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公抬头看了看堡门上的字,念道:“宣化堡,看名字应该是座镇甸。”如燕问道:“镇甸为什么关着大门?”
狄公也道:“确实有些奇怪。”钟氏道:“还是问一问吧。过一会儿天就黑了,咱们得尽快宿下。”
狄公点了点头,冲上面喊道:“上面有人吗?”堡门上方的角楼中一个青年露出头来:“什么人?”
狄公高声道:“过路之人,欲到堡内借宿!”青年道:“是过路的客人?”
“正是。”“请等一等。”狄公长出了一口气。
俄顷,堡门“吱呀”一声打了开来,青年人道:“客人请进。”狄公客气地笑道:“有劳了。”说着,与如燕、钟氏牵着骆驼走进城中,堡门关闭。
狄公拍着身上的雪花,道:“好大的雪呀。”青年问道:“客人是从哪里来的?”
狄公答道:“从洛阳来的。”青年吃惊地道:“怕不有几千里地?”
狄公伸出五个手指,笑道:“五千里。”青年喜道:“哎呀,那可真是远道来的客人。”
狄公道:“小哥,向你问个信儿,河西卫离此还有多少路程?”青年道:“不远了,由此向西三十里便是河西卫。”
狄公点了点头:“多谢了。”青年道:“老客,你们 是要在这里住宿吗?”狄公道:“正是。”
青年道:“我们宣化堡是西出阳关第一站,有上好的客店。客人,我引你们去。”
狄公辞道:“不敢相烦。”青年笑道:“无妨。左右也是无事。”
狄公道:“那就有劳了。小哥贵姓?”青年到:“姓高,高十二。老客贵姓?”
狄公道:“姓怀,怀英。”
钟氏笑着问青年道:“你排行十二?”青年点点头。钟氏又道,“没有大名?”青年笑道:“乡下人,不用大名。”说着,与看堡的几名甲丁交待了几句,拉起狄公的骆驼道,“我们走吧。”狄公点点头,几人向堡内走去。
堡内人烟辏集,街道齐整,各种买卖铺户、饭馆旅店应有尽有。两队护堡甲丁组成的巡逻队往来巡弋。
狄公、钟氏和如燕跟着高十二走在街上。
如燕赞道:“叔父,真想不到,关外的镇甸竟然如此热闹,这可是有些出乎我的意料。”
狄公笑道:“塞外与关内不同,一个堡子,和平时期是民用镇甸,战时便成了军事要塞,所以规模要比关内的城镇大得多。如果我所料不错,这宣化堡便应该有近两千户人家吧。”高十二一竖拇指:“嘿,老客,您还真有点儿神,堡子里两千户人家一家不多,一家不少。”狄公笑笑。
如燕道:“我说怎么如此热闹。”狄公笑道:“要到了战时,这里就更热闹了。”高十二道:“那是没错呀。打起仗来,就我们这个小堡子,就要屯扎五千兵马。”
钟氏钦佩道:“先生,您怎么什么都知道啊?”狄公打趣地道:“我知道的都是我该知道的。”
一旁的如燕笑着挽住钟氏的胳膊道:“钟姐,你特别崇拜我叔父吧?”钟氏点了点头:“那当然。”如燕神秘地笑道:“往后你要是天天和他在一起,会更崇拜他的,啊……”她故意将“天天”两个字说得很重,还冲钟氏做了个怪脸儿。钟氏笑着狠狠掐了一下她的胳膊,如燕故意大叫了起来:“叔父救命……”狄公哈哈大笑。
高十二也笑道:“这两位女客跟老客是一路的?”狄公道:“正是。”
高十二四下看了看道:“这些日子堡子里不大太 平,老客又带着女眷,一定要小心些。”狄公会意道:“刚刚我们三人还在议论,大天白日的关闭堡门,街上又有巡逻队,究竟是出什么事了?”
高十二神神秘秘地道:“这几个月里堡内各户连损人口。”狄公三人对视一眼:“哦,损失人口?”
高十二道:“是呀。十几个壮小伙子到胡杨林捡柴,就此不见了踪迹。”狄公倒吸一口凉气道:“有这等事?”
高十二道:“是呀。都护府出差,堡子里出丁四处寻找,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这不前天堡长传下令来,任何人不得出堡,否则后果自负。”狄公缓缓点了点头。
钟氏道:“这附近只有你们一个堡子?”高十二道:“离此最近的便是河西卫了,那里还有两个堡子。”钟氏点了点头。说着话,几人已走到街中。忽然街边传来一阵喝骂和小孩的哭声。狄公一愣,循声望去。
不远处的油铺门前,跪着个七八岁的女孩子,一个满脸横肉的中年人用皮鞭狠狠抽打着女孩儿,一旁一个妇人哭叫着拉拽着中年人的手臂:“求求你,三爷,别打孩子,要打打我吧!”
中年人骂道:“他奶奶的,打你,打你钱能回来吗!”说着,一把将妇人推到一旁,抡起皮鞭狠狠抽了下去。妇人没办法,冲围观的人作揖道:“求求各位,给说句好话吧,别再打了,我赔钱,我赔钱!”
中年人骂道:“别他妈说好听的,二百文钱你拿得出来吗!就冲你,穷得叮当响,拿什么赔!”妇人哭道:“三爷,我给你做牛做马,也还上这二百文。”围观的人们看不下去,纷纷劝解,中年人反而打得越发起劲儿。
一位老者道:“王三儿,杀人不过头点地,孩子他妈都说这样的话了,你就别打了!”王三儿扭过头道:“你说得倒轻巧,要不你把丢的二百文钱还我,我就不打她!”
老者气得满面通红:“我凭什么赔你钱。”王三儿道:“不赔钱就别说话,那么大岁数少管点儿闲事吧!”老者指着他道:“你,你……”另一人道:“我说王三儿,这小桂还不满八岁,多大的事儿也不能下这种毒手啊!”“就是的,别再打了,再打就死了!”
王三儿道:“你们知道什么呀就在这儿说便宜话啊……”
说话那人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吗,你说出来,让大家听听。”
王三儿哼了一声,指着小桂道:“这个他妈丧门鬼,老子让她去东头李家送油,她可倒好,把两百文油钱偷偷藏了起来,不肯交出来!啊,你们说,老子能不揍她吗!”围观众人面面相觑。
女孩子小桂哭道:“我,我没有藏钱,是,是别人把钱偷了!”王三儿大怒:“你他妈还犟嘴!肯定是你们母女俩合伙作贼。小杂种偷了老子的钱,交到你那贼娘手里去了!”他越说越生气,抡起皮鞭边打边骂,“我打死你,打死你!”妇人一见忙扑上前去,护住小桂喊道:“你,你血口喷人,刚刚你连我家里都搜过了,哪来的二百文钱呀!”
王三儿边打边骂:“谁知道你们两个贼骨头把钱藏到什么地方去了!今天你们交不出钱,老子就打死你们!”说着话,皮鞭如雨点儿般落在小桂母女身上。
忽然,眼前人影一闪,王三儿只觉得自己手腕仿佛被铁钳夹住,怎么使劲儿也落不下去。他猛回过头,如燕站在面前,右手擎着他的手腕。
王三儿吃惊地道:“你,你是谁?”如燕道:“过路的。”
王三儿兀自强横:“你,你要干什么?”钟氏走上前来道:“揍你!”说着,狠狠一记耳光打在王三儿脸上,王三儿疼的“哎哟”一声。所有人都愣住了。小桂母女更是惊在当地。
王三儿喊道:“你,你们他妈两个臭女人,干什么?凭什么打人!”如燕道:“因为你偷了我们的钱!”此言一出,围观众人登时议论纷纷:“啊,王三偷了人家的钱。”“这俩女的怎么没见过呀,外地来的吧。”
那边,王三儿更是目瞪口呆:“你,你他妈血口喷人,谁偷你们钱了!”钟氏指着他道:“就是你!你偷了我十两银子!”
王三儿道:“你他妈放屁,哪个偷了你十两银子……”钟氏冷笑一声道:“你的嘴很脏啊!”说着,又抡圆了给王三儿七八个 嘴巴,打得王三儿直转圈。围观众人起哄地叫起好来。
王三儿大怒,奋力挣扎试图挣脱如燕的控制,却徒劳无功,手腕像是被铁钳箍住一样,动弹不得。
钟氏走到他身前,对众人道:“我亲眼看到他偷钱,这还能有假?现在,这十两银子就在他身上。”说着,她转身冲如燕使了个眼色。如燕拉住王三儿的右手举起来一抖,“啪”,一个荷包从袖口中掉了出来。
所有人发出一阵惊呼,王三儿也傻了眼。钟氏上前拾起荷包打开,从里面拿出一锭十两银子。人群“轰”的一声炸开了锅:“这个王三,还有脸打人家小桂,他自己才是贼呢!”“该把他送到堡长那儿去!”“对,把他关起来!”小桂母女面面相觑,围观的人将二人扶了起来。
王三儿脸色铁青,指着钟氏手里的荷包道:“你,你诬陷好人你,我……”钟氏冷笑一声道:“你怎么样?难道说你偷了东西还想行凶?”
如燕手指一紧,王三儿疼得脚尖离地,哎哟哟乱叫。如燕厉声喝道:“是不是偷的?敢说不是,我捏断你的手腕!”王三儿疼得直冒冷汗,连声央告:“是,是,是我偷的,行行好,放开我吧,手腕,手腕儿要断了……”
如燕“哼”了一声道:“承认就好。你说怎么办吧,是把你交官,还是听我们处置?”此时,王三儿已经六神无主,连声道:“姑娘说怎么办就怎么办!”此时,围观众人也看出来了,这俩女孩子不是好惹的。
钟氏拉过小桂道:“她与你什么关系?”王三儿苦着脸道:“我,我一天给她两文钱,替店里送油。”
钟氏转头问妇人道:“是吗?”答道:“孩子他爹死的早,家里穷,白天我在堡内帮佣,小桂便给王三爷送油。”钟氏点了点头。
如燕冷笑一声道:“王三儿,一天给两文钱,你还好意思下这种毒手?”王三儿赶忙辩道:“二位姑娘,你们不知道,这丫头平时就贪懒耍滑,总是耽误事儿……”
钟氏冷笑道:“她耽误事儿就遭这般毒打,那你偷东西是不是该把手剁了呀!”王三儿吓得赶忙道:“别,别姑娘……”
钟氏与如燕对视一眼:“这样吧,你答应我不再打小桂,我们便不再追究你偷钱的事儿了,怎么样?”王三儿道:“就这样?”
钟氏点点头:“就这样。”王三儿道:“好,好,我 不打。我不打了,姑娘,你放了我吧。”
如燕一撒手,王三儿踉跄几步,站稳了身形,揉着发青的手腕。围观众人已自明白,大家一阵哄笑。
狄公走到油铺门前,抱起小桂问道:“小桂呀,是你把油钱藏起来了吗?”小桂摇摇头道:“爷爷,我真的没有藏钱。”
狄公慈和地道:“那,钱是怎么丢的呢?”小桂泪痕未干,委屈地道:“今天下午,我给东头的李家送了一桶油,油钱是二百文。李大爷怕我把钱弄丢,便将油钱放进了油篓之中。到家之后我才发现,油篓里都是石子儿,钱不见了。”
王三儿道:“大家听听,这不是明摆着说瞎话吗,难道钱自己飞了?”如燕瞪了他一眼,王三儿赶忙闭嘴。
小桂母亲道:“老人家,丢钱以后,王三爷到我家中里里外外搜了个遍,什么也没有找到。”
狄公点点头,拍了拍小桂道:“小桂呀,你仔细想一想,回家途中,有没有遇到什么人,或者在什么地方停留过?”小桂想了想,目光望向王三儿。狄公安抚道,“不要怕他,他不敢打你。”
小桂往狄公怀里靠了靠,说道:“回来的路上,我摔了个跟头,钱洒了一地,我赶忙将钱拾起来放进油篓继续走。走到南小巷前,遇见了郭嘎子……”狄公打断道:“郭嘎子是谁?”小桂娘解释道:“是平时和小桂一起玩儿的小伙伴儿。”狄公点点头对小桂道:“你继续说吧。”小桂道:“我,我就,就把油篓放在一旁,玩了一会儿才回家的。”
狄公转向王三儿道:“明白了。王三儿,油篓现在哪里呀?”王三儿赶忙进屋,从柜台上拿来油篓,递给狄公。
狄公将油篓里里外外看了一遍,抬起头问围观众人道:“请问众位乡亲,这宣化堡中,哪里有庵观寺庙、神祇居所?”先前说话的那位老者道:“前面有座药王庙。”
狄公道:“好,好极了!众位,老朽自幼得各路神明指示,修得一双阴阳眼,能洞察人间一切因果。举凡有偷盗、杀人重案,无法找到罪犯之时,只要老朽进入庙中询问一番,立时便能将罪犯找出!”钟氏和如燕对 视一眼,不解地望着狄公。
围观众人一听,登时议论纷纷: “这老头儿是谁,敢放这等浪言。”“就是,我看他是吹牛吧。”“真有此事,便让我们见识见识!”
狄公道:“好,今日老朽便要在药王庙中,找出偷盗铜钱的贼人,还小桂一个公道。”围观众人哄道:“好啊!”小桂母女更是半惊半疑。
狄公手一扬,说道:“可有一样,求神不能白求,需要有谢礼供奉。因此,每位进入药王庙看热闹的人,收取铜钱一文。”围观众人笑道:“我道他真能神仙断案,原来是个诈钱的骗子。”“我们给你一文钱,若是找不出凶手怎么办?”
狄公笑道:“不但诸位交来的一文钱退还,小桂丢失的二百文也由我一并归还。怎么样?”众人高声叫好:“好啊,这样还算公平。”“走啊,到药王庙看热闹去!”众人齐向药王庙涌去。
狄公的脸上露出了微笑。如燕问道:“叔父,这算什么意思?”钟氏也道:“为什么要收一文钱?”狄公神秘地道:“天机不可泄露。”
高十二跑过来道:“老客,你,你真的能神仙断案?”狄公笑道:“是呀。不信你等着看。”高十二点点头。他转头对王三儿道,“你去取一只铜盆来,要非常干净,尤其不能沾有油星儿。”王三儿转身跑进房中,拿出一只铜盆道:“您看这行吗?”狄公看了看道:“嗯,可以。将盆中注满清水。”王三儿跑进屋中,往铜盆中舀了几瓢水。
狄公道:“我们这就走吧。”
药王庙门前看热闹的人山人海,如燕和高十二把在大门前。狄公站在神龛旁,钟氏和小桂母女站在一旁。注满水的铜盆放在神龛之上。
狄公冲大门外喊道:“众位乡亲,请听我说!”人群安静下来。狄公喊道,“大家不要着急,一个一个来。每人将一文铜钱放在铜盆之中,然后站在旁边观看!明白了吗?”人群喊道:“明白,开始吧!”就在此时,人群两边一分,有人喊道:“堡长来了!”
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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