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弛冷汗都下来了,赶紧跟着跪下,连声道请陛下息怒。他只看薛昭鸿和皇帝的态度也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说句实在话,他作为文人对于鬼神一事一向敬而远之,但听到这样的毒誓的时候,私心里还是觉得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万一……寿康长公主这辈子倒了一辈子的霉,难道死了还要不得安宁么?但这话他又不敢说。
梓敬和一直在旁边没说话的怀烈互相看了一眼,似乎也对薛昭鸿的反应感到惊讶。梓敬侧过头看了一眼薛昭鸿,过了会儿冷笑一声,“我原该问薛大人一句你早干嘛去了,但想想看,其实我自己也是这么个玩意儿,所以我就不问了。”
薛昭鸿没回答,甚至似乎是没听见梓敬这句即嘲讽他也自嘲的话,“耿氏父子葬在京城附近,长公主即使葬于乌兰托罗海也不会再见到他们了。臣想,长公主临去之前想必是希望来生能好过些的,所以,臣斗胆求陛下再赏长公主一次……”
朱弛大着胆子抬眼偷看了一下皇帝的脸色,也不知怎么突然便福至心灵,大声道:“陛下当日在皇陵边为长公主择中吉之地,这于人臣实在是无上荣耀。”
皇帝以为他是要说,寿康长公主葬于此地,泉下有知必然也感激涕零了,当下脸色便好了一些。后头跪着的朝臣虽然也是这么以为的,但他们的反应和皇帝却不大一样,一时人人眼中都有些不屑之色。亏得朱家还是官宦世家,素日里以有气节自居,如今子孙不肖,竟沦落到用别人的生生世世之事媚君,家门不幸!家门不幸!
朱弛一咬牙,继续道:“臣以为不如在此中吉之地为长公主立衣冠冢,以昭示陛下怀念之心。但命人护送长公主棺椁至乌兰托罗海安葬,以显陛下为嫡姐考虑之意。臣以为如此一来,天下子民必齐颂圣徳。”
众臣趴在下头悄悄互看了一眼,立刻一齐磕头,“若如朱大人所言,则善哉,臣等附议。”
这叫什么?法不责众。皇帝难道还能砍了这一屋子人么?不能!
皇帝暴躁地踱起步来,过了半天,也不知想到什么竟平静了下来,声音也再无一丝起伏,“既然众位爱卿都这么说……那也好,朕便再成全皇长姐一次。念寿康长公主于社稷有功,朕特许其葬于乌兰托罗海,并立衣冠冢于中吉之地。又命,为长公主塑金身菩萨像供奉于福佑寺,再着礼部为其拟谥,谥字二十,仅次于天子,后世宗亲、臣属概不得再有得此殊恩者。”
梓敬抬头看了皇帝一眼,然后便又低下头,冷冷地道:“姐姐丧事议毕,便请陛下议一议害死姐姐的首恶之人。”
众人心中一振,都知道今天的重头戏来了,遂便打起十二万分精神来竖起耳朵听着。
皇帝当然知道他不能再保太子了。一来寿康一事虽然死无对证,但谁也不会说他们怀疑一个死者的遗书。所以这件事最后只能落在太子头上。二来,太子这几年来的确不甚得人心,即使没这档子事儿,恐怕也是朝不保夕,何况如今……皇帝一咬牙,“太子……太子失德,王兄代朕拟旨罢。”
朕承弘业三十六年,于兹兢兢业业,体恤臣工,惠养百姓,维以治安天下,为务令观。绍恩不法祖德,不遵朕训,惟肆恶暴戾□□,难出诸口。朕包容已数年矣。朕冀其悔过自新,故隐忍优容至于今日。从前徐氏唆使伊潜谋大事,朕悉知其情,夷徐氏族,今绍恩欲为徐氏复仇,结成党羽,令朕未卜今日被鸩明日遇害,书夜戒甚不宁,似此之人岂可以付祖宗弘业。且绍恩逼死姑母,毫无人伦。此等人干预政事,必致败壤我国家,戕贼我万民而后已。列祖列宗之缔造勤劳与朕治平之天下,断不可以付此人矣。[1]
怀烈将墨迹淋漓的圣旨双手捧给了皇帝,成维则拿出了皇帝的印,呈上去请皇帝用印。
皇帝看着那份圣旨,半天都没动。怀烈仿佛全然不懂他的心情,只是连眼皮子都不动一下,拱手恭恭敬敬地说了一句,“请陛下痛下决心,以安万民之心。”
“朕还记得当年朕做太子的时候,有一次皇父斥责朕读书不用功,让朕去外头跪着反省。当时是十一月,天寒地冻的……姐姐听说之后,就来为朕求情,结果也被皇父申饬了。姐姐哪天也不知道怎么了,就那么大的气性,竟陪着朕跪了整整一个时辰……那时候朕就想……”
此生,承堪宁负天下,也不负姐姐。承堪宁杀尽天下人,也不会让姐姐受半分委屈……
梓敬冷硬的表情也有了一丝松动,半晌他才道:“姐姐最疼陛下,满宫谁不知道呢?”
皇帝拿起了印鉴,最终印了下去,“但可惜。姐姐走了,从今以后朕都只有皇长姐……”
怀烈听到这儿,脸色都不禁一变。梓敬更是勃然作色,当着众臣的面便抬起头高声道:“那臣弟便奏请陛下,再诛杀害死皇长姐的首恶,以平天怒人怨!”
啪!
皇帝抖着手给了梓敬一耳光。
作者有话要说:最近年底了,大家都小心财物安全啊,东主昨天晚上去给自己和室友买烤冷面的时候居然被人掏包了!!!!
幸亏东主的室友机智,之前就跟东主说最近贼多没让东主带手机和钱包,只带了烤冷面的钱……
[1]抄的康熙废太子诏书,删了一部分改了一部分……文采斐然属于原作者,抄崩了属于蠢东主
最后,富贵风流那边更新会比较慢,求客官们别骂……因为东主发现同时写两个性格不同的人会掰不过来……昨天写完这篇就去写温庄和,结果……直接崩……温庄和浓浓一种寿康即视感,温端成扑面而来梓敬的气息……
☆、大结局一(终)
殿内一时间寂静如死,所有人都被那句诛杀首恶所震惊了。
废太子纵然有千般不是,到底也还是皇帝的亲生儿子。所谓虎毒不食子,安王如今逼皇帝杀子……这可不是疯了么?
梓敬挨了打却不护痛,反而更扬起了脸冷笑道:“怎么?皇兄如今知道舍不得了,知道心疼了?这倒是让臣弟大开眼界了!毕竟,臣弟从前还以为皇兄是没有心的呢!”
“梓敬!你疯了不成?”不等皇帝开口,怀烈便忙端起长兄的架子,抢先出声斥责,“还不给陛下请罪?”
梓敬看了怀烈一眼。 他当然知道怀烈的意思,怀烈死了一个妹妹了,不希望再死一个弟弟——止损,也是人之常情。梓敬沉默了一下,看了看身后众臣,皇帝缓缓坐下,“众卿先都殿外候旨罢。”
众臣听见梓敬说要杀太子的时候就已经想走了,此时皇帝一打发,自然忙不迭地退了出去,唯恐走迟了一步就要被这位没溜的安王爷拖累了。薛昭鸿有些担忧地看了一眼梓敬和怀烈,似乎想说什么,但朱弛发现的早,一见他有意开口,便立刻拽了拽他衣袖,示意他离开。
薛昭鸿看了看朱弛,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低下头退了出去。
“我一直以为,我说了那么多,陛下应该知道姐姐的心意了。或者,最起码该知道自己以前都做错了。但我没想到,我这辈子真能见到一个心如铁石的人,真能见到一个……完完全全以自己为中心的人。陛下只记得姐姐临死还要逼你废除太子,却不肯记得她为了你毁了自己的一辈子。她大半辈子都在为你着想,而你直到今天都还是为自己想。”梓敬笑了笑,“多可怜的姐姐啊,多失败的姐姐啊。被未婚夫卖给叛臣,被继母算计,倒也罢了。姐姐跟我说过,这事儿她其实不那么恨薛昭鸿。因为她觉得,说到底,最后那句我愿意下嫁是她自愿说的,没人逼她。为了弟弟,或者说为了报君恩,她没什么好顾惜的。”
“她恨薛昭鸿,是因为她不愿意恨陛下,不愿意相信是陛下自愿决定违背承诺,杀了她的丈夫和儿子。十几年,她自欺欺人十几年,不过是为了让自己不恨陛下,让自己相信她的弟弟不过是被逼无奈罢了。她不愿意在失去了丈夫、儿子之后,再失去同母的弟弟。我想这样的心情,大概就和大哥刚才制止我的时候的心情是一样的——失去的太多了,所以不愿意再承受哪怕一丁点的失去。又因为怕失去,所以一而再再而三地退让、纵容,但可惜,姐姐命不太好,没等到自己弟弟幡然醒悟、转过头来报答她、补偿她的那一天。她如今也永远都等不来了。而且不但如此,她弟弟还反咬一口,说她临死还要逼他废储。陛下,如果你是旁观者,你是不是也会觉得这个弟弟还不如没有呢?”
怀烈警告似的看了梓敬一眼,然后上前一步,拱手一揖,“臣有话说,请陛下先让梓敬出去跪着,冷静冷静。”
皇帝冷冷地看了怀烈一会儿,“朕给王兄这个面子。”他挥了挥手,“梓敬出去,无诏不得离开。”
成维知道眼色,立刻便上前去请梓敬,梓敬倒也不为难他,拂袖而去了。
“王兄如果是怕朕杀了梓敬,那就不必说了。朕不杀自己的骨肉,但也不杀自己的手足。”皇帝面色阴沉,语气森冷。怀烈似乎不为所动也不畏惧,“那臣不说梓敬。臣跟陛下说说容川。”
皇帝没说话,更没阻止怀烈,只是专心致志地看着他。怀烈想了一会儿,不知怎么突然笑了,“刚才陛下说小时候,容川曾陪陛下罚跪。臣想,后来的事儿陛下大概有不知道的地方,所以想把它补全了。”
“如果陛下还记得,那就该知道,当时容川并没被允许和陛下一起走,相反,皇父传见了容川。接下来,就是陛下不知道,而臣,亲眼目睹的。”怀烈说起来似乎还有些怀念,“当时皇父问容川说,你为什么要陪着太子跪呢,这事儿本和你无关的。容川说,我也不知道,反正我就是跪了,也许我觉得我陪着他跪,就能让他感觉好点儿。皇父却说,你是不是因为他是太子,所以才亲他近他?容川说,也许我是。”
怀烈停住了,他抬眼看见皇帝脸上有一丝愤怒,然后才继续说道:“皇父说,朕还活着,你就敢讨好储君无视朕躬?这样目无君父,不忠不孝,朕即使不杀骨肉,也大可以立刻就销你的玉牒,将你逐出宗室,并不许后世君王将你重列为亲。”
“那时候容川才十岁,十岁的小丫头罢了。臣家的闺女,十岁的时候还憨顽憨闹的呢,但容川那个时候就说,逐便逐,销便销,反正我就是只知道有弟弟,不知道有父亲,只知道有储君,不知道有天子。她说,皇父自称是我君父,但为君而不爱臣子,为父而不慈子女,此等不仁不慈之君父,我为何要忠他孝他?为何要眼里有他?当时皇父勃然大怒,便问容川,朕如何不仁不慈,你倒说说。”怀烈看着皇帝,轻声问道:“陛下可知道容川是怎么说的么?”
皇帝只是摇摇头,“王兄别卖关子了,直接说了便是。”
“容川说,天子意图无故动摇储位,欲去嫡而立庶,是为不仁。父亲偏爱宠妾,欲为妾未生之子,而废除原配之妻嫡子,是为不慈。皇父如今偏爱皇贵妃,以至于听闻她腹中大约是一皇子便欲改储另立,这就是不仁不慈。再说,皇贵妃的孩子还未出世,如何能确定太医所断便是准确无误?若是有错,而陛下又已然寻借口废除太子,那便是做了天下人的笑柄。即使无错,那也是因庶而无故废嫡,同样要受天下文人口诛笔伐。刀笔吏,最可畏。陛下今日欲行废立,未知明日或许便要为人废立。”
皇帝有一丝动容,但不知又想起什么,随即又有些疑惑之色。
“臣当时从旁听着,也觉得容川疯了。她怎么敢说出这样的话呢?”怀烈笑了一下,心知皇帝是因为太知道寿康的性子,所以才不信她也有那样刚烈的时候,“而且,臣也不愿意相信自己的皇父是那么一个偏爱宠妃,以至于要为这么个女子乱朝纲的昏君庸主。但当时皇父的样子,的确无法让臣说服自己说,容川说错了。也许臣这样说着,空口无凭,陛下也不会相信容川还有这样烈性的时候。但请陛下好好想想,当初皇父驾崩,容川可有过一滴眼泪么?皇贵妃离宫,容川那样心软的人,为什么也决不肯说一个字要留她?”
“因为她日日在后宫,所知道的东西远比我们这些略长大些便止步于内宫的皇子多。其实想想也是,不过就是背书背错了几个字罢了,数落两句还不够么?为什么竟至于让太子罚跪一个时辰呢?还不就是圣眷已衰,父爱不再?而且这些事儿,其实皇祖母也都知道,所以皇祖母格外痛恨皇贵妃。”
一个太后,何必为了一个妃子跟自己儿子过不去呢?不过就是宠爱些,但就算封了皇贵妃又怎么样呢?当时没拦住,后来金册金宝俱下,又何苦还喋喋不休呢?
还不就是为了一个储位么?太后不但是太后,还是一个母亲,一个母亲怎么肯让自己的儿子为后世文人耻笑呢?一个母亲又怎么能看着自己的儿子被一个宫婢迷惑,作出废嫡这样昏乱之事呢?所以她要跟皇贵妃过不去,一直过不去。
但还好,皇贵妃生了一个女孩儿。女孩儿好,女孩儿就算有通天彻地的本事,最后也是个相夫教子的命。
皇帝许久都没说话。怀烈似乎有些伤感,“可惜当初皇祖母不让我告诉陛下,她说,这种事儿啊,说出来呢,会让陛下怨恨皇父,不好。可惜,她老人家没想到,陛下虽然没怨恨皇父,却也不知道自己姐姐还曾为自己这样仗义执言过。陛下,人说一个女人,人生在世有三大不幸,少时丧父,中年丧夫,晚年丧子。容川呢,虽然丧父丧夫丧子,但她从来没把第一个丧当成不幸。我想,她甚至会觉得那样的父亲,没也就没了,没什么好伤心的。其实也是,有一个会因为宠妃和生母冲突,结果得了伤寒弃群臣的君父,的确算不得是什么很值得骄傲的事儿。陛下说呢?”
“皇祖母自己也从未说过……”皇帝似乎笑了一下,“朕不知道姐姐的那番话,但却知道皇父当年那番心思。毕竟,做太子的人,有几个能对于危险毫不知情呢?”
若非如此,也不会有‘此生,承堪宁负天下,也不负姐姐。承堪宁杀尽天下人,也不会让姐姐受半分委屈’。
“但即使如此,陛下也还是会对容川临去前的所为耿耿于怀么?陛下,容川逼陛下废太子,又何尝不是在成全陛下呢?太子觊觎皇位,意图对陛下不敬,于容川而言何易于当日皇父意欲易储?容川肯冒犯君父为陛下说话,如今则是用性命给陛下一个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