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就是仗着比我高一级罢了!”端妃看着肃贵妃离开的背影,狠狠地骂了一声,“竟就仗势欺人起来了。看陛下回来我如何整治你。”
一旁服侍的青玉更低下些头不敢说话。她本是早就该出宫嫁人了,但端妃总拿她当心腹,便不肯放她,甚至特意跟皇帝求了恩典要留下她来。
这一留,自然就是一辈子了,青玉自此也就死了心,准备着踏踏实实地跟着端妃。
然而这些年来,端妃日益跋扈起来,私下里动辄便言语间对尊位者不敬,甚至还数次编排皇后。一开始青玉还劝几句,说一些诸如‘娘娘万莫妄议,否则一旦被人传了出去便是连累全家的罪过’的话,然而端妃并不肯听。渐渐的,青玉也就不说了,只是祈求这些话千万别让别人知道,要不自己被连累事小,拖累了宫外的家人事大啊。
“堂堂一个贵妃,光是听见几句话就吓成这个样子,也是能成大器的么?怪不得生个儿子,都得了朱家公子做了伴读了,也只配在自己兄弟面前称臣屈膝。”
青玉越听越害怕,忙道:“娘娘慎言储嗣事啊。”
端妃有些轻蔑地看着肃贵妃远去的背影,咬着牙对青玉笑道:“我都不怕,你怕什么?太子自作聪明,疏远薛家,没准儿早就被皇后和整个薛家忌惮了。这样一来,任陛下怎么宠他,他也难了……如此的天赐良机,若不抓住,我岂能对得起自己?”
青玉只觉得自己浑身都抖了起来,一句话都不敢说了。
“奴婢拜见端妃娘娘。”
青玉猛然间听见这个声音,立刻惊恐地抬起头看去,只希望是自己的错觉,却还是发现正是皇后宫里的绿衣带着几个小宫女在给端妃问安。
那一瞬间,青玉眼前一黑,几乎以为自己已经看见了黑白无常的锁链和端坐在殿上的阎罗王。
端妃心里也是一颤,但她到底胆子大些,很快就稳了下来,对绿衣道:“不在坤德宫伺候娘娘么?还是娘娘有什么吩咐,竟让你亲自跑一趟?”
绿衣也似乎什么都没听见一样,态度十分恭敬,一如平常,“皇后娘娘听说薛尚书新得了个孙子,十分欢喜,便命奴婢去一趟薛府,先赏一赏薛家的少夫人。”
端妃看了看绿衣身后的小宫女手上捧着的那个匣子,心中疑惑,“这样的大喜事,皇后娘娘正该重重有赏。”话间便刻意将‘重重’二字咬得极清楚。
绿衣低着头回道:“本该如此的,但娘娘说少夫人刚刚生育完毕,身子还弱,赏得重了怕她就要总惦记着入宫谢恩,不能安心休养,所以要等孩子满月的时候再好好赏一次。”绿衣这番话说得极流畅,一个结巴都没有,然而端妃还是有些疑虑,当下便道:“娘娘仁慈,为薛少夫人着想,实在是少夫人的福气啊。”
绿衣似乎微微一笑,“端妃娘娘若没有旁的吩咐,奴婢就先去薛府颁赏了。”
端妃虽仍是满腹疑虑,但听绿衣这么说也不好再多留她细细探问,只得点点头许她离去。
☆、十六
景容三十一年三月,又是一轮秀女大挑。
此时薛皇后的身体已经十分孱弱了,只得回禀皇帝,请皇帝准许让肃贵妃代掌六宫,主持大挑。皇帝看薛皇后身子的确不好,就安慰了她几句,然后准其所请。
肃贵妃听说这个消息的时候,心里着实松了口气——这下可以不用担心自己看中的柳氏被人挑走了。
这么一来,对于肃贵妃来说,选秀也就没什么值得太关注的了,毕竟自己儿子已经得到了一个可以放心的妻子了。至于年轻嫔妃所担忧的新晋宫嫔是否会分宠这样的事,肃贵妃只想劝她们一句,这有什么好担心的?反正即使没有新人,你们也争不过端妃……现在新人进来最多也就是分她的宠,和你们有什么关系?
“陛下的意思是将两广总督的女儿刘氏指为太子妃?”虽然早就听说了,但此时得到确切消息,肃贵妃还是有些吃惊。皇帝摇摇头,“刘氏出身不错,但还不够。朕更属意薛氏,刘氏做个侧妃也就罢了。朕是想着,皇后便是薛氏,加之又病着,恐怕既不好说什么也没精力说什么。所以想让你最近得空去跟太子说说。”
肃贵妃愣了一下,“这……婚姻大事自然是父母之命为先,既然陛下是这个意思,那一道旨意下去也就是了,太子自然知道您是为他好呢。”肃贵妃不愿意掺和到这种事里,所以自然要竭力推辞。
皇帝看了她一眼,略一挑眉,“嗯?”
“妾身遵旨。”肃贵妃不敢触皇帝的霉头,唯有接旨,但犹豫再三还是忐忑不安地追了一句,“但……妾身只是庶母,太子贵为储君……”
凭什么要听我的呢?肃贵妃想了想还是把这句话咽回去了。她偷眼看了看皇帝的脸色,忙又低下头去。皇帝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若是别的儿子,他当然不用这么多废话,一道旨意下去,管你愿不愿意呢?但太子不同,太子不仅是他的儿子,还是国之储君,未来的万民之主。寻常人家夫妻不和是家事,帝后倘若不和,那便是国事,所以他不能让太子对这门婚事从一开始就心存抵触,“你只管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也就是了,这孩子不是不懂事的,只是……只是一时还没转过弯儿来呢。”
肃贵妃垂下眼,轻声道:“是,妾身遵旨。”
为了完成皇命,第二天肃贵妃便命人去请了太子。
太子本是不愿意去见的,他是先后嫡子,又是太子,这些庶母见了他有一个算一个都该行礼,但这些人偏偏又是他长辈,所以受礼虽然应该,他也还是觉得别扭。这是第一个不愿意见。第二个嘛,则是因为避讳。虽然肃贵妃也不年轻了,但也不算很老,他这样就往一个不很老的庶母宫里去,怎么想怎么觉得忌讳。太子想了一圈儿还是带着人去见了皇帝。
“皇父,肃贵妃娘娘派人来请儿臣过去。但儿臣想着自己也不小了,不好再如小时候一样和庶母见面……”一句话,你的妃子叫我去,我不想去,你看着办。
皇帝看了他一眼,便又低下头去批折子,“唔,肃贵妃昨儿跟朕说了要请你的事,说是为了太子妃的事,你去罢。好好儿听肃贵妃说说。”
太子耳朵微微一动,薛皇后不好了,这事儿明眼人都瞧得出。眼下后宫最要紧的事就是谁上位。如果是个无子或子幼的妃嫔,那对于太子而言是没什么妨碍的。但可惜,肃贵妃不但有儿子,还是个比较年长的儿子,而且这个儿子还有个伴读姓朱,十天后就要迎娶薛皇后的女儿安惠公主。
“肃贵妃娘娘是庶母。”太子陈述了一个事实,那意思就是,她也配跟我说这个么?
皇帝心中多少有点儿不悦,但身份所在,太子这么说也没什么错儿,“肃贵妃主持这回的大挑,秀女们的品性最是了解,让她给你分说一次,省得你在外头听那些不三不四的人胡说,倒把明珠当了鱼目。”说罢摆摆手,“去罢。”
太子一句‘谁不三不四’梗在喉头到底没说出来,只是咬咬牙,行了个礼就走了。
——
“太子爷,薛家的姑娘在京中贵妇中间是出了名儿温良贤淑,礼数周全,会理家又识文断字儿,还会作诗呢。上上下下的人都说……”
“贵妃娘娘,我可听说刘氏也是德容言工无一不好。”太子颇有些不耐烦地打断了肃贵妃。
这下即使肃贵妃脾气再好也难免不悦,我是身份不够高,但也好歹是贵妃,是你庶母,你就这么截我的话,插嘴?别说这是在宫里,就算是寻常人家你也不能这么办事儿罢?再说,你这是什么意思?明着就顶撞庶母?你是算准了我不敢在陛下面前告状是怎么的?
但无论肃贵妃怎么想,怎么不高兴,也还是得对这位储君客客气气的,“并不是说刘氏就不好,刘氏是两广总督之女,教养肯定也是没错儿的。只是说,这薛氏更好,更适合做太……”
“贵妃娘娘!既然您也说了刘氏教养没错儿,那就是说她也够好了,够格儿做太子妃了。既然如此,那就让她做罢。我左右都要娶一个,与其娶一个我讨厌的,不如娶一个我中意的。”太子皱着眉,满脸的厌倦。
隔着道帘子坐着的那位要是自己的儿子,肃贵妃此时早就掀了帘子出去赏他一个大耳光,再骂一番,‘不知好歹的东西!陛下给你指婚还轮得到你挑三拣四,喜欢这个讨厌那个的?你要不是他儿子,他拿哪只眼看你呢?就算你是他儿子,他要厌弃你了,要圈要逐还不是他一句话的事儿?你现在在这儿拿堂,小心以后要有报应’。
但她不能,她只能好言相劝,“太子爷,这两家的姑娘呢,论起品性模样,倒也说不上谁就一定比谁高一筹,但薛氏胜就胜在陛下看重啊。”肃贵妃觉得自己这个庶母做到这个份儿上也算是感天动地了罢?如此明示暗示,如果太子再不听劝,那想必陛下也不能说她什么了罢?
“我自会和皇父说明此事,肃贵妃娘娘不必担心了。”太子想了想,还是决定给肃贵妃个面子,于是便拱拱手,“告辞。”
——
薛皇后就着绿衣的手喝了药,苦得皱了皱眉,但很快却又笑了起来,“太子果然这么和肃贵妃说么?”
绿衣微微一笑,“可不是么?只是肃贵妃到底身份所限,也不敢和陛下多说,便只是认罪,说自己无能,没能劝得动太子,请陛下赐罪。不过陛下仿佛并不动怒,后来也没听说要罚肃贵妃。”薛皇后轻轻一拊掌,“太子也是太顺风顺水了,但凡有个人在耳朵边儿上嚼两句就要沉不住气。”
太子这份儿差事原本就是世间第一难当的差,再加上他这样不稳重,也难怪人人红着眼儿盯着他的那把椅子,要算计他。
“不过咱们且先不要管这些,咱们眼下第一要紧的是看着沣儿稳稳当当地进朱家的门儿,第二要紧的则是不能让四皇子和柳氏的婚事黄了。只要这两桩都办妥了……”薛皇后笑着叹了口气,把那句‘我就算闭上眼也是笑着的’咽了回去。
薛皇后的话虽然没说完,但绿衣听着话音儿总觉得不吉利,心中便不踏实,翻来覆去想了几遍之后还是说道:“三公主的婚事是陛下下了明旨的,任谁都改不了了,娘娘不必担忧。四皇子和柳氏,虽然尚无旨意,但肃贵妃娘娘到底还是在陛下跟前儿有脸面的,且要的人也不是出格的,陛下想来不至于就要驳了。而且,即使陛下要驳,也有您为贵妃娘娘说话呢。陛下驳谁,还能驳了您么?所以,依着奴婢的小见识,娘娘只管安枕高卧,放心养病,把身子养好了,才好图来日。”
“我这病啊……是熬的……我心里有数儿……你不必宽慰我。”
“娘娘,可别说这样的丧气话。奴婢说句逾越的,只有娘娘好,薛家以后才能有盼头呢。”
☆、本卷完
没人知道太子和皇帝到底说了什么,人们只知道,最终皇帝还是立了刘氏为太子正妃,薛氏另行指婚,同时又将柳氏指给了四皇子绍徳。
薛皇后松了口气,太子不愿意和薛家绑在一起,薛家又何尝就愿意和太子上一条船呢?
安惠公主大婚之后,薛皇后就仿佛被人抽去了最后的精气,人迅速地衰弱下去,一天倒有大半天是不清醒的。皇帝也知道她这是不好了,又念及和她到底夫妻一场,心中难免有些郁郁,然而又有些侥幸心理,还想着或许上天垂怜,薛皇后还能活,遂便日日拿出审贼的架势逼问太医。太医一开始的时候还怕犯忌讳,不敢明说,只是含含糊糊的掉书袋,给皇帝留点希望。但当时间推进到四月的时候,几位太医某日诊脉后聚齐了开了个小会之后,就决定不能再拖了。
皇帝看着下头跪着的几个太医,愣了半晌才缓缓地道:“真的……就这样了么?”
太医们趴在地上不敢说话,半天院使才一闭眼一狠心,磕了个头,“启禀陛下,臣等无能,请陛下赐罪。”
皇帝心里一凉,想起二十年来二人相处旧事,更觉悲哀。他就这样怔怔地呆坐了许久,然后才无力地摆摆手,“赐罪?赐罪若是有用……罢了,你们只管尽力就是。下去罢。”
皇帝看着太医们离去,对成维道:“起驾,去坤德宫。”
薛皇后这日仍是昏睡着,但不知怎么,皇帝来了不会儿,她便醒了。她看见坐在自己床边的皇帝,轻声道:“绿衣,陛下来了,怎么也不知道扶我起来?”
皇帝轻轻按住她的肩膀,“你好好躺着,守礼数不在这会儿。等你养好了身子,有的是时候补上今儿欠下的。”
薛皇后看着皇帝有些黯然的神色,心知太医们恐怕是说了什么了,心想,看来自己的确是熬不到夏天了,这么想着,她竟然对这世间突然又生出些眷恋来,继而便觉得自己再也不看见这姹紫嫣红的世界实在是伤心。但再看看皇帝却又想,自己十余年为妃为后,也许到底是在陛下心里有些分量的。
这样一想,薛皇后便又有些高兴。
“陛下,我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了,所以有几句心里话,想趁着还有口气儿的时候跟您说了。”
皇帝心里一酸,握了握薛皇后的手,“皇后和朕夫妻一体,有什么话只管说就是了,只是这样的丧气话再不要讲了。朕还等着你好起来之后,接着为朕打理后宫呢。朕到底,只放心你。”
“怎么偏就是我是那个劳碌命呢?肃贵妃也很好。”薛皇后几乎坠下泪来,却还是强笑,“即使她还有不妥当的地方,以后皇姐回来也可以指点。”
皇帝没说话。
“陛下,我知道陛下一直想请皇姐回来,我也知道,皇姐为何宁可一个人在松江府,也不肯回来。其实陛下您也知道。我们都知道,皇姐有多恨姓薛的人。如果不是当年雀儿踢了哥哥,皇姐担心重臣伤心,也不会向陛下提出立我为后,而陛下也只会让我做一辈子代掌六宫的皇贵妃。陛下圣恩,和皇姐对沣儿的厚爱,妾十余年来时时感念未尝有一刻敢忘。本想着日后能有回报之时……但,现在看来这副残破身子怕是不准了。故而妾唯有请陛下废后并罢黜妾的哥哥,息皇姐之怒,迎皇姐回宫,令天下人皆知陛下和寿康长公主姐弟同心。以此,略报君恩。”薛皇后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身子便有些受不住,剧烈地喘了起来。
皇帝目光一跳,许久才道:“皇后是天下母,为后十余年未尝有一日行事不当,朕不会废弃。而瑶生是朕的重臣,国家柱石,瑶生不负朕,则朕亦永不负瑶生。”
薛皇后紧紧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