怡然站在操场上,茫然四顾。这,是她倾尽半生心血,亲手建设的甄仕企业吗?还是她那像公园一样漂亮,充满了勃勃生机的甄仕工业园吗?
她此刻,就像是母亲搂着被强盗蹂躏的女儿,痛彻心脾,欲哭无泪!她想知道,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究竟是谁!该怨谁?该恨谁?该找谁清算这笔账?
怡然突然意识到,造成这一切的元凶,不是别人,正是自己!正是因为自己的失职,才毁了甄仕企业。深深的自责和歉疚霎时吞噬了她!她顿时泪流满面!
怡然迎着风站着,她那蘸着泪水的乱发,像鞭子一样抽在她的脸上。她啜泣着,寒风和沙土灌得她上气不接下气,她索性歇斯底里地嚎啕起来!
甄怡然那呐喊般的长嚎,穿透了寒风的呼啸,凄厉地回荡在甄仕工业园的上空……
这是怡然出事以来第一次大哭,因为她受到了致命的打击。
在她的前半生中,她一直把事业当成她的命。
吴军赶紧跑过来,不由分说就把她拉进车里,关上车门就往回开。心里后悔不迭:真不该带她来这里!幸亏她还没看到更惨的办公楼。谁来看了都会揪心,更何况是她呀!
怡然一直倒在后座上啜泣,都到家了也没止住。吴军也不知道怎样劝解才好,叹了口气,就离开了。
怡然也不知道哭了多久,终于让自己平静下来。她打开电脑,填了一首词,发到网上:
念奴娇重游甄园
甄园重游,
恍惚间,如隔几多春秋?
杂草残篱,满狼藉,
岿然落寞群楼。
园林肃然,果木萧瑟,
处果任谁收?
“甄仕服装”,标识为谁留?
依稀机声喧嚣,
女强人依旧。
宏图大志,拼搏奋斗,
顷刻间,全都付之东流!
罪魁祸首,身心怎怡然?
当恨否?
前程未卜,
道是覆水难收!
怡然关掉电脑,关掉手机,关掉电视,关掉所有的灯,拉上所有的窗帘。她让自己陷在无声、无光、无信息的世界里,自闭反思。
怡然以这样自我封闭的状态,浑浑噩噩地度过了三天元旦的假期。期间有人来敲过几次门,怡然都没有理会。
她开始思考,自己的后半生怎么活?
从甄仕工业园回来,她就清楚地知道,对甄仕企业,她已经无力回天了!她一直把事业作为生命的脊梁,没有了脊梁,她将靠什么支撑着活下去?
她的人生,已经归零。不仅归零,而且还是负数。也就是说,不仅一无所有,而且负债累累!
她目前所面临的最严峻的现实是:没有了工作,没有了收入,她将靠什么养活自己?
漫漫后半生,难道就像现在这样,混吃等死吗?
与其这样,倒不如长睡不醒!
怡然冥思苦想,找不到出路,她绝望了……
吴军不放心怡然,给她打电话没打通,就来家里找她。敲门没人应,又发现窗帘紧闭,屋里没开灯,就以为怡然去她妈家了。
万永、苏婧、丽华分别打电话给怡然恭贺新年,没打通,就发了贺年短信。
“沙漠木屋”看到了怡然网上的那首悲怆的词,心里有点不祥的预感,非常不安。他在电脑前守了三天三夜,发了无数条留言,想尽了办法,怡然还是音信皆无!他都要急疯了!
看到怡然的那首词觉得心里不安的,还有一个人,就是高飞。她也给怡然打了十几次电话。
二〇〇八年的第一个工作日,怡然睡得昏天黑地,起床时都快中午了。她给自己泡了一碗方便面吃,这几天她都吃了一箱方便面了。她顺手打开手机,跳出了一大堆未接电话,还有一堆贺新年的短信。
突然,手机响了,来电显示:高飞。
怡然想了想,接了:“喂?”她发现自己的嗓子发不出声音,她才意识到:嗓子已经哭哑了。
“喂?甄姐,你的电话怎么一直关机呀?你怎么样?还好吗?你说话呀!”高飞着急地询问。
“我的嗓子哑了……”怡然尽量发出声音。
高飞敏感地意识到怡然目前的精神状态很危险:“甄姐,我找你有要紧的事,要和你面谈。我下班后开车过去,你等我,晚上我们一起吃饭,你把手机开机啊,一定要等我啊!”
“好的。”怡然很狐疑:什么要紧的事,下班后开车赶过来,两百多公里路,要开三个小时车呢!
正想着,手机响了,是陈阳。
“哎呀,甄老师,你可接电话啦!王森找你找不到,都要急疯了!还让我到你家去找,你也没在。你去哪儿了?”陈阳急冲冲地说了一通。
“我感冒了,去医院了。”怡然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正常些。
“感冒了?很严重吧!嗓子都哑了。我去看看你吧!”
“不用了,我没事,快好了。”
“那好,我挂了啊,我得赶紧告诉王森一声,这家伙,都快把我吃了!”陈阳嘟囔着挂了电话。
王森?怡然查看手机,王森的未接电话五十六通,这三天,几乎一个小时一通。
她赶紧打开电脑,就看到“沙漠木屋”狂轰滥炸的留言,也几乎是一个小时一条。
“沙漠木屋”最后发给她的,是一篇题目为《何不放下?》的短文:
“放下”是非常不容易做到的。
有了权势,就对权势放不下;
有了功名,就对功名放不下;
有了金钱,就对金钱放不下;
有了爱情,就对爱情放不下;
有了事业,就对事业放不下。
因为放不下,所以会经常被这些外物牵绊;
因为太在意,所以,终日忧愁挂怀,难以超然洒脱、愉快地享受生活中的每一次欣喜。
……
其实,所有的事你何必去在意结果?
放下心里的那些重担,将所有的事情尽自己所能做好,并在做的过程中享受属于自己的快乐,这已足够。
反之,如果你总是刻意追求一种结果,那么,你永远都无法快乐。
因为,人的贪欲永远都无法填平。
而且,你很可能因为贪欲太盛而扭曲自己的人性。
放下才能得到,如果总是难以割舍,你只会抓着忧愁越走越累。
怡然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心里涌过滚滚热浪。
(十)
晚上八点多,高飞终于风尘仆仆地赶到了。
当她看到怡然红肿的双眼和濒临绝望的神情,就庆幸自己来得太及时了。
就像她俩第一次见面那样,躺在床上,一直聊到天光大亮。
高飞为了让怡然振作起来,为甄仕工业园设想了N个出路。
其一,出租。把工业园租出去几年,把租金积累起来,等渡过这段艰难的时期,再东山再起;
其二,合资。寻求新的项目与合作者,用工业园的固定资产作为投资入股,做为股东座收红利;
其三,卖掉。把工业园卖掉变现,再投资做其它项目。
怡然说,这几个方案她也想过。只是因为目前国际金融危机席卷全球,国内的经济形势也每况愈下,在这种经济大萧条的环境下,实现这三个方案的概率非常低,只有等待机会、听天由命了!就算是有望实现,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目前最困扰她的问题,是自己今后的生存问题。
高飞万万没有想到,怡然做了这么多年的企业,竟然没给自己留条后路,以至于现在连自己的生存都成了问题!真是匪夷所思!
“甄姐,对于你来说,生存不是问题!你那么优秀,那么有才华。选择什么样的生活对你更好,才是问题呢。”
“甄姐,你不能总把自己封闭起来,这样时间长了很危险的!你看这样行不行,你来省城吧,来协会帮帮我的忙,要不然你每年也都过来帮忙的。换个新环境,对也你有好处。”
“高飞,你是说让我去省城?去协会工作吗?”
“是啊,马上要忙年度大奖评选了,协会也缺人手。过完春节你就过去吧!”
怡然走到窗前,拉开窗帘,洒进来了满屋子的晨光,她贪婪地沐浴着阳光、呼吸着新鲜的空气:“今天的天气不错啊!”
高飞看到了怡然的神情,心里就踏实了:“天也亮了,我也往回赶了,回去还要上班呢!”
怡然知道,高飞之所以不辞辛苦、日夜兼程地赶来劝解她,就是怕她一时想不开,做傻事。她被感动得无以复加,流着眼泪抱住高飞,无以言表:“高飞,好妹妹,我知道你是担心我想不开……你放心吧,不会的。就是冲着你对我的一片心,我也不会做傻事的。”
高飞拍着怡然的后背:“甄姐,你记住一句话: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你说的对!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怡然朗声应和着。
高飞不虚此行。不仅给怡然打了一针强心剂,把她从危险的漩涡里拉了出来。更为重要的是,高飞为甄怡然指明了一条通往新生活的路。
一月底,“4·17重案”终于结案了,怡然也由此恢复了自由身。刘行长被判了八年。怡然买了很多东西去探监,不料被刘行长拒绝接见,悻悻而归。不久,怡然听说刘行长的老父亲去世了,就执意前去奔丧。且不顾他人眼光,在灵前跪拜焚香。
过小年是吴军父亲的生日,按惯例是吴家家庭聚会的日子,天一强烈地邀请妈妈回去一聚。怡然虽然与吴军离婚,但对老人的礼数从来没断过,逢年过节,礼品是一定要送的。
怡然按响了这个曾是她最为熟悉的门铃,门马上就开了,婆婆早已候在门口,抱住怡然就哭……
怡然眼里也闪着泪光,赶紧劝慰:“妈,别哭了啊!你看看,我这不是挺好的吗?”怡然没有改称呼,她也叫不出阿姨、伯母之类的称呼。在一起生活了二十年,与婆婆的感情,情同母女。
天一赶紧接过怡然手里的礼品:“奶奶,你整天惦记着我妈,终于看到我妈了,你该高兴啊!大过年的,您可别这样啊!”
“爸,您老过年好啊!生日快乐!”怡然一边搂着婆婆进屋,一边跟公公打招呼。她发现吴军没在家,心里顿时轻松了很多。
“儿子,今天的小年饭不用爷爷奶奶伸手,由咱娘俩出手搞定!怎么样?”
“我是莫有问题的啦!就是你那厨艺有长进吗?好在我爷爷奶奶已经把几个大菜都准备得差不多了,就算你丢了手艺,还有我这个新一代的厨神呢!”
“你?还厨神?就你呀!上大学之后,吹牛的本事还见长啊!”
“不信?好啊!今天就让你见识见识,保你吃一顿、想两顿,吃两顿、想三顿……”
老人家见他们娘俩在厨房有说有笑地忙活着,好像又回到了从前合家欢乐的日子,心里就像是打破了五味瓶:
怡然还是那样,无论在外面受到了什么委屈,回到家里还是有说有笑的,从来没听见在家里她长吁短叹的。这次明明遭了这么大的罪,还是不让别人从她的脸上看出什么来。
怡然还是一口“爸”、一口“妈”地叫着,也没让老人觉得生分。这孩子的为人处事是没的说,就是自己的儿子不争气啊!失去了这么孝顺的儿媳妇,也是自己没有这个福分呐!
“妈,淀粉你放哪儿啦?老地方没有啊!”怡然在厨房大呼小叫地嚷嚷着。
“爸,你吃过你大孙子做的饭吗?真的好吃吗?”怡然又大声问站在那里发愣的公公。
“哦,吃过,吃过,好吃,真的好吃!”
“怡然啊,你先别忙了,歇一会,过来吃点水果吧!”
“怡然啊,你尝尝你爸炸的麻叶脆不脆?”婆婆把一片麻叶送进正在洗菜的怡然嘴里。
怡然夸张地“咔咔”地嚼着:“脆!真香啊!我爸炸的麻叶那是天下第一啊!”
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忙活着小年饭……
酒菜都摆好了的时候,吴军回来了。他一进屋,大家都停止了说笑,气氛有些尴尬。
吴军闷着头自顾自地吃饭喝酒,小年饭的气氛有些沉闷……
还是怡然举起了酒杯:“祝老爷子生日快乐!身体健康!干杯!”大家附和着干杯,气氛轻松了许多。
饭后,吴军也不帮着收拾碗筷,躺在床上便呼呼大睡。怡然看在眼里,叹了口气:还是那副德行,一点长进也没有。
告别的时候,婆婆不舍地拉着怡然的手:“怡然啊,以后你要常回来呀!有啥为难的事你就回这儿来,吴军平常也不回来。我知道你也不太愿意回娘家,你继父那一大家子人,和你妈说说体己话都不方便。你就把这儿当娘家吧,我就把你当闺女了!”
第八章(十一)(十二)
(十一)
怡然的确不愿意回娘家,因为那已经不是她名副其实的娘家。虽然住的还是怡然父亲留下的老房子,但确切地说,那已经成了继父一家人的大本营。
父亲去世的时候,母亲才五十九岁,怡然支持母亲再婚。继父是个离休干部,他们在一起生活已经十年了。
因为继父的几个子女相继下岗,经济状况都不太好,所以就把继父家当成了饭店和旅馆。母亲是个极其单纯善良的人,对继父的儿女以及孙女外孙全力帮衬,毫无怨言。因此,双方的关系也比较融洽。
怡然的所有事情都瞒着母亲,无论是离婚、进看守所还是企业倒闭,因为母亲实在不是个能担事的人。
怡然和母亲的关系很奇怪,好像角色倒过来了,怡然倒像是妈,母亲像是女儿。从怡然十几岁懂事开始,就承担下了一切家务,当起了小保姆。从挑水、拓煤坯子这些体力活,到洗衣、买菜、做饭,都由怡然来做。而母亲和父亲只管在单位“抓革命促生产”,甚至把怡然一个人扔在家里,“大干苦干”几昼夜都不回家。几十年来,家里的大事小事,母亲全靠怡然拿主意,生活中的一切琐事,也都由怡然替母亲打理。父亲去世后,怡然就是母亲心中的顶梁柱,母亲经常自豪地对人夸口:“有我闺女在,我啥也不用管,啥也不用怕!”
大年初一,怡然带着天一去给母亲拜年,怡平也带着老婆孩子去了。母亲看起来身体还不错,精神也很好。怡然给吴军编了个没来的理由,母亲也没多想。
怡平的老婆石莉一直沉着脸,几次开口想对怡然说什么,都被怡平给拦下了。她就把气撒在孩子身上,把孩子弄得哇哇直哭。母亲给孙子包了个两千元的大红包做压岁钱,已经上幼儿园的孙子受他妈的熏染,很喜欢钱,乐滋滋地一张张数着钱,不闹人了。
母亲就是这样,几乎把她的那点退休金全都花在了孙子身上,过年、过生日都给两千不说,每个月还要给孙子的大姨两百,是接送孩子上幼儿园的跑腿费。一是因为孙子是老甄家的户口本,二是为了息事宁人,想换回儿媳妇的一个笑脸,让儿子过上安稳的日子。
因为儿媳妇从来就是这样风一阵雨一阵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