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安不愿意惹事儿,只低下头假装没听见。昌宁犹豫了一下,但想起自己家里的驸马和儿女,便也没吱声儿。
太皇太后叹了口气,“我是老了,皇帝……”
“朕再听皇祖母一次,太后去福佑寺为国祈福,永宁也得挪个地方,就让她跟着皇姐罢。”皇帝脸色微沉,“朕还有折子,今儿就不陪皇祖母说话了。”
见皇帝起身,寿康便也跟着起身,“皇祖母,孙女儿送送陛下。”
太皇太后见皇帝反应这么大也有些懊悔,此时见寿康有意打圆场,自然是求之不得的,遂忙道:“正该如此,快去罢。”
皇帝不置可否,直到出了殿门,走到步辇前了才挥退了身边的宫人,“皇姐有话跟朕说。”
“皇祖母年岁大了,如今只是希望咱们手足和睦,个个都平安康乐,她还能有什么别的想头儿呢?她也不是要向着太后,她只是可怜和顺一片孝心,又顾及天家体面,怕陛下让人家说一句不孝继母罢了。陛下心怀天下包容四海,何不体谅皇祖母一片慈心呢?”寿康温声道。
皇帝沉默了片刻,“姐姐当真不知道朕是为了什么么?”
“谁有这样的业障不是苦呢?再说,大哥说得对,我今生有此一劫,大约就是为自己来生积福呢。”寿康轻声道,“将心比心罢……若我是太后,我也要忍不住为女儿争一把,哪怕要招人忌讳,要防着人日后算账,只要能成事,那就都是值得的——大概天下做母亲的心都是如此。所以说,这事儿,我没什么好恨她的。我唯一恨她的,是她居然要连我最后的希望也要夺走,她居然什么也不想给我留下……”
“姐姐……朕……朕不知道该怎么说,也不知道该怎么弥补你……朕……”
“那陛下就不要说了,反正都已经过去了。都不重要了。”寿康罕见地打断了皇帝,“和顺是个好的,她方才还说愿意效仿缇萦以身代罪,落发出家在佛前为太后念经赎罪。若是她今日有不敬之处,还请陛下别怪她。她也是为自己母亲着急罢了。”
皇帝不置可否地摆摆手,“也罢了。至于永宁,她今后就交给姐姐了,让她知道点儿礼数,别以为有些东西朕给了她,就是她的了。大哥已经出发去缅甸了,应该赶得及在她除服之前出个结论,如果这期间有谁跟姐姐暗示她的婚事,一律不必理睬。”说罢皇帝突然笑了,“朕还忘了跟姐姐说了,那个朱弘倒也不是全然没用的,他在广州府呆着,还找了些新鲜玩意儿孝敬回京,朕待会儿就让成维挑几个有意思的给姐姐送过去,也好打发时间。”
寿康谢过恩,想了一回,又道:“陛下,我听说朱弘颇有才学,又是个难得的耿直人,既然陛下也觉得他不是没用的,不如就调回来罢。”
皇帝当然知道寿康这是给自己个台阶儿,让自己好把朱弘弄回来,但一来皇帝另有打算,二来他已经选了朱弛的第四子做了四皇子的伴读,他无意再赏朱家体面,让朱弘回京,“朕心里有数,也知道姐姐是替朕想呢。姐姐放心罢。”
寿康话已经到了,至于皇帝有什么打算她也不想多问。
女眷问政,再怎么说都是忌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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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皇帝称不上太愉快但也不算很不高兴地登上步辇回了御书房。才到门口就发现刑部尚书于文升正一脸愁苦地跪在那儿接驾。
皇帝缓步走到他跟前儿,低着头看了他一会儿,“怎么了这是?把咱们于尚书愁成这样?难道是登闻鼓响了,出了奇冤了不成?”皇帝本是说笑,不想于文升磕了个头,“陛下圣明,确实是登闻鼓响了,出了……难办之案。”他刻意回避了‘奇冤’这个词,不过他说者有心,皇帝听者却没留意,“什么案子?跟朕进来说。”
这案子的确难办。原来是有个民妇带着儿子和丈夫一起回娘家探亲,遇上了喝醉酒的哥哥对父母不敬,民妇气不过便骂了哥哥几句,这个做哥哥的也不是个东西,当时便要打自己妹妹。民妇的丈夫和儿子见了便过去阻拦,这个哥哥本就醉着,一时竟拿了砍柴的镰刀,就去打妹夫和外甥,结果把这二人打死了。这民妇伤心欲绝,也不知是哪里生出的力气,竟把镰刀从哥哥手上夺了过来,又砍死了自己哥哥……地方官判这民妇死罪,报到刑部,刑部的人也知道这案子敏感,赶紧准了死刑便发回去了。谁料那民妇还有个活着的大女儿是出嫁了的,听说自己母亲的案子之后,连夜赶来京城,敲了登闻鼓……
登闻鼓一响,案子就必须上达天听,于文升再也压不住了。
皇帝沉着脸听完了于文升的奏报,半天没说话。
其实这案子本身并不难,这民妇的确是杀了自己的哥哥,判个死刑很正常,不过念在其兄不仁,她是为夫为子报仇,‘其情可悯’,那也可以‘恩自上出’,命她或流放或戴枷三年又或杖责一百以替死罪。但这事儿难就难在皇帝本人就是个杀自己姐夫、外甥的人。如果他‘恩自上出’,那就是说这个民妇的哥哥该死,民妇的报仇行为不完全是错的,这种判法儿,皇帝自己是接受不了的。然而如果判民妇死,那天下人难免要说皇帝苛刑,甚至一些文人可能还会把耿氏父子的事儿拿出来,说皇帝是为了不让天下人知道他的过错,才不肯降恩。
“刑部部议如何处置?”皇帝许久才说了这么一句。于文升趴在地上,更是动也不敢动一下,“禀陛下,臣等以为,此妇人不敬兄长,杀害手足,已犯十恶之恶逆与不睦两罪,理当问斩。若恩自上出,亦可以许其流放三千里。”
“十恶犯了其二,还谈什么恩自上出?”皇帝不轻不重地说了一句。于文升心里一哆嗦,赶紧称罪。皇帝皱着眉摆摆手,“滚起来,朕不耐烦看你这个样子。”说罢又命小太监去传殿阁大学士、翰林院掌院学士等人过来。
几位大学士匆匆赶来,听完了于文升叙述案情,心中都是叫苦,均觉得这事儿实在是没法儿议论,故而一时谁也不敢先出头。
“怎么都不说话?都说说,朕听着呢。这案子该怎么办?登闻鼓一响,朕总不能装听不见,不予理会罢?”皇帝何尝不知道这些臣子的顾虑?但越是知道,他心里就越是浮躁难安。
“殴杀兄姊者曰恶逆,十恶第四。又有亲族相犯,曰不睦,十恶第八。犯两条儿十恶之罪,决不待时。纵然恩自上出,恐此时处决有违天和,也只能议为秋后处斩,再无宽容之理。”
“臣附议。古人云:五服至亲,自相屠戮,穷恶尽逆,绝弃人理,曰恶逆。恶逆者,常赦不免,决不待时。此等悖逆之人,如若特赦,只怕不合礼教。”
“臣以为不然,该妇人犯十恶之二虽是事实,但其兄长不仁在先,杀其夫其子,兄妹二人已然恩断义绝。故此时妇人所杀不过一陌生人,而非其兄。杀人者偿命,而该妇人有可悯之情,可恕之理,故,臣请陛下降恩,恕其死罪,以戴枷配役或杖责代之。”
于文升听至此处不禁偷眼去看皇帝,只见皇帝脸色铁青,双唇紧紧抿着,心中更是叹自己命苦,居然摊上这么个案子。
‘恩断义绝’、‘所杀不过一陌生人’,这样的话的确令皇帝有锥心之痛,让他觉得难以忍受,让他几乎想跳起来为自己辩驳。但此时他还得忍耐着,继续听臣子们议论。
“父母有罪,为人子女不可首告,首告为罪。其兄身为尊长,杀其夫其子,应比父母例降等论之,该妇人大可以至府衙首告,由府衙治罪,而不该自为律法,私设公堂。而且,即使是针对一陌生人,妄动私刑置人于死,也是要偿命的。”
“偿命固然应当,但该妇人乃是为至亲报仇,其罪有因,其情可悯,故而应从轻议罪,容其改过。”
“犯十恶之罪而不死,简直滑天下之大稽!若开此例,长此以往,是否不孝之罪也可以从轻?不孝之罪可以从轻,那谋叛、谋大逆是不是都可以从轻?如此延循下去,岂非要人人目无纲常伦理,从此礼崩乐坏,天下大乱?陛下,臣以为,此言不敬,此心可诛!”
“陛下明鉴,臣忠心耿耿可昭日月!臣以为法理也应讲人情,此妇人虽然于法理不合,然而于人情却是讲得通的。若处之以死,岂非是助长天下不义之兄姊之气焰,而伤良善平和之心?长此以往,这才是要礼崩乐坏,天下大乱!”
“可笑!长幼失序、尊卑失位,岂会于人情上讲得通?若人人效仿此例,简直就是伦常不再,国法空悬!”
“够了!”皇帝一拍御案,斥道:“御前争执不休,你们不知道大不敬也是十恶吗?”
龙颜一怒,臣子自然只有跪拜称罪的份儿。
皇帝有些烦躁地揉揉额角,问翰林院掌院学士朱弛道:“朱卿一直没说话,等什么呢?”
朱弛和其族弟朱弘最大的不同就在于朱弛多少还知道点儿审时度势。他此时早就已经想明白了,皇帝并不是不知道怎么处置这个案子才是对的,皇帝只是承受不了这样的决断。简单的说,就是皇帝怕了。杀了这妇人不过是朱笔一勾,但日后史书上该怎么说他呢?刻薄寡恩,严刑苛法。而若不杀这妇人,史书又当如何说呢?沽名钓誉,为了江山杀了自己的姐夫和外甥,而为了仁慈之名又宽赦了杀害兄长的妇人。刀笔吏,最可畏。所以古人才说,防民之口胜于防川。
“陛下,臣是想,此案的重点在于此妇人之兄长往日待她如何?她又可有悔过之心?若她兄长往日待她不薄,她无悔过之心,则当决不待时。若兄长往日便苛待打骂,那则当以其是否悔过,而从秋后问斩起斟酌降等论罪。”朱弛斟酌着词句,终于说出这么一句比较安全的回答。
其他几名大臣看着朱弛,心道不是说老朱家的人脑子不会拐弯儿么?朱弘那个死脑筋真的是他的堂弟?该不会是朱家人抱错了罢?大家正这么想着,就听皇帝问道:“于尚书,其兄长待其如何?该妇人又可有悔过之意啊?”
“回陛下,邻里间都说该妇人的兄长是个浑的,平素就嗜酒,一旦喝醉了,不要说妹妹妻儿,就连家中尚在的七旬老母都要打骂,村里的长辈管过多次了,他只是不改。”于文升听皇帝垂问,忙上前一步回话。他心里倒是感激朱弛的,如果此事能圆满解决,那虽然算不了他的功劳,但至少能不被皇帝申饬——这样儿也成,“该妇人入狱后也颇有些懊悔,曾对她女儿说,她早就知道自己这个哥哥是个浑的,本不该和他争执的,结果白白送了丈夫和儿子的性命,又杀了哥哥,就算活下去也是没脸再去见公婆和老母了……”
这妇人到底有没有这么说其实并不重要,于文升很清楚,皇帝并不需要真相,他只需要一个理由,一个充足的、能法外施恩又让人无法说闲话的理由。
皇帝闻言,心中便有一块大石落地。是了,他们是不同的。这个村汉自己就是个逆子,而自己杀的则是个逆贼。
皇帝一挥手,“下旨罢,此妇人弑兄,犯十恶之二,本罪在不赦。然其兄久有不孝,殴伤老母,念此妇人乃是出于孝道为母惩戒逆子,且事后已知不该痛下杀手,颇有悔意,故免其死罪,杖责一百,交村中长者教诲。”
如此一来,便不是为夫、子报仇,而是为母出气……几位大臣口称陛下圣明,私下里分别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作者有话要说:论法那段是编的……编的离谱的地方求指教
可以保真的是:十恶和首告父母的部分
☆、耿鹗小番外
耿鹗娶寿康的那年才十七岁,但他也知道,自己娶长公主、留在京城,不过是做个质子罢了。尊荣这种东西于他,不过就像是死刑犯临刑前吃的最后一顿好的。
大婚那天,十里红妆,京中最尊贵的一群儿女双全、高堂俱在的命妇们为长公主扶辇,他的新娘穿着大红的礼服,戴着皇帝特赐的十二龙凤金冠,那样的荣耀,再也没人有过。
喜娘们为她理了裙摆,让她好跨过火盆。
裙落在地上的那一刻,耿鹗仿佛看见无数的尘埃被激起,耳边又传来她一声细不可闻的叹息。
他鬼使神差地在她耳边轻声说,新娘子叹气,以后的日子就过不下去了……
她的手变得冰冷,却也再没有发出声音。
堂上主婚的是天子,那样几乎无法掩饰的仇恨的目光,连说出的祝福之语似乎也带着刻骨的怨恨。
他很想问,难道我就愿意留在这儿做这个战战兢兢的质子了么?难道我就愿意做这个驸马,忍受你的恨了么?但他不能,他只能磕头谢恩,只能说陛下之恩昊天罔极,臣粉身碎骨难报万一。然后,看着皇帝笑着说,大喜之日,姐夫可别说这样忌讳的话。
儿子出生的那一天,他抱着孩子,突然就想,是不是如此,他们一家人就能一直在一起了?即使有一天父亲造反起兵,只要自己无叛意,是不是皇帝就能放过他了?
抱着这样的幻想,他带着希望和恐惧过了十二年。
然后,那一天终于到了。
也许十三年的忧虑、恐惧实在让时间变得太漫长太难熬,所以当薛昭鸿带着兵马包围公主府的时候,他惊讶地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害怕,那么惊慌。他甚至是冷静而清醒的。他像一个郡王一样拉着儿子的手去见妻子最后一面,看着儿子在妻子怀里最后一次叫她母妃。
是我对不起公主,若不是我,公主如今便是薛夫人,大约早已儿女双全美满安乐了。他跪在她脚边,说,但愿公主来生别再遇见我了……
他起身的时候看着薛昭鸿,很惊讶自己居然笑了,他轻声对他说,但愿薛将军今日之后,踏着我父子的血功成名就,千古长留英名。
城墙上长风猎猎,吹得他不得不眯起眼。但他还是看见他的天子妻弟穿着明黄的铠甲站在那儿训话。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那年的那个把所有仇恨都写在脸上的小男孩,已经变成一言万钧的天子,威重九重。
他笑着走过去,跪拜如常,皇帝倒仿佛有些惊讶,问,怎么?姐夫就这么视死如归?
臣并非视死如归,臣只是知道,会有人为臣和青儿报仇的。
耿顺必死,姐夫别想太多了。
父亲……陛下以为杀了我父子再杀我父亲,这世上就再没有与我相关的人了么?陛下错了,除非陛下连自己的亲姐姐也杀了,否则这世上总有一个人是记得陛下是如何杀了自己的姐夫和外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