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老爷跟着瞧了过去,是盆春兰,他并不喜这些花花草草的,一来是缺少耐性,二来要他一个大老爷们儿饲花弄草他觉着掉价,不管理由如何,目前他还得靠弄这些花花草草的韩家做活,然而不过是今日的功夫了。即便不喜,却拿捏不准城主的喜好,只得附和道:“是,开得挺好……”
城主笑睥了一眼,拉长了尾调:“好……在哪里?”
鬼知道好在哪里,在好不过是一盆花,不能当吃,不能当喝,这话舅老爷只敢搁肚里,但又不好无视城主的话,正两难间,城主自顾自答了:“且让老夫来告诉那你罢,它之所以开得好,是因为它长在了它该长的地方。”
“这话从何说起?”
“从何……”城主似在吊舅老爷的胃口般,突然面色一沉,双目带着极狠毒的光芒,像淬了毒似的直盯着舅老爷,舅老爷吓得大气不敢哼一声,见舅老爷一副惧怕样,随即收回视线,手指漫不经心地在花盆边沿摩挲,笑看舅老爷:“就从这里说起,如何?”
语毕,花盆应声坠地,一分为二,有零星碎片溅碎,暗红带着湿气的泥土松散了一地,而那开得亭亭玉立的春兰拦腰折成两截,只见衰败,哪有方才的好。
舅老爷被花盆落地的声音吓了一跳,本来他还理直气壮心狠手辣毫不念及亲情,现在却有些后悔,自己似乎引狼入室了,还是只阴晴不定的狼,现在反悔恐怕自己的下场就跟这盆花一样,瞬间的事。动摇不过瞬间的事,舅老爷骨子里仍旧是个贪生怕死皆忘恩负义的人。
“一切都依您的意思,您想要从哪里说起,就从哪里说起。”
舅老爷的回答,城主方义山不是很满意,不过他也不指望这个人能明白,实际上他对方守清这个人是不屑一顾,为了自己,可以毫不犹豫出卖亲人。古往今来,有多少自诩无所不惧的人往往都遭亲近之人所出卖,死得不明不白。
也许,等会还能看到一场好戏上演,戏名呢,就叫,祸起萧墙舅老爷大义灭亲,怎样。
府里,能主事的人不多,韩少渊出门去了,听说是送贡花上京去了,约莫要四五日才回,新娶进的少夫人还未当家,怕是应付不了城主这样位高权重的人,思来想去管家去请了老太太出来。
听了管家的意思,老太太直摇头叹气,对这个弟弟,失望之极,自己究竟是哪里亏待了他,他要帮着别人来对付自家人?想不明白,只能去问了。
才上台阶,就听见屋内传来响声,老太太虽年近古稀,却依然耳聪目明,听清了是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砸碎了的声音,进去了一看,就见着一副很是诡异的场面。
城主悠然自得端坐正中,一副欣赏好戏的姿态,而那个不成器的弟弟,则是低眉顺首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教她看了除了叹息外更多是怒其不争和无可奈何。
打骂吧,他好歹也过了半百,将他赶出去,她又只得这么一个弟弟,若是真出了什么差错,那她就是方家的罪人。然而她一心以为这个弟弟只是胸无大志不成器罢了,不曾想过,他会领着外人来害自己的姐姐。
管家反应很机灵,见老太太此刻气得不清,刻意抬高了嗓音,好让屋里的人都听到:“这里有台阶,太太您慢点……”
这屋这宅子里的一花一草,一木一砖,哪里坑洼不平,何处又有台阶,住了大半辈子的老太太岂会不知道,就见她老人家拒了身边的人伺候,手一挥:“我自己走,我还没糊涂到这个地步。”
老太太的拐杖是上等梨花木做成的,材质坚硬拔萃,拄击地面的声音清脆,一声一声振聋发聩,似远处晨钟暮鼓,敲醒了舅老爷那抛至九霄云外的理智,舅老爷一见到自家姐姐那双心灰意冷的眼睛,顿觉心虚,不由将头压得更低,只嗫嚅喊了句:“姐姐……”
“方城主今日大驾光临寒舍,不知所为何来?”所谓无事不登三宝,老太太心里真没个准信,分明自己应了城主的联姻一事,然而那不过是缓兵之计,虽说是城主逼婚在前,但自己失信在后,一前一后,老太太自己也并不那么理直气壮。
方守义皮笑肉不笑地扯了嘴角:“明人面前不说暗话,老夫的来意您是最清楚不过了,所以……”他就不相信,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这个老太婆还敢装聋作哑说不知道。
该来的迟早会来,逃避解决不了问题。老太太挑明了话说:“城主是为了令嫒而来?”
方守义鼻子里吭了一声,算是作了回应。好你个老太婆,明知故问,如果不是阿媛死活非要嫁给韩少渊,他早将韩家收拾了,还用得着在这里受这个气。
“贵府家大业大的,要养活这一大家子人,老夫相信少渊能做到,然而要保证这一大家子不会出个什么意外,恐怕少渊就……”
威吓,这绝对算是威胁,舅老爷惨白了一张脸,他现在才想起,自己在这一大家子的范畴内,怎么办,他怎么就鬼迷心窍的把石室里的事告诉了方义山。舅老爷恨不得代替了姐姐应了城主,不就是娶他女儿么,这少渊也不知道是缺了根筋还是怎么的,放着城主千金不要,非要娶个寡妇的女儿。
越想越觉得少渊糊涂,连带着也怨怼起他这个姐姐,真是老糊涂一个,她糊涂了,自己可不能也跟着糊涂。这会子舅老爷还真当他姐姐糊涂了,生怕她没听明白似的,插了一句:“城主您这话就言重了,倘若能得城主大人您的仰仗,那自然一切就不同。”
现在他明白了,那株春兰为何开得好,偌大的韩府就好比那株春兰,虽然外表光鲜,但是内里脆弱不堪一击,春兰离了水,没有了精心的呵护,等待它的结局只有死亡,而韩家恰是如此,墨城是韩家的根,韩家呼吸的水,又恰逢乱世,安土重迁绝对不是个办法,且城主手握重兵,这一大家子又怎么能从这里轻易离开。现在韩家将自己摆在了砧板上,而方义山便是那拿刀的人。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之所以还能呼吸,只是因为还有利用价值。
还算有个明白人,城主不免多瞧了几眼,不过他明白没有用,这韩家现在还轮不到他做主。又把视线投向了默不作声地老太太,沉了声说:“人的忍耐是是有限的,老夫不妨把话都挑明白了,今儿个少渊娶了阿媛,那一切好说,若是不,门外那三百老夫的亲卫,可不会轻易答应。”
舅老爷倒抽了一口气,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炸个沸腾,他可不想因为个女人就平白丢了条名,此刻他又有些庆幸,庆幸自己当初多留了个心眼,没有将开启石室的方法告诉方义山,不然……自己尚有利用价值,方义山应该不会对自己怎样的……
大厅里很安静,静得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何况屋外的狂风暴雨猛灌进来。
这是个多雨的季节,时而晴朗时而骤雨连连,谁也拿捏不准天意如何,然而韩家今后的命运如何,只掌握在一个人手里,这个人不是老太太,也不是舅老爷,而是韩少渊。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弟不成器,漏断心续
老太太思索许久,才回道:“不瞒城主说,少渊外出了,要几日才能回,您看……”
城主摸着光滑的下巴作思索状,一双眼将厅中其他人反应俱收眼底,舅老爷目光殷切,老太太依然一副从容有度,放佛没有受到半点惊吓似的,而管家也是耳观鼻鼻观心,看来硬撕破脸皮,日后对阿媛不好,毕竟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不能把人逼得太急。
“好,就等少渊回来,但老夫有言在先,这一次若是仍让老夫失望,老夫相信诸位不会愿意看到老夫生气的后果。”
老太太很镇定的回答:“老身心中有数。”
城主很满意,话都挑开了,自然就带着将举办婚礼的一切事宜都谈到了。
待城主将抬轿的轿夫这种事都提及到了后,屋外的骤雨也就停歇了,阴云散开了大半,有微弱的灿金光芒穿透云层,投下一缕一缕光线,照在芭蕉叶上的水珠上,光虽细小,却是希望。
推了老太太留饭的辞,城主带着亲卫军大摇大摆地回去了。
待老太大回正厅时喝下一杯茶后,这才将心平静下来。她不是气城主的咄咄逼人,而是为少渊和秋碧担心,人总归是要死的,她到了现在这把年纪,生死早就看淡,只是可怜了她的孙儿。
“舅老爷呢?”
还有她那个不成器的弟弟,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了,看来有些事她不说,他反倒将自己当成瞎子了。
管家这次心细,他自然看到了舅老爷朝哪个方向离开的,于是很快就着人将他请来了,待舅老爷到了后,管家寻了个由头领着下人离去了。
“你能耐了啊,带着外人来害自己的亲人,我有哪点亏待你了?你说说,不要以为我不知道,少渊的事跟你脱不了干系。”老太太心慈,但不代表她就好糊弄,以前不计较,那是因为少渊活过来了,就当为少渊积德,但现在看来是自己心软错了。越想才平复下来的心又闹腾了起来:“我只当你会知错就改,但是我想我错了,寻常人家养的一条狗好歹知道看门吠几声,知道感恩图报,可是你呢,为了钱谋财害命,今儿个我这个做姐姐的若是放置不管,只怕明天你就会去杀人放火,你就在你自己屋子里好好待着好好反省,如果让我知道你出了屋子一步,从此就不要回来了,你我姐弟情谊就此一刀两断,日后你是生是死,我都不会管。”
为他收拾了十几年的烂摊子,没想到,是自己惯坏了他,他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是自己铸成的,佛祖,弟子终是妇人之仁,害了唯一的弟弟。
方义山虽然离去,却仍是留下了十几个人宅子外守着,平白里多出这么些人把守,府里上下众说纷纭,流言四起,虽不至于闹得人心惶惶人人自危的地步,好歹也将韩府才平静下来的池水无端搅起了三尺浪。
没有人知道这些人是来干什么的,老太太什么吩咐也没有,只是嘱咐了管家一切照旧,该种花的种花,该念经的念经,就似门外那十几人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那佛寺里摆着的铜像。
主人家的天塌不惊,他们做下人的又岂能自乱阵脚,于是到了晚上,该歇息的歇息,该值夜的值夜,灯火歇了泰半,只留了长廊上的松灯摇来晃去。
管家照了老太太吩咐提着纸糊灯笼守在石室外,他的职责是把风,他活到这把年纪,什么风浪也算是见识过了,但惟数今次这桩事让他起了好奇之心。
起死回生……原以为只在那戏折子里才会发生的事,想不到今儿个还能见识,虽不能亲眼见证,然而能参与其中也算三生有幸。
石室内,棺材依旧在,夜明珠依然散发着若即若离的光,雪珍来回踱步,视线在石门口与铜壶滴漏前来回交叠。
石室内没有阳光,看不到明月高悬,又听不到更胜漏断,无法判别时辰,找管家弄来个铜壶滴漏来辨别时辰,照管家所说的,当铜壶里的沙子都流光时,便是子时。
怎么还没完?会不会沙子放多了?会不会里面有颗砂石堵住了漏口?……雪珍盯着滴漏时而咬唇时而皱眉。
就这一晃儿的功夫,雪珍从没觉着时间流逝得如此之慢,为何她在祠堂呆了三百年也不过就一眨眼的功夫,怎么到了此时,才觉时光迟滞。
流沙一点儿一点儿流,雪珍那颗紧绷如满弓的弦也跟着一点儿一点儿的抖动,要让沙子流完,雪珍几乎可以想出好几种方法,比如说她可以换个更大点的漏嘴,又或者她可以直接将沙子倒在漏底,又或是干脆一掌毁了漏嘴……纵然她有许多手段能使沙子加速,却不能使时间加速,自欺欺人的事,她不做。
似这样如此焦急,烦躁,紧张甚至带点忑忑不安,这种如此复杂矛盾的感觉有种久违的熟悉感,好像记忆里也曾经有过这样的,且想想,是什么时候来着。
哦,对了,是那次站在千万人群里,等着盼着期望着他如神祇般遥遥走来,在千百双炽热殷切的眼神里,迎着风,沐着光,一步一步走上那汉白玉石铺就的高台上登高一呼,于是举国沸腾。
然而,他没有来,来的是他的玉佩和佩剑。
这一次,会不会……仍只是一场空?
如此痛恨,过去到现在,自己能做的从来都是那么有限。
失落来得如此突然,让雪珍原就难以舒缓的心情越发的复杂,一时间是五味乏陈,犹如茫然无措的孩童迷失了路,不知道前方等待她的是什么?雪珍不敢去想以后的事。
毕竟,这一世他的名字是陈璟,不是韩陌。
心思徒然乱如成麻,剪不断理也理不清,有时真想着不救了,死了就死了,好歹他的尸身还在,能永远陪伴自己,谁也抢不走。然而她又是如此怀念从前。
时光不能倒流,往事只能回味,前生错过了,难道今生也只能当过客匆匆,她不要这样的,三百年是一个轮回,过了此生,她不知道自己还能等下去么?她不是琼花,能等夜华千年,就算她能等,可是三生石上姻缘薄里,红线另一头永远都不会是雪珍。
人妖殊途,开天辟地以来,又有几个妖得以善终,除去那一位得了菩萨相助的白娘娘外,同是妖,造化不同,机遇不同,造就命运不同。
现如今想来,什么都无所谓了,人如何,妖又如何,都被这一个情字迷了双眼。
自己是如此,恐怕卫央也是如此。
想她堂堂九尾雪狐一族,倒如今也跟个凡人似的,沾染了那些本不该有的爱恨离愁,丢失了狐狸的本性。她若是狡诈一些,该多好。
纵然千思万绪,到头来只余唇角一抹空叹。
沙子流光了的时候,卫央凭空出现了,仍然是一身红衣,雪月高眉,面容清冷,步履轻鸿,她说,“开始。”
于是,就都开始了。
陈璟的新生由此开始,雪珍的期望由此开始,然而卫央的死亡也由此开始。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雪珍私心,还魂代价
舍得,舍得,不舍又岂能得?
又有一说,鱼与熊掌,焉能兼得?
还魂草只有一株,雪珍怀揣小人之心,自她知道了韩陌喜欢的人是卫央后,又发现卫央的肉身还在,就心绪难平。
能死而复生,这是多么大的一个诱惑,她不相信,卫央没有私心。
要不然为何总有那么多鬼喜欢出来害人夺人性命,鬼跟妖都是一样的,很少有妖希望能升入九重天,但大多数妖都是希望修成人形化作凡人,鬼也是如此,森罗地狱,鬼灯如漆,曲径萤火明灭的地府,习惯了光,恐惧着黑暗,贪恋着红尘的爱恨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