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贾喜不能禁,道:〃果真如此,我请先生光临寒舍,我二人一醉方休!〃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李斯见姚贾那副得意的样子,暗想:此人真是利欲熏心,方有微功,便急盼封赏,一句恭维话竞使他如醉如痴,忘乎所以,何其浅薄乃耳?可又一想,只说姚贾名利心重,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利之所在,人之所趋,此千古不变之定则,世上万人所遵循,姚贾重利,不足怪也。他还想到,姚贾还有些才能,在大王心中也有些位置,倘若姚贾此次真被封赏,还是个用得着的人。于是,他一改略带讥讽的口吻,又热诚地和他谈了好一阵子,两人越谈越亲密,心灵似乎一下子贴近了许多。
李斯向姚贾说秦王将重重有赏不过是信口说来,哄骗姚贾,想不到这话果真应验了。就在这次会谈后的第三天,秦王政下了一道诏令,称:姚贾出使四国有功,封千户,拜为上卿!
卿是一级爵位,在大夫之上,有上卿、亚卿之分。姚贾既被拜为上卿,可谓直步青云,名利双收,连李斯也不禁觉得眼热,但他并不嫉妒姚贾,因姚贾到处这样宣扬:重金游说的成功应归功于李斯,李客卿是这一良策的首倡者!
姚贾的受封在朝臣中反映较为平静,但却有一个人觉得赏赐不当,并为之愤愤不平,这个人便是新近入秦的韩非。
这天,韩非向秦王上书称:〃姚贾携珍珠重宝出使四国,凡三年,宝尽而归,妄称建功于秦,其言不符实甚矣。姚贾以大王之权,车载宝物,交结诸侯,以谋私利,请大王明察。况姚贾乃魏国大梁监门卒之子,曾行盗于魏,后又被赵所逐。如此监门之子,魏之大盗,赵之逐臣,却受此封赏,恐难服人心、励群臣,望大王收回成命,免贻后患。〃
韩非的这道上书对正在春风得意的姚贾可谓当头一击。更为不利的是,秦王政接到韩非上书后对自己的决定产生了动摇,拟召姚贾前来,细究此事,如果属实,则考虑取消成命。
姚贾在被宣召之前已经听到了一些风声,他对韩非恨得咬牙切齿,暗骂,韩非贼,你好狠毒!我何负于你,你落井下石,坏我前程?这不是要把我置于死地么?
姚贾意识到,事情已到了十分严重的地步。他知道李斯与韩非是同窗,便去找李斯商量,请李斯去求韩非,撤回上书,相安无事。或者让韩非再向秦王面奏,将上书所言作一更正。李斯感到很为难,说:〃韩非生性耿直,言之既出断然不会更正。他此次上书定是经过深思熟虑,若出尔反尔,将会失信于王,他岂能做这等傻事?〃
姚贾听罢,苦涩地点了点头,暗道:〃难道我姚贾三年奔波之功就要断送在韩非之手吗?〃
李斯道:〃依我看来,足下也不要过于惊慌,待大王有召,足下可如实禀报,大王最恨说假话,最喜坦荡直言。足下若如实以对,力陈忠诚,或许会化险为夷。兵法云,置之死地而后生,足下不妨一试。〃
事既如此,姚贾确实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可想了,只得表示就照李斯的话去办。
李斯给姚贾出这个主意,主要是为了回报姚贾的友好之情。但也怀有坐山观虎斗的阴暗心理:他二人针锋相对,或必有一伤,或两败俱伤。不管是何结果,对自己都有利无弊,因为他们都已成为自己的竞争对手,所以,姑且来个釜底添薪,观二虎相斗,坐收渔人之利。
姚贾是在拜访李斯的当天下午被宣召的。秦王政见到姚贾,开口便问:
〃听说你以寡人之财,交结诸侯,可有此事?〃
姚贾努力镇定着自己的情绪,平静地倾听着秦王的发问。他深知,这是一次至关自身命运的召见,若罪名成立,不仅到手的爵位将被剥夺,还会有性命的危险。于是,他答道:
〃确有此事。〃
秦王面有愠色:〃你有何面目复见寡人?〃
姚贾道:〃曾参孝敬其亲,天下愿以为子;伍子胥忠于其君,天下愿以为臣;贞洁贤淑之女,天下愿以为妃。今臣忠于王而王不知,实令臣寒心。设使臣不忠于王岂会历尽艰险奔波游说,为王效命?桀纣听谗言而杀良将,至使身死国亡。如今大王听信谗言,恐朝中将无忠臣矣!〃
秦王怒气稍缓,道:〃如此说来,你交结诸侯未谋私利?〃
姚贾道:〃臣只知为国谋利,从未敢损国而肥私。臣以珍珠宝物交结诸侯,意在买通敌国重臣,寻找内应,以成就统一大业,难道大王夙夜操劳不正是为此么?臣若谋私,出使时所带资车百乘、金千斤,足可富贵终生,安会赠予外人?〃
秦王政觉得有道理,沉思有顷。问:
〃听说你是监门卒之子,魏之大盗,赵之逐臣,此事当真?〃
姚贾坦率地说:〃当真。臣出身微贱,确有过一些不光彩的经历。但大王难道就不信任臣吗?姜太公吕尚望在齐国时曾被老妇赶出,在朝歌卖过臭肉,又曾被子良赶走,钓鱼鱼不得食饵,卖庸作又不能自售;管仲也出身贫贱,曾在鲁国被囚,百里奚曾以五张羊皮被卖,咎犯则曾在中山为盗。但这四人都被明主所用,且皆立有大功。明主不究其过,不计其非,用其所长,放手让他们效劳立功,他们也果然未负明主之望。大王既有并吞天下之心,效法明君之志,怎可以出身尊卑定高下,以一时一事论是非呢?臣虽微贱,但愿竭诚报王,大王岂可拒而弃之?〃
听了姚贾这番话,秦王政很受感动。心想:大凡徇私者皆掩其私,为非者讳言其非,姚贾如此坦白诚恳,足见其心底无私,看来是误会了他,于是说道:〃卿襟怀坦荡,直言不讳,忠心为国,大可嘉奖,误信人言,忠奸不辩,寡人之过也!〃
姚贾〃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热泪盈眶地说道:〃大王不疑臣?〃
〃寡人历来主张: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姚贾再也止不住激动的泪水,涕泗交流地说:〃既蒙大王信任,臣披肝沥胆,誓报大王!〃
秦王政道:〃爱卿快快请起,寡人不疑卿,卿也勿负寡人!〃
姚贾再拜稽首:〃谨遵圣命!〃
姚贾走出咸阳宫的时候,像获得了一次新生,感受前所未有的畅快,他恨恨地说:韩非贼,看你如何收场!
四
姚贾的胜利对李斯来说并不感到意外。因为他知道,秦王喜欢性格率直的人,再说,重金游说是秦王亲自决定的,姚贾又是他亲自派出的使臣,若是否定了姚贾,岂不也否定了他自己?
李斯暂时也不希望韩非一败涂地,因为韩非既与姚贾结怨,必然会不断地产生争斗和牵制,这无疑将消耗他们的力量,自己则可乘机增强实力,将他们压倒。
这样想着,李斯既无姚贾胜利之喜,也无韩非失败之悲。他平静得很,坦然得很,他愿置身于局外,当个旁观者。当姚贾再次前来李斯府上时,李斯的这一初衷却彻底改变了。
这天,姚贾居心叵测地对李斯说:〃先生可知大王在冷落你吗?〃
李斯晃了晃头,说:〃不知。〃
姚贾道:〃先生真是身处危境不知危啊!前日大王召臣入宫,又谈及重金游说之事,大王很欣赏这一计策,认为是并吞六国的又一条不可忽视的战线,并将奉命出使的使臣视为统一大业的又一支重要力量,声称可与王翦、蒙武的强兵劲卒相比。但是,大王对先生出使韩国而未完成使命则耿耿于怀,认为先生未能尽力,辜负了他的重托,愧对了他的期待!〃
李斯惊问:〃确有此事?〃
姚贾道:〃在下安敢乱说?〃
李斯沉思有顷,问:〃大王还说了些什么?〃
姚贾道:〃大王认为先生才学远在韩非之下,他说,早得韩非,岂用李斯?〃
〃你在诳我!〃李斯怒视姚贾,〃我知道,你与韩非结怨,故意挑拨我二人关系,休想!〃
姚贾却一点怒色也没有,微笑着说:〃在下与先生相识已非日浅,先生难道还不知我?我岂是那般挑拨离间、制造是非的小人?况且,大王之言难道我也敢编造吗?伪造君命是要以身家性命为代价的!我以为与先生交情不薄,特来相告,想不到先生却误以我为恶人,真是冤煞我也。既然先生不愿听,我也到此为止,在下告辞!〃说着,姚贾一拱手转身就要走。
李斯怒气稍息,上前拉住姚贾道:〃何必急着要走?有话慢慢道来!〃
姚贾笑了笑,复又坐下,煞有介事地说:〃知人知面难知心,先生且莫小视了你这个同窗,仅以善意待之,以善待恶,非善也,终将为恶所害。先生重义轻利,令人景仰,然环视天下,重义轻利者却属寥寥。君不知孙膑、庞涓之事乎?〃
孙膑乃古之兵家,与庞涓同拜鬼谷子为师,系同窗好友。庞涓下山早于孙膑,为魏惠王赏识,拜为将军。后孙膑经人举荐来魏,魏惠王欲拜其为副将,与庞涓共掌军权,庞涓恐孙膑超过自己,力请魏惠王拜孙膑为客卿。不久,庞涓又假造孙膑家书,陷害其暗通齐国,魏惠王大怒,责令送军府审问。庞涓奏请魏惠王先将孙膑处以刖刑,待将他的兵法弄到手再杀掉。同时又假装对孙膑表示同情。孙膑既斫去膑骨,脸上刺字,已成废人,但他却误以庞涓为救命恩人,立志刻写祖传兵书赠送庞涓。后侍者告知真相,孙膑如梦初醒,遂装疯自救,幸免于难。齐威王得知,派人秘将孙膑救回,马陵道一战,方报庞涓之仇。
讲起这一古事,姚贾感慨万端,道:〃《 诗 》云:〃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先生博古通今,怎可不深戒之?难道先生不惧黥刖之刑吗?〃
李斯沉默有顷,对姚贾说:〃韩非不义,既陷足下于死地,又构我以罪名,将准备如何动作?〃
姚贾道:〃他既不义,我亦不仁。我二人可一同面见秦王,参奏韩非,为国除奸!〃
李斯见姚贾如此坚定,先前即埋于心底的猜疑和嫉恨一下子上升到顶点,韩非的形象在他的眼前越来越变得狰狞可怖。在此之前,他曾试图在姚、韩相斗中扮演旁观者角色,准备坐收渔利,但现在,他却下决心参与其间,与姚贾站到一起了。因为姚贾已成乌眼鸡,恨不得将韩非吃掉,如果和他携手,定可将韩非搞垮。这样的结果对自己也不是什么坏事,减少了一个敌手就清除了一个障碍,何乐而不为?至于与韩非的关系大可不必在意,先师早有明论:只讲利害,不叙友情!古来能臣皆残忍,为人不残忍,岂能成大事?
想到这里,李斯打定主意:借姚贾之手,除掉韩非!
当即,二人议定,先由姚贾出面,劾奏韩非不忠,尔后,李斯再面见秦王,力证确有其事,一唱一和,置韩非于死地。李斯说:〃大王素来多疑,若我二人一同面奏,恐大王疑我为朋党,合谋构陷他人,这样,事情反会搞坏。如此相继入奏,既可解除大王疑心,又可增强劾奏的分量,造成一种接续进攻之势。〃
姚贾以为然,当天,姚贾便去觐见秦王政,参奏说:〃韩非乃韩国公子,韩王使臣,素爱其国,忠其君。今人虽入秦,未必真心归顺。大王难道不记得其救韩图存之上书么?其措辞何其急切,对韩何其忠诚?如今其离韩归秦,顿改初衷,不过是数日之事,大王难道真的相信他会有如此迅速的改变?自古以来,两国交兵,不厌其诈,频频用间,屡见不鲜。当今大王正锐意图强,志在扫平诸侯,兼并天下,怎可收留一个敌国奸细,坏我大事?〃
秦王政对姚贾这番话,既相信,又不全信,但是,他头脑中的韩非的形象却不知不觉地蒙上了一层阴影。
秦王政正狐疑不决,李斯又来到了咸阳宫。他见秦王政双眉紧锁,知道正为韩非事犯疑,便故作不知地问:〃大王因何事烦恼?〃
秦王政便把姚贾的劾奏向李斯说了一遍,并用探询的口吻说:〃卿与韩非为同窗,你以为此人如何?〃
李斯道:〃我知韩非,韩非也知我。若论韩非其文,堪称上乘,其《 五蠹 》、《 孤愤 》大王早已读过,勿庸赘述,若论韩非其人,臣却不敢妄说,恐有不义之嫌。〃
〃但说无妨!〃
李斯仍面有难色。他见秦王正以咄咄逼人的目光注视着他,故意低头不语。过了好一会儿,才叹了口气,说:〃韩非其人,不足道也!他性情狭隘,嫉贤害能,对人也是以邻为壑。昔时臣与他从师于荀卿,臣视他为知己,他却暗怀心腹事,不肯吐真言。由此观之,他此番来秦,也未必出以真心,对大王未必真心依附。其身在秦而心在韩也未可知!〃
〃你是说他为人奸诈,表里不一,口是心非?〃
〃臣以为如此。〃李斯点了点头。
此时,秦王政的眉宇间已拧成了个疙瘩,愤然道:〃如此说来,寡人看错了人?〃
李斯没有应声,他只是注视着秦王政的神情,倾听着秦王政的决断。
忽然,秦王政雷霆大作:〃来人,将韩非下狱拘问!〃
听到这一决定,李斯暗自得意。他庆幸自己的高明,神采飞扬地离开了咸阳宫。
秦王政的一道诏令将座上宾的韩非打成阶下囚。这一骤然变故,使韩非猝不及防,他甚至没闹清是怎么回事,便被押入狱中。
惊魂始定之后,韩非想到了他的怨敌姚贾。他想,一定是姚贾进行报复,在秦王面前进行诬陷,他很后悔自己前些时候谏阻封赏姚贾的上书。自己刚刚来秦,立足未稳,何必多言多语,这不是自找麻烦吗?俗话云,除恶务尽。我既未能参倒姚贾,今日被其所害,也就不足为怪了。
然而,韩非却不甘如此。他的宏图大志还未实现,他还想在秦国干一番事业!他也认为秦王是一时听信了谗言,草率地作出了决定,只要讲明真情,秦王会回心转意的。于是,他向狱卒要来笔墨,撕下一块锦袍,写道:〃臣自入秦,备受恩遇,多有封赏,臣铭记于心,没齿难忘,誓效死以报。今有小人诬构,使臣身陷囹圄,冤哉痛哉!大王独不念臣恭献混一之策乎?独不记法、术、势之论乎?此皆臣肺腑之言,一片忠心,苍天可鉴,望大王明察,勿为妖言所惑……〃
韩非写罢,将身上所带的一些〃半两〃铜钱送给狱卒,托他将此信带出狱外,设法交给李斯,请李斯代为呈上。同时,又解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