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枣儿不期然地浮起自己都不了解的歉意,觉得自己似乎做了一件伤害了云朝阳的事情,心软软得如一捧棉絮,挨近他身边,冰凉的手缠进他的温热的大掌中,“我只是在开玩笑。”
“我能期待有一天,你的玩笑里,不包括这一种么?”云朝阳声音轻得好似呢喃,好似阴沉的夜空中徐徐飘落的雪。
“下雪了。”李枣儿伸出手心去接,指尖凉凉的,心里却是热热的。
没有人教过她,如果一个女人开始为男人的每一句甜言蜜语动容“下雪了,你还要出去么?”云朝阳舒臂揽紧她,皱眉看着天,问道。
“下不大的吧?正好出去走走,透透气。”半闭了眼,轻轻呼吸,寒风凛凛,将云朝阳身上淡淡的樟木气息吹入鼻端,混合成一种醉人的冷香,李枣儿情不自禁地靠了过去,低低地说:“雪中漫步,你不觉得很浪漫……不,我是说,很……”忽地觉得为难,一时找不到词汇来解释何谓“浪漫”。
云朝阳俯首瞧了她一眼。道:“在下雪的夜晚散步?嗯,说起来是有几分风雅。”
皱了皱鼻子,虽然他说得一本正经,但……“你在嘲笑我?”
云朝阳又瞧她一眼,脸孔平板,眸中却笑意盈盈如井中微漾的月,“为夫不敢。”
“但你……”他绝对有,绝对有在笑她没错!
“总之,你想出去就出去,天涯海角我都陪你。”云朝阳说完,拂手唤过一个下人,“去我院子,叫冬生和武丁带几个人过来,我和大少夫人要出门。”回头对李枣儿道:“晚上出门不安全,又下着雪,带几个人,嗯?”
李枣儿只能点头,心里却奇怪,他怎么知道自己其实是不打算带人跟着不一会儿,冬生和武丁两个带人匆匆赶到,一见到云朝阳和李枣儿。冬生忙递出手中捧着的伞,颇有几分埋怨道:“大少爷,以后还是让小的随身跟着吧!或是先吩咐小的这边等,哪有主子站在大门口等下人的!”
云朝阳接了伞撑起,看一眼李枣儿,一笑,没说话。
李枣儿笑道:“临时起意的,你们来的快,也没多久。”看看自己头顶的雪,又看看冬生几个人提着灯笼,“你们也去拿把伞,一来一回的,都淋湿了。”
冬生忙道:“不碍的,小的们这般惯了。”
“走吧。”云朝阳不让李枣儿继续说,挽了她的腰往外走,转身之间,目光淡淡扫过冬生几人。
白天出门,即使是夫妻,搂搂抱抱也是不成体统,但是天黑,又下雪,路上没几个人,也不怕有人瞧见,但,还是要提醒这几个下人非礼勿视。
冬生跟在云朝阳身边多年,最是了解他的心思,立即低了头去,顺手扯了扯武丁,见他一脸不解的憨实模样。暗叹一声,推了推他,低声道:“武大哥,你人高马大,又会武,去前头给主子们开道吧。”
武丁一想也是,一人提了两盏灯笼走在前头,大声道:“姑爷、姑娘小心,这边有块石头。”
冬生跟在后面,见状安了心,问道:“大少爷,大冷的天儿,这是要去哪儿啊!”
云朝阳也是不知,侧头去看李枣儿。
“舒记秀坊,应该在东街。”李枣儿道。
“少夫人……”冬生犹犹豫豫地道:“这个时辰,又是这种天气……那秀坊,怕是该关门了吧?”
“我又不是去买东西,关不关门有什么打紧。”李枣儿笑道。
不买东西,是要去做什么?
冬生不解,但他没有再问,毕竟主子不是他,说了算的也不是他。
一路很慢,本来不是什么急事。又对李枣儿来说,以前做姑娘时,晚上很少出门,对于夜色很是想念,如今虽然下雪天阴,没有夜景,但有夜雪,四周又难得静谧,算是聊胜于无了。至于云朝阳,在白天时,出了房间就不宜与李枣儿这般亲昵。现在又共执一把伞,难得亲近,自然也不着急。只是担心李枣儿会冷,时不时就问几声。
镇子小,虽说走得慢悠悠,但不大功夫也到了东街。两边整排的商铺大多打烊了,只有酒店客栈这样的买卖还亮着灯。
走了几步,李枣儿忽地驻足,侧头看着前方一间不大的酒铺,目光落在门口站着拉客的几个女人身上,扯了扯嘴角,“这就是传说中的红芳院?”
云朝阳漂亮的眉毛一拧,实在是不想让李枣儿知道有这种地方的存在,但……点点头,“是。”三个大字写的那般醒目,自己的妻子不是目不识丁的村妇,如何能瞒得住?
“你来过么?”李枣儿又问。
很想回说没来过,怎奈……“来过。”眼底骤冷,云朝阳一双凤眼眯成一条缝,眸中闪烁的寒光好似薄利的刀锋,冷冷地射向几个走过来的女人。
“这不是云大少爷吗?怎地都不过来看看人家?”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当先贴了过来,“呀,这位……怕是那位有名的新夫人吧?”语气十分不怀好意,正要凑近,却被云朝阳执伞挡在三步之外,顺带还被伞上积留的雪扬了一身。
“冬生。”云朝阳收回伞遮在头顶,若无其事地吩咐下去,带着李枣儿继续往前走。
冬生立即上前拦下那女人,喝道:“去去!离远点!”
眨眨眼,不可否认一股难耐的酸意弥漫在心头,李枣儿却故意做出不在意的样子,清清淡淡地问:“老相好?”
“别胡猜。”云朝阳长长叹气,道:“我并没有来过这里。”
一扬眉,李枣儿道:“不会来这里谈生意?”李富都来过,难保他不会来。
云朝阳又叹气,压低声音道:“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么?我唯恐有人知道我私底下做了什么。哪还敢大张旗鼓地来这边现眼?”
想想也是,可是……“可是那女人认识你。”云朝阳长得是不算顶顶风华绝代,但在这种小镇子,凤尾鸡头,也算得上是好相貌了。看起来脾气好,斯文和气,又是云家大少爷,应该……真是的,以前一直没想过,他这样的人,合该会有许多女人倾心吧?
“……以后她们也会认识你。”李枣儿浑然不觉自己这话说得有多酸,但云朝阳却是听出来了,也看出来了,心里浮起一丝喜悦,声音越发地柔和,“李家的掌上明珠,下嫁云家庶子,堂堂大少夫人,十里红妆,我敢说,再过十年,镇上也没有第二个女人出嫁时能比得上你。论风光论闲话,怎么有人敢不识得你?”
皱起眉,李枣儿道:“我不喜欢你时时把庶子挂在嘴上。”
云朝阳笑道:“如果一定会有人在你身边嚼舌根,我宁愿是我自己。”
李枣儿沉默片刻,确实,云朝阳庶子的身份的确可以惹来许多非议,也定会有人在背后无端说她的闲话,但,她就是不喜欢他这般自嘲、自讽,她会觉得不舒服。
于是,她再次强调,“我不喜欢。”
“好,我不再说。”云朝阳柔和地看着她,扳过她的肩膀,扬手一指,“你准备什么时候进去?”
李枣儿愕然抬眸,“舒记秀坊”四个大字映入眼帘,不觉勾起笑。真是,什么时候到的她也不知道,只想着……仰脸去看云朝阳,伸手帮他掸去肩头的雪,“走吧!”
武丁上前敲门,不多时门开了一条缝,借着灯笼淡淡的光,隐约可见门缝中露出一只眼睛,疑惑又好奇地往外看着。
“我们……”
武丁刚要开口,哪知门又“砰”第一声关上了,里面传来姑娘家细声细气的声音,听得出有几分惊恐,“你们找谁?”
武丁回头,表情困惑地抓抓脑袋,“姑娘,这……”
“怕是被你吓着了。”李枣儿掩唇笑着上前,轻轻拍了拍门环,道:“我叫李枣儿,李寿的妹妹,想见见你们老板娘。”
正文 第一百三十九章 锦心绣色
第一百三十九章 锦心绣色
舒记绣坊的老板舒张氏是个寡妇。闺名已经没人叫了,因在家里排行第六,人都叫她六娘。年纪三十出头,没有儿女。她和她的丈夫都是大户人家的下人,家里世代为奴,到了年岁被配为夫妻。
一年前主人家忽遭火灾,为了救火,她的丈夫死了,她则被梁上落下的木刺戳瞎了左眼,左手也严重烧伤,现在不禁脸上左眼的位置伤疤狰狞,左手的皮肤也是皱皱巴巴,黑痂红肉,异常可怖。
本来,为了主人落得如此下场,怎么说也该好好抚恤一番,但那户人家却见她样子吓人,心生厌恶,竟将她廉价卖给了人牙子。可是因为她可怕的样子根本没人愿意买,人牙子为了钱,时不时租了她出去当苦力用。一年多过得甚是辛苦。幸而后来被李寿遇到,见她实在可怜,人牙子卖的价钱又不高,便买了下来,准备放在后院做个粗实的佣人,不想后来发现她女红甚好,自小在大户家里做工,在绣工布料这方面眼力十分不错,人也十分精明干练。因而开了一家小小的绣坊,选了几个手巧的丫头,全都交给她去调教打理。因地方不大,成本不高,做得好日后再发展,不好的话,就专门给家人缝衣添被,也是不亏。
坐在花厅,手里捧着一碗热茶慢慢地喝着,李枣儿默默地打量着眼前的舒张氏。瘦长脸,颧骨高凸,皮肤略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受伤的左手没有遮掩,脸上表情极是严肃淡漠,又瞎了一只眼,显得十分凄厉。烛火一晃,真像评戏里说的,三分不像人。七分好像鬼。
她个子很高,身板虽单薄,但脊背笔挺,长手大脚,穿着蓝布衣裳,窄领小袖,腰间系着一条青色围裙。因为李枣儿来得突然,绣坊的几个小丫头都有些慌乱,但她让这个接衣服,那个递暖炉,倒茶,端点心,添火盆……一道道吩咐交代下去,从容镇定,有条有理,之后领着三个小丫头一字排开,本分守礼地站在厅中,不远不近,不亲不疏。
不管是从外表还是行动上看,这都是个十分麻利勤快的女人,不过显然。也不太容易亲近。
也许是本性如此,也许是因为先前主人家的错待,又辛苦熬了那么一段日子,对人情冷暖看淡了,很有几分沧桑了。
“六娘。”李枣儿斟酌着慢慢开口,刻意的想拉近几分距离,“我来的突然,倒叫你麻烦了,真是过意不去。”是寒暄,也是真话。
“姑娘言重了。”果然,口气也是淡淡的,舒六娘开口道:“六娘只怕准备不周,怠慢了姑娘和姑爷。”
李枣儿一笑,将茶水放下,道:“久了你就知道,我不是那么讲究的。至于他呢……”瞧一眼云朝阳温和的模样,抿唇一笑,不做多说,指了指一边的凳子,“六娘,你坐。”再看看舒六娘身后那三个丫头,大约都是十五六上下,除了看起来都很乖巧之外,没有什么出众的地方,便一摆手,让她们都下去了。
重新端起了茶杯,李枣儿扫一眼花厅,绣坊不大,花厅自然十分小。不过相当干净。正中和两侧一边一双摆了六把椅子,就已经满了。但由于摆放得整齐规矩,距离适中,倒也不显得拥挤。装饰也不多,正中梁上悬着一方刺绣的横匾“锦心绣色”,三张小几上都铺着淡色的桌布,上绣湖光山色,中间小几上摆放了一盆小苍兰,不是什么值钱的品种,但正是季节,嫩黄的小花开的正盛,香气四溢。
闻着这香气,即使手中捧着的是粗茶,也颇觉心旷神怡了,于是也更能觉得布置的人确实有几分巧思。
“这屋子是你布置的?”李枣儿问道。
舒六娘半侧身坐在椅子上,淡淡地回道:“是。”
“花是你选的?”
“是。”
“这绣品,都是绣坊里绣的?”
“是。”
老老实实,本本分分,竟是一字不肯多言。
李枣儿失笑,与云朝阳对视一眼,手指敲了敲茶杯,声音脆脆的,十分好听。“是你绣的?还是其他的姑娘?”
舒六娘道:“匾额是我绣的,其他是那三个姑娘,正好一人一件,我只是从旁指点。”
李枣儿细看了一会儿,摸了摸料子,点点头,“选的料子很适合,果然还是你的手艺精些。其他的意境倒是不错,构图也巧妙,就是绣的粗了些,也有些良莠不齐。是你设计的?”
“是。”舒六娘道:“因为要赶着装饰。也是想打个绣样,分个等别,也教客人心里有数。毕竟也会有客人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并不需要绣得太好,也不想花钱的太多。当然,我都绣了也是可以,但毕竟绣坊也不是单凭我一个人就能撑起来的,若以我的样子接了生意,万一我忙不过来,不管是延期交活,或者交出的东西不好,恐怕都对绣坊的生意不利。”
舒六娘一口气说完,看了李枣儿一眼,又道:“不过姑娘要是看着不合眼的话,我赶明儿就把这三块桌布都换了。”
李枣儿笑道:“不用不用,你说的有理。况且……”她飞快地在舒六娘瞎了眼睛上一扫,不是因为恐惧,而是怕她介意,“六娘你的眼睛,绣东西怕是很累吧?”她记得,瞎了一只眼的话,另一只眼的负担就会加重,若是不好好保护,即便不瞎也是个近视,再不就是花眼。
舒六娘又看了李枣儿一眼,样子有点儿古怪,也说不出是讶异还是讽刺,简单地答:“现在绣坊活儿不多,不累。”
“但我瞧你脸色不大好,身子还妥当吗?”
也不知是想起什么,舒六娘的表情越发地冷了,“不敢劳烦姑娘挂心,六娘一切安好。”
对舒六娘的抗拒,李枣儿并不放在心上,总之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交浅言深并不是件好事,于是道:“你是在大户人家里做过的。大哥让你管这个绣坊是觉得你有眼界、有见识,以后日子久着呢,这绣坊上下都要靠你打点,你要千万要注意身子。你也知道,现在大哥将这绣坊给了我,你若是累病了,我要上哪儿再去找一个这么精干的人呢!”
“大爷对六娘有恩,六娘不敢忘。”舒六娘答道:“绣坊的事,大爷日前交代过,叫六娘一切听凭姑娘吩咐。”
李枣儿轻声笑了笑,道:“什么吩咐不吩咐的,我年轻,经的事少,经验和见识自然不如六娘,这个绣坊,真的要靠六娘多多帮忙。”
“六娘一定尽心尽力。”
舒六娘语气虽淡,倒也听得出是真心实意,想来若是相处得好,该是个忠心的下人。而且,如果她还真是有些本事的话,那就是再好没有了。
李枣儿心里有些高兴,从袖里摸出一方丝帕,起身拿给舒六娘看,道:“来,六娘,帮我瞧瞧这丝帕绣得如何?”
任舒六娘如何从容冷淡,也实在没想到李枣儿竟自己走了过来,连忙起身接过,匆忙间,可怖的左手不小心碰到了李枣儿的手,神色间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