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不就是。爹您看,也是个好模样的姑娘,天可怜见的。”周氏见枣儿吃得差不多了,便将她放下,又仔细重新裹了裹,这才牵着香凤的手,引着她跪下给李吉磕了三个头,唤了声“爷爷”。
“多大了?”李吉让她站了起来,和声问。
“满八岁了。”香凤小声答,双手绞着衣角,眼里满是怯意,又隐隐有一丝期待。
正文 第六章 香凤
李吉见她生得白净的脸盘,弯眉杏眼,通身穿着灰布袄,灰布裙子,都是洗得发了白,却是干干净净的。暗自点点头,又随便问了几句家常,香凤一一答了。答话时,也只管站着,不多言语,低眉垂目,也不乱看。于是看了眼周氏,道:“打听明白了?确是清白人家的?”
“爹放心,我一路打听过去,都是这么说的。”周氏连忙从包袱里取了一本薄薄的黄色册子递给李吉,道:“我去时,她正在在厨房忙活,见了客也规矩,想是个老实懂事的女娃。我料想爹爹不会反对,当下就去了里长那里,将户籍录了,以免将来说不清麻烦。”
李吉看了眼,将册子递与周氏收了,满意道:“安子娶了你这个媳妇,真是上辈子修的福气。”
周氏有些不好意思,道:“什么福气不福气。自个儿的家,凡事多想些,尽量做得妥帖是应当的。”说罢低头,严厉地告诉香凤:“以后这就是你家,只要手脚勤快,凡事听话,少不了你一口饭吃,听得了吗?”
“听得了。”香凤答应着,身子有些抖。
穷苦的孩子都是明白事的,知道自己这是做了别人家的童养媳。且是白送的,没有六礼不说,彩礼嫁妆都是没有的,在这里半点地位也没有。做得好了,便还活得下去,做得不好,少不了被毒打虐待。因此听了周氏这话,着实有些怕。
周氏也明白香凤的想法,刚才仅是怕她不好管教,因故意吓吓她,见目的达到了,叹口气,道:“你也不必怕。只要老实本分,这里谁也不会难为你。”又拉了她的手,道:“将来你就是我家媳妇,我自个儿也是有女儿的,若是温顺贴心,我自是将你当女儿养的。”
香凤这才渐渐收了颤抖,道:“我一定听话。”说着抬眼看了看周氏,小声叫了声“娘”。
周氏听得了香凤唤了一声“娘”,也是心软,不禁柔了声音道:“咱家虽也不是个富裕的,但好歹是个民籍,比在那大户人家一辈子为奴为婢也是强。将来你大了,与你哥哥圆了房,生几个娃,勤快些,日子自然也就过出来了。”见香凤红了脸,便笑着轻打自己脸:“看我得意的,竟扯得远了。”
“娘,这位姐姐是?”李康一直在边上看着,一手一个扯着想要扑上去的两个弟弟,终于捡了个空插言道。
周氏呵呵笑道:“这是你香凤姐,以后就是一家人了。可不许随便欺负。”说着拉过李康,对香凤道:“这是你三弟。”
香凤低着头,叫了声“三弟”。
周氏又引她见了两个小的,将她带到炕边儿,将李枣儿抱起交到她怀里,道:“这是你妹子,枣儿。这个可是咱家的心肝儿,实话说收了你来都是为了她,若是她有个什么,你自己招量着看。”说到最后一句,声音已是冷冷的。
香凤被唬得脸色发白,却紧紧咬了唇,稳稳地抱着枣儿。
周氏见她这个样子,终于放心几分。因进了屋,找了两件颜色鲜艳的衣裙出来,让她将枣儿放下,在她身上比量着,笑道:“早就定了接你来,这两件衣服特意为你准备的,赶紧穿了试试。”
香凤的双眼立时放了光,伸手摸了摸却不敢接,喃喃道:“凤儿重孝在身,三年里不能穿鲜艳的。”
“那就等孝期过了再穿。你且收着。”周氏心中暗喜,这个香凤果然是个懂事的。
其实,这衣服根本不是周氏特地为香凤准备的,而是她做姑娘时的衣服,因出嫁时为了留个想念,便都带了出来。原是想着给女儿穿,哪想一连生了五个小子,便一直没用上。这时拿了给香凤,一是为了稳稳她的心,让她感激,以后好死心塌地认了这个家门。二是,也试试香凤,看看是不是孝顺,若是见了好的就忘了本,那可不是个实在的。
其实,若是明白的,一看这衣服样式,都是十几年前的,哪还能想不清楚。但香凤也是年幼,不懂这些事情。只觉得这周氏不像传言中的婆婆那般凶狠,对自己实在好,心里不禁亲近了许多。
当下仔细放好了李枣儿,帮忙周氏准备晚饭去了。
李枣儿一直瞪眼睛看着,在心里为这个娘挑大拇指。一个棒子一个甜枣,恩威并重,香凤想不实心怕也是不能的。可惜现在还不能打听自己娘的出身,究竟是哪里养出的女儿,竟是这样厉害的,怪不得爷爷要夸。
这边李枣儿没事胡思乱想不提。厨房里周氏见香凤生火烧饭都俐落得很,心底再次肯定自己没挑错人。
两厢无话,一直到天渐黑,两人刚将饭菜摆上,李平安就带着儿子们就进了家门。一脚门里一脚门外便道:“媳妇,饿了。饭好了没?”放了庄家把式就往里冲,看到热乎乎的地瓜就要上手。
“敢抓?洗手去。”周氏嗔怪道,说完却拉着他不让走,又指着香凤,道:“这是你爹。”
香凤听了,连忙跪下叫爹。
“哎!”李平安是个实在的,见香凤生得好模样,又乖巧,便十分满意地拉过老大李寿,哈哈大笑道:“兔崽子,看看你媳妇。你爹像你这么大时,你娘的影还没见着呢。”
李寿今年已经十三,对于男女之事虽不十分明白,但是田间地头听男人们荤话也隐隐知道不是个好往外说的。因此只偷看了一眼香凤,见还是个稳稳当当的女孩子,当下红了脸低下头去。
香凤更是脸红得不得了,头几乎垂到胸前。
周氏忍不住抿着嘴儿乐,几个小的虽不知道是什么事,见大人笑得开怀,也就跟着笑。
李枣儿坐在炕上,眼珠转了转,见自己大哥不好意思,玩心又起,一边拍着巴掌,一边道:“媳妇!媳妇!”
“这丫头!”李平安哈哈笑着抱起李枣儿,对她道:“枣儿知道什么是媳妇不?”说着突然叹口气:“咱家枣儿以后会是谁的媳妇呢?”
正文 第七章 学徒
周氏又好气又好笑,唤过香凤张罗晚饭:“枣儿才几岁,你想得可远!”
一句话说得大家都笑了,李枣儿却眨巴着大眼睛没笑。李平安的一句话提醒了她。生到了这里,以后也难免嫁人的。自己这样的人家,就算是千宠万宠的,也只能嫁给个平头百姓,一辈子劳碌命。李枣儿并不嫌家里穷,但不代表,她会安于这种贫穷。
隐隐有阴霾瞬间划过心头,她扭着头去看香凤,见她低头站在一边儿不敢坐,一副下人模样,像是提醒着李枣儿,一个穷苦女孩的命运。
同时,心中倒稍有安慰,至少自己还有个家,也对香凤生出些许同情,因而向她伸了手去,叫到:“抱,抱!”
香凤见粉团儿一般的李枣儿吵着要自己抱,有些受宠若惊地接了来,小心地抱在怀里。
周氏这才想起被自己冷落的香凤,忙拉着她坐过来,笑道:“站着做什么?又不是让你做佣人使唤的。都是一家人,赶紧的,吃饭。”
香凤因李枣儿的关系得了些关注,心里不免对怀里的小娃儿多了好感,连忙问:“枣儿妹妹可吃什么?我来喂。”
周氏见状甚是欣喜,把饭碗推到香凤面前,道:“你且不管她。这娃儿被他爹娇惯坏了,这桌上的东西她是不吃的。”
李平安一听,傻笑道:“我娇惯?你就不娇惯?从老大到小五,哪个不是满月就断奶,单这个小东西,你到现在还舍不得断。就不怕几个儿子说你偏心?”
“混说!小子和丫头能一样么?”周氏笑骂,道:“小子们只要有把子力气,长得歪点不怕。闺女可全凭模样儿,不精细着,以后能找个好婆家么。”
香凤低头听着,一手牢牢地抱着枣儿,一手慢慢地吃着饭。忽而见一双筷子夹着些野菜放到她碗里,不由得一愣,抬眼去看,见是李寿,不觉又红了脸。
李寿见香凤看到是他,不禁呆了呆,手一颤,筷子掉了一根,砸在粗瓷碗上磕出清脆的声响。
一家人的视线立时被吸引过去,顿时哄然。李寿脸上烫得什么似的,忍了几忍,终于扔了筷子冲了出去。
香凤也是红着脸,原也想出去,但碍着手里的枣儿,就没动。红通通的脸上露出来这个家里后的第一个笑容。
李枣儿在她怀里看得清楚,既为她欢喜又为她难过。
笑毕,李吉交代了要送老三李康去私塾的消息。李平安自是听自己爹的,周氏也愿意让自己的孩子识几个字,当下决定了卖枣子剩的钱都留着给李康读书。
李枣儿看着欣喜若狂的三哥,一边寻思着自己怎么也能学几个字才好,一边吃力地抓了一个地瓜往香凤怀里塞。
香凤不明白李枣儿的意思,不免有些无措,想抬头询问,见一家人都笑吟吟地看着,却不说话,便更是慌张。
“枣儿的意思,是让你给大哥送去。”总是沉默寡言的李富一把抱过枣儿,淡淡说着,用手轻弹着枣儿的额头,微笑道:“属你心眼儿多。”
李枣儿实在是喜欢这个二哥,从来不多话,却最是疼她,常常带些好玩儿的回来。此时见二哥抱了她,立刻高兴地揽住他的脖子。
李富任自己妹妹抱着,沉默一会儿突然开口道:“爷爷,爹、娘,孩儿有件事情,还请你们成全。”
没头脑的一句话说得大家都是一愣,周氏看着李吉的脸色,小心地问:“什么事?”
李富咬了咬唇,道:“孩儿想去镇上米行,做掌柜的学徒。”他恳求地看着自己的爷爷和父母,道:“钱掌柜说了,吃住都在行里,又答应我农忙时可以告假,平时逢年过节,家里有事也可以回来。我想,都是一个镇,相隔不远,又能为家里省口饭,还能识字学手艺,也算是个好事。想请爷爷和爹娘同意。”
周氏当先红了眼,抢步到李富身边,道:“家里不差你这口饭,出去做什么。好好地种地不好么?下田虽是辛苦,好歹是家里,有个劳累的也还能歇歇。出去做了学徒,累死累活的谁心疼!”
“娘,”李富安抚地看着自己的母亲,道:“钱掌柜人好,因为年纪大了想找个能帮着管铺子的,不会对我过分苛待的。再者,咱家就那几十亩地,眼下养活我们一家都是不成。三个弟弟眼看着大了,若不趁早寻个出路,日后该怎么办。”
周氏一愣,心里绞痛起来。想是自己一家穷得这样,不然儿子也不至于要出去给人学徒,不免埋怨地看了自己男人一眼,见他也是一脸戚然,知道他心里也不好受,一下子不知道怪谁去,眼泪簌簌地落了下来。
李枣儿听得最是清楚,虽然很欣赏自己这个才十岁,便能如此明理有见识的哥哥。然心里也是十分难过的,紧紧拉着李富的脖子不肯松手。
李富毕竟也才十岁,就算米行同家里是一个镇子,也难免有几分惶恐和不舍。不敢去看自己的母亲,只看着自家妹子,强笑道:“咦,枣儿莫不是也明白二哥以后不能常在家了?”
李枣儿本就难过,又想小孩子喜怒无常也是正常的,索性不再隐忍,嚎啕大哭起来。
李富顿时慌了手脚,又是拍她的背又去擦她的眼泪,嘴里连连哄着:“枣儿乖,哥哥给你抓雀儿玩。”
周氏向来疼枣儿,眼下也顾不得了,只是哭。她虽是个好强明理的,但事情落到自己儿子上,也是不舍得的。
一时屋子里的气氛沉重起来,伴着周氏的低泣和婴儿尖锐的哭声。
“啪!”李吉突然重重地将筷子放在碗上,喝到:“哭甚么哭!娃儿懂事,这不是好的么?还哭!好事都哭丧了!”
“爹,”周氏忍了泪,又哄着李枣儿收了声,道:“小二才十岁。”
“就因为我家小二才十岁,就这般懂事,好栽培,人家掌柜的才看得上!”李吉粗声道:“赶紧把小二的东西收拾收拾,再准备些礼,明儿就送去。人家收了咱家小二,那是咱家的福气。”说罢,又对李富道:“爷知道你是个有主意的,这是好事。可也别太死性了,吃苦是应当的,卖命就是傻的了,记住没?”
正文 第八章 分离
李枣儿被李富紧紧抱着,不住地抽泣,听得自己二哥重重地应了一声:“是”。心里又是一阵难过。在难过中,却有几分羡慕。若自己也是个男孩子,日子虽苦,但起码自己的命运,也能掌握一二吧。
周氏在一边含泪听着,听到公爹说“明儿送去”,一时大惊,道:“爹,明天?这也太快了,不至于这样急吧。”
“那钱掌柜你们都是知道的,虽不是个佛爷心肠的,倒也算是中规中矩。家里米行是这镇里唯一的一家。一把年纪了也没个一儿半女,现在动了心要收个徒弟,这十里八乡的谁不上赶着?”李吉哼道,拍拍李富瘦弱的肩头,道:“凡事宜早不宜迟,晚了不定生出些什么事儿呢。”
周氏不敢再言语,当下照着公公的话忙着给二哥整理行李,打点送给掌柜的礼品。
这是李枣儿重生之后的最混乱的一个夜晚。
连她自己也是不明白,为何只一年就要分离,更不明白只一年自己心里便有了万般不舍得。因而了无睡意,死死缠着李富。
李富劝了劝也没办法,李吉因心疼她晚睡,便过来唬她,她也故作不懂。老爷子又怜又怒,手掌举了举也没打下,终于长叹一声,道:“小丫头片子。”又摸摸她的头,道:“是个好丫头!”说完回了自己屋子,“砰”地关了门。
李富抱着自己妹子,见她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直望着自己。虽心里有些笑,这一岁的娃儿怎么好像是懂得离别的滋味,却也对她的依恋十分感动。不禁也红了眼眶,暗自决心若有天立了业,定不可委屈了这妹子。
如此张罗了半宿,好容易东西都备妥了,周氏又拉着李富的手说了半宿话。李平安蹲在门口,似是看着天上的月亮。几个兄弟也都没睡,默默围在一边。两个大的是明白以后聚少离多,四儿、五儿尚小,不懂得什么是离别,但感染了家里的气氛,也不敢言语,只呆呆地看着二哥发愣。
好容易挨到天亮,李富方为周氏擦了擦眼泪,强笑道:“娘,说了农忙、逢年过节都会回来的,又是同在一个镇子,何苦如此。”
周氏一阵心酸,从李富的头抚到肩膀,道:“就是天天见得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