从此黑白堂的人都知道了吉那瓦身边,有这样一位红人。这消息,自然也没瞒过远在异国的西京门。
此时星空下的颂眉,嘴里衔着烟,用一只手覆在眼皮上:“你怎么说起以前的事来了?”
穆懿冷声道:“当日你说过,没把自己当一个女人。今日你也需记住男人之间的处事方式——像女人一样,问太多不该问的事情,只会惹来杀身之祸。”
颂眉嘴角掀动,想要笑,但笑不出来。她抿了抿嘴唇,想要说什么,却只见穆懿扬扬手:“时候不早了。休息吧。”他转身离开。
颂眉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眼中燃着火焰。
这个男人!在她初次见他的时候,他瞧不起她。直到现在,她已经是黑白堂实质上的执掌者了,他仍是瞧不起她!
她莫名火起。
她说过没有把自己当女人看。因为她早跟穆懿一样,把自己的感觉抛弃了!
“我想看看,你这样的人,是不是也会有伤心难过的时候……”她嘴角一动,似笑非笑地掏出手机,按下一个号码。
、再见西京门(四)
这一片地区楼宇密集,就像无数电影场景中暗中滋生罪恶的地方。隔壁楼上楼下说话的声音虽听不真切,却隔着墙壁灌入,嗡嗡嗡嗡地连成一片。
就着室内的昏暗光线,老鼠正往自己手臂上缠绷带。他瞥了一眼坐在旁边的陆离,见她从头到尾不发一言,也不生气,也不伤心,但也不给他好脸色。
他用牙咬住绷带的一边,用力扯断,然后另一只打了个结。他拉过凳子坐下,另一只手砰地放了一瓶水在桌面。
“喝吧。”他斜了她一眼。
她看了看,忽然飞快地伸手拿过水瓶,打开盖子,咕嘟咕嘟地昂头喝了下去。水顺着嘴角流了下来。
老鼠有点诧异:“不用喝那么快吧?你很渴吗?”又拿出一包面包,放到桌面上,“吃吧。”
陆离提防地看着他,但手上已是拿过了面包,就着水吃了起来。她吃得飞快,老鼠看得瞠目结舌:“怎么长得这样秀气的女孩子,竟然吃起来那样狼吞虎咽啊……”
他摇头笑笑,电话忽然响起。
那头传来颂眉的声音。他有点开心,为着可以听到她的声音——尽管不过是又一个任务的传达罢了。压抑着欣喜,他开始听那边交代的任务,眉头随之皱了起来。他瞧了一眼身旁的少女,见她边吃着东西,边小心地注视自己。
老鼠慢慢踱到浴室里,打开浴缸里的水龙头,边看着大量的水注入到浴缸中,边向电话那头沉声应是。
电话阖上后,他才走出来。重又拉过凳子,慢慢地点燃一支烟,看着陆离吃面包。
“慢点吃慢点吃。”他边说边打量着这少女。陆离喝完最后一口水,用手背抹了抹嘴角。
“吃完了?”他问。
她点点头,注意地盯着他,怕他突然有什么举动。
老鼠默默地点点头,把香烟在烟灰缸里碾灭,另一只手却已猛地探出,把她整个人拖曳到浴室里。
陆离这才知道刚才那个电话里交代的任务,就是取她的性命!
老鼠把她整个人扔到浴缸里,一只手拼命地把她的脑袋往下按。一边按,嘴上一边说:“真搞不懂她的想法。竟然让我模仿金木崎手下一个人的手法,把你解决了。她到底在想什么?是要嫁祸给金木崎?让他们跟西京门的矛盾进一步激化?”
他的声音隔着水面传来,注入陆离耳中时只是一片咕嘟咕嘟的水声。她拼了命地挣扎,但怎比得过这训练有素的男性杀手?即使刚才努力吃喝,以求获得体力逃跑,也
是徒劳。生命在别人手中的时候,弱小得连蝼蚁也不如。
老鼠忽然砰地松开了手,脑袋高高往后昂起,嘴巴大张着:“啊——————”
水面上一阵激烈的硬物敲击声,然后是扭打声,翻滚着,从浴室到屋内。
陆离的脑袋昏沉沉,尚有几分意识是清醒着的。整个脑袋极重极浊,恍如水世界。远处隐隐传来妹妹的声音,充满童真地笑着,召唤着她:“姐姐,过来这里吧……”
然而另一边又透出光亮。在光亮尽头,站着一个高大寡言的男子,看不清面容。他只漠漠道:“报仇也好,生存也好——靠自己的双手吧。”
她的头脑猛然醒转过来。
妹妹的声音消失耳边,只剩下清晰可辨的水声。
她用尽全力,把身子撑出水面——不过小小浴缸的水,竟像花光一辈子的力量。
浴室外激烈的打斗声传来。她没时间多想,只怕再算计下去,自己仍将会落入刚才那人,或是金木崎的手中。
只有靠自己的双手了。
她一边拼命往外咳着水,一边攀上浴缸上方、高高的窗户。一只手抓住了窗把,却发现那里纹丝不动。
室外忽然一阵巨大的玻璃破裂声。似乎有谁被砸到玻璃桌面上,碎作一团。
来不及了!
她一咬牙,一只脚踩到浴缸旁的小桌面上,离开了窗户不到一米,弓起身子往玻璃上撞去。
在巨大的玻璃碎裂声中,她唯一的念头,只是希望自己别记错了这里是二楼。
身子猛然坠落在地的一瞬,像被火烧着一样。她抱着身体,在地上打着滚,模糊的视野中,见到破碎的窗口处有人探身看下来。
两旁路上的人见到有人掉下来,亦是惊慌失措地大喊。
来不及多想了!
她勉力撑起身子,想奔离这里。
全身却没有一点力气,双腿像火般灼疼,然而周身的水却又不断往下滴。身体冷一阵,热一阵。
“怎么回事?!”
“快打电话报警吧!”
路旁的人大声叫喊,听在她嘴里,只是些不明白的语言。
忽然身子一暖,有人猛地把她抱起。她想要挣扎,但什么都看不见,头发上的水滴不断往下落,身子簌簌发抖。
“杀人了杀人了!这里有人杀人了!”路旁有人惊慌地叫喊着,指着那抱住陆离的人。
“闭嘴!”那人怒吼一声,所有人都镇住
了,猛地噤了声。
他一把抱起陆离到怀里,凌厉地扫视着众人:“这是我的女人!”众人看着他,害怕地退开一条路。
一只手轻轻地擦着陆离脸上的水珠。她费力地睁开眼,视野仍是模糊,却隐约听到是穆川的声音:“不用怕。我来带你走。”
、再见西京门(五)
停尸间冰冷阴森,嗖嗖地冒着白烟。
在验尸台上平躺着的,是周身布满伤痕的老鼠的尸体。因为身体多处动脉被割开,失血过多,他的尸体看上去真的像干扁了的一具老鼠,身形缩小了很多。不合身地托着一颗颇大的脑袋,脑壳上同样留下多处被硬物击中的痕迹。
颂眉背着手,面无表情地看着。
身后部众低声道:“这手法,也只有西京门的穆川了。他在年少时已经喜欢给仇家放血,直到登上二统主之位,才在穆懿的教训下收敛不少。只没想到……”
颂眉扬扬手。身后上来两个戴着口罩的人,木然地拉高罩布,盖上了老鼠的脸。
颂眉走到外面来,只觉得意乱心烦,她掏出一根烟点上,只听手下在耳边,小心翼翼地进言:“其实小姐不应该掺到西京门和金堂的事里去,白白折损了我们的人……”
“多事!”颂眉一喝,对方马上闭嘴。
“退下吧。”她慢慢吐出烟雾,头也不回地听着手下不安地告辞,脚步声渐远。未几,她又说:“你们也退下吧。”
几个保镖为难地:“小姐……”
颂眉冷冷一笑:“堂里的老臣子不服我,不听我的话。连区区几个保镖也不听我的指使?”
几个保镖面面相觑,然后告退。
沙沙的脚步声消失后,庄园里静得吓人,静得让人担心天上的星星都会随时掉下来。
这里是什么时候开始那样静的呢?好像是自吉那瓦死了以后吧。只要他在,这里便永远不缺乏娱乐节目,泰拳啦舞蹈啦骑大象啦甚至把英国节目里的Naked Chef①也请来,就为了让他在跟前煮一道用英国口味改良过的泰国菜。
庄园里永远是一派热闹。
颂眉抽了一口烟,轻蔑地笑笑:“养父,我现在才明白了你的心情。你必定是寂寞得很吧?才会一刻不停地要找节目,一秒钟都停不下来。身边无论何时都要有人,都要有声音。”
“那么你呢?”
她忽然听到背后有声音,一阵凉意直涌上来。
更确切地说,是抵住她脊背的那股凉意,正透过枪支传来。
颂眉深深呼吸,调整出一副镇定的语气,微笑道:“尹迟,你怎么在?”
尹迟从她身后走出来,手中抵在她背部的枪仍是一动不动:“我一直没有离开过,一直在这庄园里呢。”他笑笑,“只可惜了那些林子里的动物,活活被烧死。”
颂眉心下一
悸,脸上却仍是不甘示弱,只冷冷地盯着他。
“你这算是什么表情?”尹迟一笑。
她打量着眼前这个男人。连日的躲藏、饮食不定,让他憔悴了许多,嘴角的胡渣在夜色中亦是清晰可见。
见她不说话,他又问:“为什么这样看着我?”
颂眉横眉冷对:“以前我杀人的时候,总让死在我手上的人好好看清楚我的样子,下一辈子报仇了,也不会认错人。现在我要死在你手上,我也会好好看清楚你的样子。”
尹迟扬着脸,微微笑着:“就凭我现在这幅尊容?我可不希望你记住我现在这个样子。”说着他忽然把手中的枪收回,在手中转动着把玩,“难道那天晚上,你还没看清楚我的模样么?”
颂眉眼睛一转,已疾速把手探到自己腰间去取枪,手中却是一空。眼前的尹迟一笑:“在我手上呢。”手中已是多了一把枪,正是不知何时从颂眉腰间取下来的。
“我们两个交流的时间太少了。我从来没跟你讲过,我在当杀手之前,是全职盗贼吧?男宠不过是我的兼职。我靠偷那些男人的钱来生存,不靠出卖肉体。”他微笑着,眼中却毫无笑意。
颂眉知道,这个男人恨她。
她忽然存了点希望。
如果这个男人对她一点感情都没有,她知道自己死定了。但既然这个男人恨她,那么也许还有一丝希望。
尽管最大的可能性是——因为他的恨意,她会死得更惨。
对于尹迟这种人来说,激烈的恨,才是表达爱的方式吧。
“你居然心不在焉。”尹迟皱皱眉头,一把捏过她的下巴。这种动作让她深感受辱,张口就咬着他的手。
他笑着,并没收回手。
她忽然松了口,没心没肺地笑了起来。尹迟只看着她,皱了皱眉。
良久,她看定他:“你真是笨蛋啊。你再不杀我的话,我的人进来了,到时候你即使用我当人质,也逃不出这里了。”
“是么?”尹迟只微微一笑,“我们已经在这里站了那么久,一个你的人都没经过,你没觉得奇怪?”
她的心一沉。
这时自白色房子转角处,走出数个人。为首那人身形纤细瘦长,轻轻地用手捂着嘴巴咳嗽着。良久,他停止了咳嗽,走到颂眉的跟前。
“初次见面,我是金木崎。”那个淡色栗发的少年略带倦容,但一脸淡定,“你已经成为我们手中的人质了。”
注①:指英国的年轻厨
师James Trevor Oliver,他的节目名字就叫Naked Chef(赤 裸大厨)
、海边(一)
这一片泰国北部的沙滩,并非什么旅游胜地,因此很难见到游人的身影。一片低矮简陋的小木屋,住的都是当地人。每日里听着浪涛声,过着简单的生活。
烈日的光还没完全收敛,晒得黝黑的男孩子,已追着一条狗跑到沙滩上,身子脱得光光的。邻居的小女孩一眼瞅见,羞得转过头,却看到一个皮肤白皙的少女,穿着泰丝纱笼,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到沙滩上。
小女孩曾经跟父母亲去过曼谷,匆匆一瞥见过那里的灯红酒绿声色犬马,见识过那里极美丽的男子女子或是非男非女。但眼前这大姐姐的身上,好像有种什么东西,让她移不开眼睛。
男孩子跑到她身边,拍了拍她的肩膀:“看什么这么入神?”
“你先把裤子穿上!”小女孩忸怩地不肯看他。
男孩坏笑着,扯下狗嘴里咬着的短裤,三下两下套上,也注意到了远处那少女。“她怎么了?该不会是想自杀吧?”
“她的脸上很忧伤呢。”小女孩不无担心地说,随即注意到一个年轻男子追赶了上来,从后面抱住了少女的肩膀。少女吃了一吓,转过头来叫道:“穆川……”
小女孩见这两人都长得那么好看,不禁看得有点发呆。忽然察觉身旁的男孩子一把揪过自己的手臂,把她往回拉。
“怎么了怎么了?”她不解,又有点生气,眼里仍巴巴地看着那两个漂亮的人。
“他们是不明来历的外国人,前两天才搬到这里的。这女的好像有什么病吧,一直没离开过这房子。这个男的就一直守着她。而且……”男孩子顿了顿,语气凝重,“那男的身上有枪。”
小女孩吓了一跳,怯怯地任由男孩子把自己拽回去。视野里只剩下那片细白沙滩上的两人。
穆川从背后抱住陆离的肩膀,松开手来,声音焦急:“我出去买药回来,不见了你,以为你……”
“以为我去自杀?”她微微一笑,声音却很是忧伤。
他没有接过话,扳过她的身子:“你不是不想要这个孩子么?那不过是金木崎的计划啊。但为什么孩子没有了,你会变得……”
“那是一条生命啊!从我体内孕育出来的一条生命啊!跟穆懿没有关系,跟西京门没有关系!”她的眼角忽然变得通红,穆川从没见过理智疏离的她这般激动过。
她咬着下唇,那嘴唇红肿得几乎出血:“虽然迫于母亲的事而成为金木崎的棋子,但当时答应他这样做的我,并没想过后果,也没有那种很真切
的‘这是自己的孩子’的想法。直到他真真切切地在我体内了……那种自己不再是孤零零一个人的感觉……”
“我懂,我懂……”穆川低低地,揽过她因饮泣而颤动的肩头。
“你怎么会明白。像你这样的人,怎会明白一条生命对另外一个人来说,有多么地重要……”陆离埋在他肩上的脑袋摇晃着,发出不知是哭是笑的声音。
“我当然明白。”他轻轻地用嘴唇触着她的头发,又把她的脑袋贴到自己的脸上,涩声低语着:“我怎会不明白……”
波涛吐纳着重重的呼吸,昭示着漫天星空的即将降临。夜风刮起,他把她搂得更紧了些,像是再也不愿放开。她渐渐止住了哽咽,像是忽然醒觉,轻轻推开他的怀抱。
“回去吧。风大了。”她用双臂抱紧自己,回头朝小屋走去。逆着风而行,风扑入她的袍袖,让她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