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越明发现情况不对,一个箭步冲过来揽住她的腰,“怎么了,不舒服吗?”
小桥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依旧感到心脏怦怦直跳。
“刚才坐了太久,现在又一下子站起来,头有点晕。”
“那就再休息一会儿。”
他扶着她重新坐下,转身从溪水里捡起湿漉漉的背包,“你检查一下,有没有少什么东西。”
东西倒没有少,可惜手机落在水里再也打不开了。偏偏傅越明用的是TMobile系统,在阿拉斯加的服务极不稳定,这一下,两个人都失去了跟外界的联系。
“好饿啊,”小桥愁眉苦脸地说道,主要还是为了那几盒顺水漂走的巧克力痛心疾首。
傅越明皱了皱眉,他原本预计搭游览车准时返回,就没有带太多的能量食品,何况一路上已经被小桥吃得差不多了。后来她突然提出要徒步走回去,如今又碰上不请自来的风雨,归程恐怕难免会有些艰辛。
“唉,有时候我真希望自己是一只河狸,至少附近有足够的白桦树干可以啃……”小桥叹了口气,认命地迈开步子向公路方向走去。
浓雾不知从什么地方涌了出来,混合着越来越大的雨声,将四野漆成了死沉沉的灰白。
小桥暗自算了算刚才的时间,从这里回到车道附近至少需要一个半小时——如果不发生意外的话。她挽着傅越明的胳膊,抬眼看了看他沉着的神态,心里感到稍稍安定一些。
脚下是坑坑洼洼的泥土地,眼睛里不断滴入飞溅的雨花,在这个冰冷的水世界里,唯一能够找到的依靠只有彼此而已。
小桥的手指冰凉,双脚困在坚硬的靴子里,逐渐感到发胀,她打了个寒战,声音有些嘶哑。
“其实今天,都是我不好,不应该心血来潮拉你下车的……唉,你说我这样,回去会不会得肺炎?”
傅越明没有回答,她以为他生气了,抬头一看,朦胧的水雾中,只看见他的眸子里含着笑意。
“傻瓜,有什么好笑的……”
话音未落,忽然看见他毫无征兆地俯下身来,低头在自己的嘴唇上印了一个吻。
“放心,现在你的肺炎已经传给我了。”他抬起头,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若无其事地说道。
小桥满脸绯红地呆在原地,心里一万遍责怪自己,怎么搞的,又不是没亲过,怎么还是一副手足无措的傻样,拜托淡定一点啊!
可惜她总修炼不出潇洒应对的功夫,到头来还是个面红耳赤的局面。
“说真的,是不是感觉稍微暖和了一点,你的心跳声大到连我都听得见。”即使在说这样调侃的话,傅越明的表情依旧是淡淡的。
小桥呛了一下,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
人在紧张的时候总会做些夸张的举动,如今在这张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沉重雨幕下,被刚才那意外的吻一激,她的心脏更是怦怦地跳了起来,虽然不至于响到超过雨声,却的确让身上起了一点暖意。
“傻瓜,走啦!”
她边笑边咳嗽,假装自己毫不在意,率先朝雨雾中冲去。
小径旁早已看不见来时的景物和标识,两个人只能凭着直觉在泥水中前行,好像被困在一个巨大的迷宫。
也不知道为什么,迷宫总是和风雨相伴。
记得高考结束的周末,班上同学集体去珍珠泉公园野营。那时傅越明已经订了机票,不日就要去加拿大读书,因为有些手续要办,所以没来得及跟大家会合。
一整天都艳阳高照,到了傍晚的时候居然淅淅沥沥地落起小雨来。
刚开始大家还觉得兴奋,手忙脚乱地用塑料布遮盖食物,给篝火填加燃料,可是过了一会儿雨势加大,再没有一个人有心情做落汤鸡,于是集体冲回傣家竹楼打牌。
小桥生性好动,在各个房间转一圈,跟朋友们聊了会儿天,实在觉得无聊,便套了件一次性雨衣跑下楼去。
夜雨来得快去得也快,这时已经渐渐消散,整座公园褪尽暑气,晚风吹在脸上,甚至还有点凉。
烧烤区里空无一人,只有悬挂在树枝上的彩灯在风中一闪一闪。小桥伸手拉下雨衣的帽檐,独自走向道路尽头的植物迷宫。一米多高的灌木把曲曲折折的小径隔开,人走在其中,彼此可以看到对方的脸孔,却无法立即走到面前。
白天的时候她和朋友们忙着划竹排喂鱼鹰,没来得及到这里看一看,现在一走进,顿时玩心大起。
四周路灯昏黄,迷宫中间高高的控制台上本来应当有一位指路的工作人员,然而,不知是因为下班时间到了还是刚才那场急雨的缘故,里面一个人都没有。
“好吧,让我看看凭借一个人的力量,需要多长时间才能走到那头。”小桥笑着自言自语。
刚走到层层灌木中,忽然听见手机响了起来。
“喂,越明!你这家伙怎么这么迟才到呀,我们早就结束烧烤了,现在大家都在竹楼里呢……我在旁边的植物迷宫啊,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走出去……哦,那好,那我在这里等你喽!”
合上翻盖,继续一个人寻找出路。
其搴小桥的方向感一向很糟糕,到了陌生的地方,往往连卫生间都找不到,这次算是挑战极限,在曲曲折折的小径上跑了半天,终于领悟到盲人的心情。
“真要命,早知道刚才就不进来了……”她赌气地拍了一下灌木的碎叶,很想从树顶直接翻过去。
“哎,你怎么还在原地打转?”少年温润的声音在她脑后响了起来。回头一看,只见傅越明隔了一层树篱站住,侧头微笑望着她。
“咦,你是什么时候过来的?”
“我都在这儿站了半天了,你自己太专心找路,从我面前经过好几次都没有发现。”
“呵呵,这样啊,”她不好意思地揉了揉自己的短发,“见鬼了,我明明记得上次不是在这里转弯的,可是最后怎么又回到这儿……”
傅越明摇着头笑了笑,“我进来帮你。”
“嗳,不要啊,我还指望你在外面帮我指路呢!要是连你都迷路了,那我可怎么办!”
“难道你进来没看到旁边的示意图?”他气定神闲地从另一头的入口进入迷宫。
越明个子高,隔着好几层障碍,小桥依旧可以看见他在哪里。
“唉,你别跑那么快嘛,我本来就有点绕晕了……”话未说完,傅越明已经微微喘息着站在她面前。
“厉害厉害,甘拜下风。好了,赶紧走吧,快带我离开这个鬼地方!”
“等等!”傅越明忽然喊了一声,伸手抓住她的胳膊。
小桥一愣,她和越明六年同桌,平时一向亲厚,免不了常有身体接触的动作,可是这一回,总觉得有些异样。傅越明的手指微微发热,声音有一点紧张。
“怎么啦,还有话要说?”
他走进一步,低头看着她,一双纯黑的眸子在幽暗光线下出人意料地发亮。“小桥,我的确有些话要说,我们在这里待一会儿好么。”
“哦,那你说吧。”
“我下周就要去加拿大了……”
“哎,这事我不是早就知道了嘛。”
“你先别说话,让我把话说完。”他伸出另一只手搭在她的肩膀上,轻轻地按了按,“我想,如果去了那里,至少在大学四年我们都没有什么机会见面了。”
“这有什么关系,我们可以算好时差然后上网聊天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小桥。我想知道,你能不能答应等我回来?”
“没问题!等你暑假回国的时候,我保证随叫随到。”
傅越明忽然笑了起来,一边摇头一边轻声自语,“白痴……”
“喂!”
他终于止住笑,深深地看了小桥一眼,忽然一字一顿地认真说道,“我还记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正在新发的语文课本上涂鸦,画得真像……小桥,我喜欢你,你愿不愿意等我回来?”
郦小桥呆呆地站在原地,忽然意识到自己正被最熟悉的朋友表白,越明的手臂半环绕着她的身体,将她困在他和树篱之间。
静默了三秒钟,小桥突然嗖地蹲下身,然后向左一晃,连滚带爬地突出重围,后退三步站在危险区域之外。
“唉唷吓死人,幸亏我身手敏捷……”她在心里悄悄自语,一脸惊魂未定的表情。
傅越明稍稍有点失望,却还是安静地站在原地,等待她的回答。
他喜欢我,可是我喜不喜欢他呢,喜不喜欢他呢?小桥心乱如麻,掉头开始在迷宫里暴走,傅越明好整以暇地把手插在口袋里,跟在她后面护航。
六年来,与他相处的点滴细节全都涌人脑中,各种场面彼此交错着,乱纷纷占满了她的思维。
她想起第一次相遇时的涂鸦,想起他抽屉里五花八门的书籍,想起自己知道他故意考砸“提高班”测试时,脸上那据说十分狰狞的表情;然后她又想起体育节的训练,开幕式表演前他为自己挡下的一球重击……他帮她整理笔记,为了她,不厌其烦地穿过黑漆漆的长廊取水,用体温一次次地温暖她冰凉的手套;还有篝火晚会的夜晚,寒风中蜡烛拼出的FOREVER,他握着她的手在无人喝彩的操场上起舞……
喜欢吗,难道这个问题还需要回答?
这种看似平淡的联系早已附著于彼此的灵魂,悄悄生根发芽,有朝一日开出花朵,居然连主人自己都没有察觉。
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再普通的日子都是快乐的,再艰险的困境都不会让她沮丧,如果她不喜欢他,她还能喜欢谁呢。
小桥猛然间停住脚步,发现自己不知不觉竟已走到了迷宫的出口。
她安静地站了一会儿,深吸一口气,回过头。
“别忘了,你答应要回来的啊……我等你。”
她还穿着刚才那件一次性雨衣,明蓝的塑料膜套在身上,像个圆圆的瓶子。
瓶子的脸颊是绯红的,有点不知所措地左右摇摆着。“好啦,我已经说完啦,你……”
傅越明忍不住伸长手臂把她揽进怀里,“给我一个证明。”
小桥性格率真,一向是个豁达的人,这时却莫名其妙地腼腆起来,踮起脚尖,嘟起嘴,尝试着在他唇边印一印。
傅越明配合地低下头,刚要吻上去,忽然听见右侧的树林里传来争吵的声音。“明明就是掉在里面了,你找不到,还想推卸责任……”
小桥吓了一跳,连忙推开越明转头去看,只见沈遥佳黑着脸,一只手扯着叶贤宇的耳朵气势汹汹杀奔迷宫而来。
乍一看见小桥和越明,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愣了半拍,接着沈遥佳红着脸松开手,后悔让别人看到了自己失态的样子。
叶贤宇终于能够站直,简直要感谢神明让这两个人及时出现,一边揉着红红的耳朵一边招呼着,“都督,小乔,你们在这儿干什么?大家都在竹楼里玩杀人游戏呢,你们怎么不去参加!”
傅越明神态自若地拍了拍他的肩,“你呢,你跑到这儿来干什么?”
咸鱼兄朝沈遥佳努了努嘴,偷偷地说道,“还不是沈老佛爷半夜突然发飙,说我把她的毕业卡片弄丢了,非要我冒雨来找……”
“见你的鬼!现在明明没有下雨,谁让你见了傅蕴仪就流口水,一脸白痴样把我送的卡片都丢在迷宫里了!”话一出口,陡然意识到蕴仪是越明的堂姐,随即讪讪地闭了嘴。
原来白天的时候大家在这里交换毕业礼物,咸鱼兄抽签恰好抽到沈遥佳的卡片,可惜没有十分钟就丢在迷宫深处了。据她说,丢失的原因是咸鱼忙着去拍傅蕴仪的马屁。
“我姐姐今天来过?”
“是啊,她好像也是和高中的老同学聚会。”叶贤宇抢着回答。
沈遥佳白了他一眼,转头对两个人说,“其实也没什么,学姐只是恰好路过,隔着树篱跟我们一起说了几句话。”这时已经改口叫“学姐”了。
小桥要帮咸鱼兄找卡片,遥佳却好像突然对这件事失去了兴趣,催促他们一起往竹楼走去。
傅越明一个人走在最后,倾身在小桥耳边说了一句,“刚才的保证先欠着,等我回来的时候,你再还给我。”
她红着脸抬起头,看见他眼睛里满是笑意。
后来越明就去了加拿大,等到暑假回国的时候,小桥已经决定离开南城。他当时正在发烧,一个人站在梧桐树下,显得又孤单又沉默。
他问小桥为什么。
而她只是做了个轻声的手势,然后踮起脚尖,双手揽住他的脖颈,把那个青涩的“保证”还到了他的唇畔。
雨声大作,小桥挽着傅越明的手臂,沿着徒步小径朝公路走去。
“我们现在,有没有完成百分之五十的距离了?”雨水浇在脸上,顺着鼻梁两侧淌下来,模糊了话语。
“完成了,一半路程的百分之五十。”他在狂风暴雨中发挥幽默感,听得小桥哭笑不得。“不过你放心,最难走的泥地都已经过去了,接下来我们不用再爬坡,很快就会到的。”
路边的小水塘里泡着动物的粪便,小桥百忙之中尝试着看一样,试图辨别不同的种类。
“我好像看到狼粪了,不然就是狐狸。”
“雨这么大,它们都回家睡觉了吧。”傅越明安慰她。
他拽着她又走了几步,突然像是风化的石柱一样定在原地。
“怎么了?”小桥抬头勉强看向前方。
远处,一头熊正冒着豪雨穿越旷野,隔着雨帘,它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落汤鸡似的两个人。
所有关于熊吃人的故事一瞬间浮现出脑海,小桥瞠目结舌地望着傅越明,他靠在她耳边轻声说,“记得书上是怎么写的吗?”
“不是说书上的建议没有用么!”
“那也比坐以待毙好,你听我的!”他的声音很小,却很严厉,小桥从来没见他这样严肃过。
“那头熊站在上风处,现在下着大雨,它应该还没有嗅到我们的气味。先不要轻举妄动,或许它自己会走远。如果它没有走的话……小桥你记住,待会儿我说举手,你就把双手举起来,尽量用最低沉的声音跟它说话。千万不要动,对了,也千万不要挥舞手臂——它会把你的胳膊当成是鹿角,然后过来攻击你的。”
小桥忍着恐惧拼命点头,其实这些应急措施她都在书上读到过,高举双手是为了让自己显得更大,更有力量。而低声说话的作用,除了让自己镇定下来之外,还可以让它知道你不能吃,你是人不是动物。
当然,不能奔跑。野兽都是有捕食本性的,一旦它发现猎物在眼前飞奔,势必不会放过。
“千万不要跑。不管有多害怕,都照我说的去做,我有办法对付它。”傅越明用力握了握她的手,好像在做一个承诺。
“你打算怎么办?”
“我的包里有胡椒喷雾,你看。”他悄悄地把那瓶珍贵的液体摸出来,塞进她的手心里。“如果它靠近的话,找机会喷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