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并不担心秦始皇会治罪于他,因为他为秦始皇的统一事业立过大功,但是,他也不能不给自己敲起了警钟:伴君如伴虎,切不可功高压主!
出于自我保护的需要,李斯机敏而适时地减损了自己的车骑,出行时不再前呼后拥,车骑成队,对朝臣特别是对王绾等人不再是趾高气扬,盛气凌人,对皇帝更是唯唯诺诺,诚惶诚恐,不敢越雷池一步,把自己的言行举止控制在绝对安全的范围内。
李斯表面上对王绾等人敬重有加,内心却是愤恨不已。他恨王绾嫉妒心太重,趁火打劫,背后插刀,准备寻找机会给王绾以有力的反击。
不知怎的,当李斯对王绾恨得咬牙切齿的时候也奇怪地想到了淳于越。那天淳于越突然来访说了一些很不中听的话,竟与王绾的谗言异曲同工,在语言上似乎同出一人之口,这难道是巧合吗?是否淳于越与王绾暗中勾结,已有预谋?那天,因对淳于越有失礼遇,淳于越是愤然离去的,他会不会怀恨在心,进行报复?
一连串的问号扰得李斯心绪不宁。这种无法解开的疑团渐渐变成了深深的猜忌,继而又化作升腾的怒火,他恨恨地低语:〃王绾匹夫,淳于越腐儒,你们等着吧,总有一天会让你们得到报应!〃
二
李斯适时减损车骑,收敛锋芒,可谓明智之举。但这样一来,却又引起了疑心太重的秦王政的新的怀疑:李丞相为何如此警觉,难道有人将那天的事泄露了出去?
决不允许在他的身边存在如此胆大妄为的人。他决定穷追不舍,查个水落石出。
秦始皇把这件事交给了丞相王绾,王绾很高兴处理此事,因为若能把替李斯报信的人找出来,不仅可以削弱李斯的力量,还可使李斯处于十分尴尬甚至是危险的境地。比如,他可以借此机会参奏李斯在皇帝身边安插耳目,监视皇帝行踪,欲谋不轨。此罪状若成立,李斯不仅难保爵位,人头落地也未可知。
出自这种不可告人的目的,王绾在处理此事时表现得极为凶狠。他令人把那天随皇帝一起去梁山宫的人一个不漏地进行审问,并以严刑相逼。王绾依稀听说小宦官烛显敬仰李斯,便将烛显列为主要怀疑对象。先是严厉审讯,后又以金钱引诱,但这个烛显却是极重义气的,硬是不肯开口,其他被审讯的人也是一问三不知。王绾未达目的,恼羞成怒,经禀奏皇帝,将这些人都杀死了。
李斯得知消息,不免捏了一把汗。设使王绾得手,说不定会带来难以预料的结果!他因此更恨王绾,将这笔血债深深记在心中。
李斯从这件事上汲取了教训,秦始皇更是百倍地提高了警惕。此后,不管到哪里,他都是秘密行动,三百离宫,他今天住这,明天住那,随同他的人都是经过严密挑选的亲信,即便是朝廷重臣也难以知道他的确切居所,处理国政及君臣接受使命一律在咸阳宫举行。
秦始皇这样做完全是出自安全的考虑。他现在对任何人都不是绝对相信,这是因为接二连三的暗杀事件把他吓怕了。
在秦始皇即位的第二十个年头(公元前226),曾发生了荆轲以献图为名入宫行刺的事,使他险些丧命。秦灭六国后又发生了高渐离行刺事件。这高渐离是荆轲的好友,曾击筑与荆轲的慷慨悲歌相和,为荆轲送行。荆轲被杀后,高渐离逃离燕国国都蓟城,流落到一个叫宋子的地方为人佣作,后因善击筑名扬于当地。秦始皇得知了召入宫中,有人告知了高渐离的来历,秦始皇爱其才,不忍将他杀死,便弄瞎了他的眼睛,仍让他在宫中击筑。高渐离暗中在筑内装上铅,伺机报仇。这天,他在击筑时蹭到秦王政面前,举筑砸去,但没有砸准,高渐离的暗杀行动遂告失败。
秦始皇二十九年(公元前218年),秦始皇又遭到第三次暗杀。这是在他泰山封禅的第二年,秦始皇再次向东巡游,至阳武博浪沙,被韩国贵族张良收买的力士以铁锥击之,不料未打中秦始皇所乘之车,秦始皇遭狙击后下令大索天下,但张良早已逃之夭夭。
〃博浪沙遇盗〃的第二年,秦始皇又遇第四次暗杀。其年,秦始皇率武士四人,身着便服夜出巡游于咸阳城中,在咸阳附近的蓝池遇到刺客,秦始皇幸而脱险,刺客被武士击毙。
秦始皇屡遭暗杀使他惶惶不安,草木皆兵,所以,将秘泄宫中事的烛显等人全部杀死并不为奇,只可叹小宦官烛显,年纪轻轻便遭横祸,实令人惋惜。
李斯对烛显当然更多几分感激之情。他悄悄地派人前往烛显家乡,送给其父母一些钱财,以为抚恤,又在其家乡为烛显建墓,这样,李斯的心里才觉得宽慰多了。
此事刚刚办理完毕,忽然宫中有人前来,说:〃陛下有召,请丞相入宫!〃
李斯不敢怠慢,匆匆前往宫中。
咸阳宫内,大陈酒宴,一派喜庆景象。原来,率众三十万北逐匈奴的蒙恬派人捎来消息,蒙恬军打退了匈奴,收复了河南及榆中地七百余里,渡过了黄河进抵高阙,匈奴不敢南下牧马,士不敢弯弓报怨。与此同时,又接率卒戍守南部国土的御史禄来报,沟通湘江和桂江支流漓江的灵渠战时起到了重要作用,如今又便利了交通,南土得到了开垦,安宁无事。平日,秦始皇最担心的就是这一南一北的安宁,今接捷报,欣喜异常。此时又恰逢他的四十七岁生日,所以决定好好庆贺一番。
这次庆贺活动是秦始皇今天早上突然决定的,当即便命令手下人准备酒食,待一切就序,这才派人去请朝官入宫。秦始皇这样做同样是为了安全。他怕声张得太早,夜长梦多,突然袭击可使欲谋不轨者无暇准备。
李斯是第一个进宫的,接着,众朝臣及博士官们纷纷前来,咸阳宫顿时热闹起来。秦廷中共有博士官七十余人,负责整理古籍,充当皇帝顾问、皇子之师,礼遇甚厚。其下还有学生二千余人,称为诸生。
宴会开始后,李斯及君臣首先举酒,祝贺北逐匈奴南开五岭的辉煌胜利,并祝圣寿万年。李斯乘机进献〃固边良策〃:其一是将从匈奴手中夺回的河套以北的阴山一带大片国土,重新设置九原郡;其二是戍守南土,还可征调一些人去,以加强戍边开发的力量。
李斯的这两个建议都得到秦始皇的赞同。因为这一南一北的安定大大有利于中央集权的巩固。至于人力,秦始皇并不吝惜,国中现有二千万人口,难道还怕驱使无人吗?
李斯这两个建议其实早有酝酿,只是未能得机进献,今日喜逢南北同传捷报,李斯的建议可谓正是时候。一时间,他成了宴会的中心,秦始皇单独与他同饮三巨觥,令朝臣们为之眼热。
这时,掌管封奏、令赞文书的仆射周青臣也上前凑热闹,举酒颂扬道:〃昔时秦国之地不足千里,仰赖陛下神圣明哲,平定天下,安抚了海内,赶走了蛮夷,凡日月所照之处无不称臣顺服。如今,当年诸侯王的土地皆已改置成郡县,每个人都安居乐业,不必为战乱忧愁,如此伟大功业足可流传万世,自上古以来无人赶得上陛下的威德!〃
秦始皇就爱听颂扬话,顿时心花怒放,也举觥对周青臣说:〃仆射忠心辅佐,也是劳苦功高,来,我们同干此觥!〃
周青臣赶忙上前,双手举过头顶,说:〃谢陛下酒!恭祝陛下圣寿无疆!〃
这一切,都被已任博士官的淳于越看在眼里,他面露鄙薄之色,向秦始皇进言道:〃周仆射当面阿谀,遮掩君过,非忠臣也!〃
秦始皇有些不大高兴:〃你是说朕有过错?〃
周青臣也狐假虎威地说:〃淳于越,你侮辱诽谤我姑且不论,竟敢冒犯圣上?〃
淳于越并不畏惧,说:〃匡正君过,进献治方,乃博士之职,请容臣细禀!〃
〃讲!〃秦始皇伸出右手的两个手指,往下点了一下。
淳于越道:〃周朝拥有天下一千余年,之所以能够长保帝业,在于分封子弟及功臣,以为枝辅,如今陛下君临海内,子弟却皆为匹夫,万一出现像田常、六卿一类的乱臣,陛下却无辅助,将怎奈何?〃
淳于越提到的这个田常,曾杀死了齐简公,控制了齐国的大权,此后,他的子孙篡夺了齐国的王位,建立了齐国,是所谓〃田氏代齐〃。〃六卿〃是指晋国大臣范氏、中行氏、智氏、韩氏、赵氏、魏氏六家。六家矛盾重重,争夺激烈,最后韩氏、赵氏、魏氏三家得胜,建立了韩、赵、魏三国,是所谓〃三家分晋〃。秦始皇听淳于越提起这些古事,心中一惊,思忖起来。
这时淳于越又道:〃治国应师法古代。不师古而使国家得到治理的,臣未闻之矣,望陛下勿为周仆射的阿谀逢迎而加深过错。〃
在秦王朝刚刚建立之初,秦廷中有过一场是否实行分封制的议论,当时,丞相王绾便是持此论者,因李斯的极力反对而作罢。今天王绾也在场,旧事重提,不仅勾起了他对李斯的愤懑,于是指桑骂槐地说:〃分封之仪并非始自今日,只因朝中有人故意作梗,存心坏陛下大业,分封诸王终未实现。如今淳于博士再陈诤言,实为可贵,望陛下体谅臣之愚忠,速行分封!〃
秦始皇转向李斯,问:〃丞相以为如何?〃
李斯早就主张实行郡县制,不赞成分封,所以对此老调重弹不屑一顾。尽管过去他与淳于越关系较密,但如今二人业以远疏,所以他便不再顾及旧情,旗帜鲜明地说:〃世情须随时代变迁而变,制度也应顺乎世情,故而不可将夏、殷、周三代的制度挪用于当世。陛下创立了千古大业,建立了万世功勋,政令由陛下一人决定即可,何必师法古人?郡县制乃陛下亲定,实行以来,其优长显而易见,陛下若罢郡县而重分封这不是向天下人表明郡县制错了吗?这样做陛下的威望何在?此外,若废止刚刚实行的郡县制,必将引起动乱,二臣所言决非安邦之计,而是祸国之论?〃
王绾大怒道:〃李丞相休要加罪于人!〃
淳于越见李斯如此盛气凌人,也很气愤,说:〃李丞相,我等是研讨国家大计,还是心平气和些为好吧。〃
秦始皇摆手制止道:〃卿等不要争了。郡县制已行,朕无意更改,卿等勿言矣,今日是喜庆之日,还是喝酒吧。来,举觥!〃
〃请陛下举觥!〃众臣应和道,一场争论遂告结束。
李斯是带着三分醉意回到家中的。此时,莹女已令婢女将卧具准备停当,只待李斯前来。自从那日莹女侍寝之后,李斯觉得莹女虽年过三十,但其肌肤之滑腻、谈笑之温柔决不亚于十几岁的福儿。更重要的是,莹女具有福儿所不具备的成熟美和一往情深的体贴,所以莹女又渐成了李斯的忘忧草、解语花。不过,今天夜晚,李斯却无暇与莹女温存,他心里有事,难以入睡。
这事得从宴会上那场争论说起。李斯看到,王绾、淳于越泥古不化,鼓吹陈腐之见,不仅仅是想把王朝的车轮拉向倒退,也是存心和他作对。他们所凭恃的是儒家的一套陈词滥调,若就此上书皇帝,焚烧《
诗 》、 《书
》,既可实现思想上的统一,强化中央集权统治,又可公报私仇,一解对王绾的心头之恨。至于淳于越,他虽与他并无积怨,但他与王绾站在了一起,也就顾不得许多了。他挥笔写道:
丞相斯昧死言。古者天下散乱,莫之能一,是以诸侯并立,语皆道古而害今,饰虚言以乱实,人善其所私学,以非上之所建立。今皇帝并有天下,别黑白而定一尊,而私学乃相与非法教之制,闻令下,则各以其私学议之,入则心非,出则巷议,非主以为名,异趣以为高,率群下以造谤。如此不禁,则主势降乎上,党与成乎下。党与成乎下,禁之便。臣请史官非秦记者皆烧之。非博士官所职,天下敢有藏《
诗》、《书 》、百家语者,悉诣守、尉皆烧之。有敢偶语《 诗》、《书
》者弃市,以古非今者族,吏见知不举者与同罪。令下三十日不烧,黥为城旦。所不去者,医药卜筮种树之书。若欲有学法令,以吏为师。
在这里,李斯没点名地对王绾、淳于越等儒生进行了强有力的抨击,指出,腐儒们不学当今法令,只是一味地取法虚无缥缈的三代之事,卖弄知识,批评朝廷,惑乱视听,弄得里巷议论纷纷。他们欺骗皇帝博取称誉,组织一群人在下面制造谣言,必须对其严加禁止,把非秦朝的典籍全部烧掉,如有人想学法令,不必学习古代,向当今官吏学习则可。
李斯在这里说的〃以吏为师〃是针对王绾、淳于越等人的〃以古为师〃说的。此语借用于韩非的《五蠹》,文中有这样的话:〃明主之国,无书简之文,以法为教;无先王之语,以吏为师。〃韩非其人被李斯所害,其文又被李斯所用,真是莫大的悲哀!
李斯写完这道疏以后,又另用简册写了一连串的名单,淳于越的名字也列入其中。李斯面对〃淳于越〃三字端详良久,低声自语道:〃淳于越,我等友情已尽,你自作自受,休怪我也!〃
李斯将奏疏简册捆好已是深夜,此时,莹女已侧躺在榻上睡着了,那张白皙的脸上还残留着火热的期盼。
三
李斯的密奏上呈之后,咸阳宫一片宁静,一如往常。但冯夫人和莹女却发现,这几天,李斯的情绪却十分烦躁和焦虑。他似乎在等待,等待着一个重大决策的实施,但他又没有足够的把握,故而坐立不安,踱来踱去,对于冯夫人和莹女的百般体贴,根本不放在心上。这事情太重大了,成败与否足可关系到他今后的命运和秦国的未来。
第四天,咸阳宫终于派人传来秦始皇的口谕,召李斯进宫议事。李斯不知是吉是凶,忐忑不安地来到咸阳宫。
秦始皇是在一间侧室内与李斯单独交谈的,没有第三人知道这次密谈的经过,然而,随即公布的〃焚书令〃却为这次密谈作了最具权威性的披露。
这个盖着皇帝御玺的诏令实际上是李斯密奏的翻版,称:为了明法令,定一尊,必须禁绝惑乱黔首的异端邪说,私人所藏的各国史籍要一律上缴销毁,只准保留医药、卜筮、种树之书,令下后三十日不交者脸上刺字,发配边疆服劳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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