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言必谈富贵名利,毫不掩饰,却只字不谈仁义礼教,使荀卿很是失望,说:〃人各有志,既然你执意要走,那就好自为之吧。〃
韩非、陈嚣也来为李斯送行,大有恋恋不舍之意。特别是韩非,平日与李斯相谈甚洽,更舍不得让李斯走,他解下腰间的一块玉佩送给李斯,说:〃这块玉佩是我祖上遗物,我自幼带在身上,今赠师弟,愿永以为念。我兄弟二人说不定还有相见之时!〃
李斯很感动。他双手接过玉佩,回想起韩非对他的兄长般的照顾,不禁热泪盈眶,说:〃兄长好意,小弟永志不忘。李斯家贫,无以为赠,姑且送兄一字吧!〃
说罢,李斯找来一片青石片,研墨濡笔,在石片上写下一个篆书〃永〃字,表示永记同窗之情,永结兄弟之谊。
李斯善书,这一个〃永〃字笔走龙蛇,遒劲有力,韩非连连叫绝,道:〃弟书法天下无匹,实令为兄羡慕!〃
二人又亲密地相谈数语,李斯见天色不早,便拜别了师友,下山去了。
时令正值初春。残雪未融,枯木末芽,冬天的影子还未消逝。
第三章吕门舍人
一
秦国都城咸阳位于九嵏山之南,渭水之北,山水俱阳,故名咸阳。
这是一座规模宏伟、繁荣兴旺的都市。城中宫殿林立,气派非凡。因其处于交通枢纽,商业十分发达,城中有专门进行交易的市场,各种商品琳琅满目,富商大贾遍布京城。在外城郡,则是一些低矮破旧的房屋,这个都市的大多数人口都拥挤在这里,与金碧辉煌的宫殿区形成鲜明的对比。
李斯是在公元前247年五月到达咸阳城的。当天,李斯就听到一个使他大为震惊的消息:国君庄襄王病情严重,已经到了病入膏肓的程度。令李斯深感意外的是,咸阳城中没有出现人心浮动的混乱情景,也没有发现任何混乱迹象,从宫廷到民间都出奇地平静。李斯很快得知,这一切都是因为秦廷中有一位握有重权、掌管全局的顶梁柱式的人物文信侯吕不韦。
吕不韦是卫国濮阳人,成年后奔走于各国经商,后至韩国,成为阳翟的首富。但是,吕不韦虽长于商战,善聚资财,兴趣却不在经商。这位珠宝商人的子弟不满足于像他父辈那样赚钱,他的目标是用经商之道从政,在政坛中一显商人的身手。
公元前265年,他来到了赵国都城邯郸。这时,秦国太子安国君之子异人正在赵国当人质。异人虽贵为王孙,但他不是安国君长子,其母夏姬也不受宠爱,所以被质于敌国。秦与赵经常交战,异人在赵国很受冷遇。吕不韦从〃人弃我取〃的经商原则出发,以为异人〃奇货可居〃,便主动去拜访异人,说可以使他飞黄腾达。异人初不相信,以为他是开玩笑。吕不韦便进一步对他说,秦王老了,安国君当了太子,他最宠爱华阳夫人,只有华阳夫人能立继承人,但她没有儿子。如果拿出千金去游说安国君和华阳夫人立你为继承人,那么你就有机会成为太子了。
异人喜出望外。他答应,若如愿,将与吕不韦平分秦国。当即,吕不韦送五百金给异人,让他买通看守,广结宾客,再用五百金买了一些奇物玩好,亲自带着前往咸阳去贿赂和游说华阳夫人。
吕不韦的计划得到圆满实现。华阳夫人为利所动,向安国君大吹枕边风,鼓动他立异人为继承人。安国君听信了华阳夫人的话,送钱财给异人,并聘请吕不韦当异人的老师。异人回国时,吕不韦得知华阳夫人是楚国人,就叫异人穿楚服进见,夫人大喜,将异人改名为子楚。
吕不韦在赵国时,曾蓄养了一个美貌的邯郸歌姬赵姬,异人见而爱之,求吕不韦赏给他,吕不韦权衡了一番,慨然应允。这时赵姬已有身孕,于公元前259年正月,生下一个儿子,取名政。赵姬遂被立为夫人。
安国君是在公元前250年五十三岁时登上秦王宝座的,是为秦孝文王。这位短命的君王在昭王丧事处理完毕后仅三天就死了。于是异人顺理成章地当了国君,是为秦庄襄王。依照原来约定,吕不韦当上了相国,封文信侯,把持了秦国大权。这样,吕不韦的〃奇货可居〃获得了成功,从经商致富到富有一国,吕不韦终于〃买下了一个国家〃。
异人对帮助他当上国君的吕不韦感激不尽,敬重有加。国家大事都要向他请教,请他定夺,并赏赐给他洛阳十万户为食邑。吕不韦则自比于帮助齐桓公成就霸业的管仲,自称〃仲父〃。
公元前247年,是庄襄王异人当上国君的第三个年头。这位国君因长期在赵国当人质,多受冷遇,精神抑郁,身体上受到了很大摧残。他本来正当壮年,却已疾病缠身,眼看着已经来日无多了。
极富政治经验的相国吕不韦冷静地面对着这一严重的现实,他把目光投向十三岁的太子政。世间已有传闻,太子政是吕不韦的儿子。对此,吕不韦既不肯定也不否定。他没有在这一问题上过多地耗费精力,而是着眼于国君的继立和政局的稳定。他把这件事看得重于一切、高于一切。他一刻也不离开秦廷,命令禁卫兵士坚守岗位,发现任何一点反常迹象都要及时禀报。因为在秦国的历史上多次发生过国君去世、诸子争夺王位的内乱,吕不韦一想起这些往事,浑身的神经就紧张起来,他要倾尽全力制止这样的事情发生,使王位顺利地交到太子政手上。
庄襄王的丧事办理很简单,停柩奔丧的时间也没有拖长。丧事刚毕,便举行了太子政的登基典礼,幼主政成为秦国的新国君,他,就是后来一统天下的秦始皇。吕不韦则以三朝元老和〃仲父〃的身份辅孤理政,充任相国。
因新主尚幼,秦国的军政大权操纵在吕不韦手中。在秦国统治中心经历重大变化的几天中,李斯每天都在咸阳城里东奔西走,探听消息。他想方设法与秦廷的官吏们接近,注意了解权力交接的内幕。当他较详尽地得知了上述一切的时候,便不失时机地决定了自己的行动:投奔吕不韦门下,求得吕不韦的庇荫和器重。
这时,李斯的最大愿望是在吕不韦门下当一名门客。他知道,吕不韦和魏国的信陵君、楚国的春申君、赵国的平原君、齐国的孟尝君等〃四君子〃一样,善养门客,重视人才,已有门客三千人。他期望着有朝一日从这个门客群中脱颖而出,大展宏图。
李斯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来到相国府的。经门人家僮通报之后,李斯在宽敞的厅堂里见到了权相吕不韦。
吕不韦年约三十六七岁,身材适中,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闪烁着商人的智慧和机警。他的脸色稍显疲惫,大概是这些天来朝中事使他过于劳神的缘故。
但是,这位相国还是接待了这位远道而来的投奔者。
他首先询问了李斯的姓名身份及来历。他们谈起了楚地的风土人情,楚国的政坛要闻以及天下大势、各国实力,李斯都非常谨慎而且十分认真地回答着。因为他发现,吕不韦在与他交谈的过程中,那双似乎可以洞穿一切的目光在审视着他、考察着他,像是在权衡着这位异国来者的价值。
使李斯感到宽慰的是,他流利的答问内容充实且恰到好处,既展现出他的广闻博见,又显示了他的多方面的知识积累,特别是对天下大势的分析和看法极具见地。李斯不免由衷地感激他的老师荀卿对他的教诲,更庆幸这几年对儒家经典的深钻细研。同时他也感到,这位商人出身的吕相国确非等闲之辈,其世事之洞明、人情之通达及对利害判断之精、时机把握之准,决非一般人所能相比。难怪他把偌大个秦国置于自己的掌握之中,指点万里江山,笑对风云变幻!想到这里,李斯不由得对吕不韦产生深深的敬慕。
二人谈了好一阵子,只听吕不韦对身边的门客说:〃拿书简来!〃
不多时,门客抱来一大捆简册。吕不韦打开一册,递与李斯,道:〃此文系我门客所作,你以为如何?〃
李斯看过,见上面是一篇娟秀的文字,李斯随口读道:
〃上胡不法先王之法?非不贤也,为其不可得而法。先王之法,经手上世而来者也,人或益之,人或损之,胡可得而法?虽人弗损益,犹若不可得而法。……凡先王之法,有要于时也。时不与法俱在,法虽今而在,犹若不可法。故释先王之成法,而法其所以为法。先王之所以为法者,何也?先王之所以为法者,人也。而己亦人也。故察己则可以知人,察今则可以知古。古今一也,人与我同耳。有道之士,贵以近知远,以今知古,以所见知所不见……〃
读到这里,李斯脱口赞叹:〃妙!真乃天下妙文也!〃
吕不韦的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之情,旋即又平静地问:〃你以为妙在何处?〃
李斯道:〃此文出语精妙,行文流畅,令人信服地阐明:制定法令制度应明察当今形势,不可拘泥效法古人。我以为这个道理讲得极是。因为古人制定法令制度都是适应于当时的需要,但时代不能与法令同时存在,即使法令今天保存下来,也因形势已变,不合于当今,不能效法。治今还须察今,重今实应轻古。〃
吕不韦微微地点了点头,像是很满意李斯的回答。接着又问:〃听说你曾从师于荀卿,荀卿乃当今大儒,将孔孟之言奉为经典。而儒家却是主张〃法先王〃,照搬先王的法令治理国家。你这样说,岂不是违忤师教了吗?〃
李斯道:〃相国此言差矣。吾师荀卿虽为大儒,但对儒家学说并非承袭不悖。对儒家的天命、天神之论便多持异议,认为迷信天神,信奉天命乃浊世之政。对法先王的主张也有所抨击,指出:治理国家应法后王,特别是应效法强乎汤武、大乎舜禹的秦国。我受荀师教导有年,其谆谆教诲已深记于心。此文与荀师所教略同,在下岂有异议?〃
吕不韦似乎听得很认真,那目光似乎也含有赞赏之意,但他的表情却仍是那样严肃、冷漠、不为所动,使你猜不透他究竟心里在想什么。这种朦胧不清的表示使李斯方才答问时的喜悦顷刻间化为乌有。他禁不住惴惴不安地想:这吕相国既有商人之狡黠,又有权相之城府,真是莫测高深!
李斯正揣摸着,只听吕不韦吩咐家僮道:〃将这位年轻人带到厨下用膳吧!〃说罢,转身离开大厅,催御者准备车子。他要到宫中去,那里,还有很多要事等着他去处理。
李斯本希望吕不韦能有一个确切的答复,但他竟这样不置可否地走了,李斯一时如堕五里雾中,不知吕不韦的葫芦里究竟装的什么药。
李斯吃过饭后被安置在家僮们住的一间窄小的厢房里,屋内陈设十分简陋,一走进这间屋子,李斯就像掉进了冰窟里,从头冷到脚。吕不韦家中共有家僮近万人,他们都是在相国府内干杂活的,受到的则是下人的待遇,和那些门客们相比有天壤之别。门客们食有鱼,行有车,衣着也都儒雅大方,整齐洁净。他们无事便聚在一起谈论天下大事,研讨百家学说,或著书立说,优哉游哉。李斯对他们既羡慕又嫉妒,同时又愤愤地想:吕相国素以重贤好客著称,他对我怎么如此冰冷,难道他以为我是来这里混饭吃的吗?
这天,李斯终于忍不住了,他贸然去见吕不韦,不顾相国府内历来重视的礼节和等级界限,怒气冲冲地问:〃相国可是重贤才、善贤士的吗?〃
吕不韦先是一愣,很快又平静下来,微微地点了点头。
李斯又问:〃久闻相国广招天下宾客,欲以并天下。曾云:身定,国安,天下治,必贤人。又说:得贤人,国无不安,名无不荣;失贤人,国无不危,名无不辱。如今我远道而来,投奔相国,相国怎可言行不一,口是心非,如此怎可使天下人归之如流水?又何谈成一统、并天下?〃
李斯因在气头上,说话的语气也颇生硬。他想,既然一心想在秦国干出一番事业来,争取有些作为,就不能瞻前顾后,畏首畏尾。吕相国若是真正识贤重才,决不会因为有所冲撞而将贤才拒之门外;若是不能以贤士为重,轻易将贤士治罪,就算自认倒霉,投错了门,怎样处置就听天由命吧!
李斯正等待着吕不韦大发雷霆,却见吕不韦仍如先前那样平静。他漫不经心地理着胡须,缓缓地说道:〃你自称贤士,有何才能?〃
李斯充满自信地说:〃我熟读诗书,通晓治道,兼知天文地理,能著华美文章……〃
没等李斯说完,吕不韦哈哈大笑起来,道:〃真乃狂妄至极,不自量力!你难道强于我的三千门客吗?难道有超世绝伦的经国之才吗?来人,快将这无礼狂徒轰下去!〃
话音刚落,早有两个身高体壮的侍者上前,一人扯住李斯的一只胳臂,不容分说便往下拖。
李斯仍不退缩,边挣扎边呼喊:〃吕相国,你就这样招贤致士吗?请不要让贤士寒心、良才怯步,贻笑天下!〃
吕不韦仍然表情平静地看着这一幕,理着胡须,若有所思。
二
李斯没有离开相国府。他仍被安置在家僮住的屋子里,一切都没有变化,李斯满心不快,先前对吕不韦的好感荡然无存。晚上,他翻来覆去难以成眠。他想,难怪说商人重利轻义,这吕相国招致宾客也像做买卖那样称斤掂两,毫无君子之坦诚,看起来此人难以共事,不堪依附。他已经全然没有了睡意,索性披上衣服,走出门去。
月色正好。空中青碧如海,月光洒满了庭院,到处都是明晃晃的一片晶莹。庭院中有一潭池水,水面明亮如镜,映照出月亮的清影。忽然,有一条鱼跃出水面打了个溅儿,一轮明月被冲散了,成了一个大圈。但又很快恢复了原样,水面上的圈则逐渐扩大以至于消逝。
当李斯的目光停留在这池面上时,又不由地搅动了纷杂的思绪。他在心中这样发问:难道我的志向、我的抱负就这样像水面上的涟漪一样迅速消逝了吗?难道我就没有出头之日了吗?当今天下,各国都在争相网罗人才,魏国的信陵君、楚国的春申君、赵国的平原君、齐国的孟尝君更以善养门客、知人善任而名闻天下。食客的多寡往往标志着主人权势的大小、声望的高低,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