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什么事的话早点去休息,明日一早出发。」用完了膳,却看到林祈还怔怔看着自己,轩辕又开了口。
林祈一惊回过神来,叹了口气,告了安退下。
他自认没有让轩辕开口的力量,这种时候,也许安静地守在一边才是他应该做的。
如水的凉夜下,轩辕倨窗而立,偌大的中宫一片寂静,他特意摒退了宫人独自待着,便是想趁这最后一个宁静的夜晚静静理清思绪。
过了今夜,他便要带人去弥山,去辅助魏真攻下须和,然后他会回西鎏,也许继续做西鎏的皇太子,也许直接就成了西鎏王。
过了今夜,他便不能再去想些不该他想的儿女情长,万般不舍,也都得舍得。
当怒意褪去,静下心来思考过后,轩辕想他似乎终于明白了若水坚持离开的理由,留下来,自己注定负他。
再多的喜欢都没有用,再深的情爱都没有意义,他轩辕夜的身分摆在那里,君若水,注定只能是他生命中的一个过客。
思及此,他只觉胸口一阵发闷,有什么东西在身体里横冲直撞地找不到出口。
他转身,猛地拔出就放在窗边案上的宝剑,纵身跃出窗子,在庭院里练起剑来。
月色下,他手中长剑绽出石青色光芒,穿、刺、挑、平,一招一式都浑然天成,身形敏捷沉稳,身上靛蓝长衫在翻飞间晃开一片深蓝色光晕,足下步法大气浑厚,每一步下去都似要在那青石板的地面上踏出个足印一般。
一套似含带了怨气的剑法使完,轩辕停手微喘,有细微的汗珠从额头沁出。
他深吸口气仰头闭目,沁凉的夜风拂过他的脸颊和发间,将刚从身体里冒出来的热气都吹散了,再睁眼时,目光却是落在了长剑剑柄上挂的玉佩上。
便又扯下腰间那一块看,脑中不由得想起初见时,便是因若水拾了他的玉佩,两人才会有了交集。
这两块玉佩是西鎏轩辕王朝正宫代代相传之物,只有西鎏王和皇后可以佩带,自他成年起父皇母后便将玉佩传与了他。
剑上那块是他的,腰上这块则是让他交给他未来的皇后。
那日在军营中,他在向若水表白后其实就想把这玉佩给他,可当时那样简陋的环境他又觉得太不正式,可哪里知道,过了那村便没了那店。
他也忍不住会想,若自己递出这枚玉佩,若水是否会接受呢?
他终究不知道若水心中的犹豫是为了什么,那一句日后注定会伤害彼此又是什么意思?
本以为自己对这段感情足够坚定,可当若水绝尘而去,他才意识到他那点儿坚定其实根本就没有意义。
自嘲地勾了勾嘴角,轩辕从喉间溢出一声轻叹,收起玉佩,转身回屋。
问世间情为何物,只叫人生死相许。
他不知道这生死相许,又是要通过什么途径才表现得出来。
当隔日的太阳从东方升起,轩辕率林祈、张校尉及他们精挑出的三十人精兵,出了弥都往东南面的弥山进发。
一行人都换了便服以避入耳目,快马加鞭赶了大半天路后,于傍晚抵达弥山山脚下。
弥山海拔颇高,半山腰开始便云雾缭绕,他们在山脚下的客栈宿了一晚,第二日寄了马匹后便上了山。
弥山因为还是白弥与幽国的国界,是以山上修了完整的山道,一路上到半山腰后山道分成了两条,一条通往铁锁桥,另一条则是通往幽国。
据说那铁锁桥是十几年前一名商人出钱请人造的,只因从此地去须和国要比走正规官道方便很多,桥造好后一度成为众多商旅通过国界的首选道路,直到后来两国间爆发了战争,铁锁桥便被封锁了。
轩辕等人又行了近一个时辰,穿过了一道狭小的山径,铁锁桥便出现在眼前。
只见那桥极窄,仅够一人通行,且年久失修,铁链都生了锈,整座桥在风中隐隐晃动。
桥的那端岚山上很安静,从这边也看不出有人驻守,对面岚山不像这边弥山上种满了植物,因此若有人守在桥边便可一目了然。
林祈带头走到了桥边,只见桥下浑厚的迷雾把视野遮了个透澈。
他扔了块石头下去,也是半天听不到回声,因此也无法判断这桥下是什么,有多深。
他正想踏上桥板测试一下桥的牢固程度,脚下的山石突然随着一声爆裂的巨响摇动起来,无数碎石块从山顶滚落,顿时扬起了厚重尘土。
林祈被这突如其来的响声惊到,手下一滑松开了铁链,人就往山崖跌去。心中猛地一惊,他倏然瞪大了眼睛,尚未来得及放声大叫,肩膀已被人一把扯住,迅速退后。
待站定,林祈才发现方才救了他的人是轩辕,面上禁不住浮起了一丝感激的神色,老天保佑,还好殿下反应灵敏!
轩辕却是看都未看他,严肃的神色直往他们身后望去。
震动不一会儿便彻底停了下来,众人回头去望,却是方才来时的小径被人用火药炸得塌了下来。
三十余人顿时被困在了铁锁桥前这一小块方寸之地中。
意识到是中了埋伏,轩辕深邃眼眸立时眯起,不一会儿,身后山头上便出现了一小队人马,那领头的赫然是众人以为已经死了的殷慕白!
林祈看到殷慕白的手下手中还拿着数枚火药,顿时觉得一股寒意沿着脊椎爬了上来,火药问世不久,如今虽然还无法用于战场,但那小小手雷的威力,却足以让他们这些瓮中之鳖丧命于此。
「西鎏太子,白弥近二十万大军毁在你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手里,你让殷某好生敬佩。」
殷慕白低沉的嗓音自头顶传来,他身边不过仅余十数人,但是人人手里都拿着火药,正咬牙切齿地瞪着底下人数翻他们近一倍却已无招架之力的西鎏人。
「殷将军,原来你没死。」轩辕却是不慌不乱,冷冷望着殷慕白的目光镇定自若。
「亏得你那军师心地善良,留下我三名死士不杀,他们才得以救出我,又布了具假尸体蒙混过关。」
殷慕白嘴角勾起一丝苦笑,其实他如今也是穷途末路,虽然留下了性命,却因白弥已然亡国而觉得此生无意。
他现在还活着,只是为了要眼前这小子的命罢了。
白弥虽弱,但休养生息之后仍可东山再起,但经过之前的战役他却意识到,只要轩辕夜活着,白弥便一辈子只能做西鎏臣国,永世不得翻身。
他惊讶于西鎏居然有如此出色的太子的同时,却也意识到绝对不能继续留下轩辕夜。
「殷将军方才大可直接投下火药炸死我们,为何却要现身呢?」面无表情的,轩辕继续问道。
殷慕白直直看着轩辕,半晌后答:「因为我想看看,西鎏的太子殿下可以为部下做到什么程度。」
「此话怎讲?」
「今日殷某来只为了要殿下一命,只要殿下愿意自行跳下悬崖,殷某便放过你这三十余名部下。反正殷某如今也只余这十几个部下,已挡不了西鎏军,但是西鎏太子的命,殷某势必要拿下。」
一句话说得轻巧,却叫这边林祈等人暴跳如雷。
林祈第一个怒瞪双目,拔出腰间长剑吼道:「卑鄙小人,有种下来和老子单打独斗,拿我们威胁殿下,你算什么白弥鬼才!」
「即是鬼才,还讲什么正义,林校尉这般年轻却如此冲动,莫非是也嫌命太长了吗?」
殷慕白冷冷一笑,手一扬,边上一个士兵便将一枚手雷朝林祈扔了过去。
林祈一惊,直觉地举剑要挡,却被轩辕一把拽着衣角扯开,那手雷落到地上,顿时将山石炸出个大窟窿。
「不要命了!」对着吓得愣住了神的林祈一声怒吼,轩辕凌厉的眸光转向殷慕白,「殷将军所言可是真的?」
「大丈夫一言,驷马难追。」
「殿下!万万不可!」林祈见轩辕真的走到了悬崖边,顿时慌了神,张校尉和其他士兵也都要过来,轩辕却是冷声喝住了他们。
「今日我不跳,大家都会死在此地,殷将军戎马一生自是说话算话,怪只怪我急功近利想出这馊主意。」
说着如此决然的话语,轩辕眼中却还是镇静无畏,林祈瞪大了眼睛说不出话来,心里却是明白轩辕的话一点不假。
他们逃不出这里,等着他们的只是死全部或死一个罢了。
轩辕见他们不说话,从怀中摸出领军令牌塞进林祈手中,漠然道:「林祈,拿下须和回西鎏之后,代我问候父皇母后,西鎏太子之位,请父皇传给明儿。」
「殿下!今日就是我等集体跳下去,也不会让您跳的!」
林祈浑身一震,突然伸手欲抱住轩辕,却被他伸手一掌轻轻印在肩上,人顿时往后飞了出去。
轩辕立在悬崖边,从底下窜起的山风吹得他衣、发乱舞,他仍如天神般傲然,神情倨傲地看了殷慕白一眼,居然真的纵身跳下了山崖!
「不!殿下——」林祈一声惨叫扑到崖边,却只见轩辕正疾速下坠。
身后殷慕白也是震惊地瞪大了眼睛,根本没想到轩辕居然真的愿意为了部下做到这种地步。
却在这时,一声饱含了怒意和绝望的清啸从身后传来,殷慕白刚要转头,一股大力已从背后钉入透胸而出。
一口鲜血猛得狂喷了出来,他只觉得有人抓住了他的肩头带着他往下一跃,紧接着身后一人手上的火药便落在了地上。
剧烈的爆炸把其他火药也引爆了,十几个人顿时被炸得血肉模糊。
他的身子被人重重扔在了地上,随即只听到有人大声喊了一句:「林祈,抓住他!」
林祈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爆炸声惊到,回头只见殷慕白口吐鲜血地被扔到了自己面前。
他直觉地伸手点住了殷慕白穴道,眼角余光却瞥到一人追着轩辕跳下了崖去。
那人一身白衣,墨发如瀑,虽只是一转眼工夫便消失于眼前,林祈却无比清醒地意识到了那人是谁。
却说若水那日出了皇宫,到弥都城门口的一路上被拦下了不少次,无数的军士都劝他留下,他最终却只能一一拒绝。
最后在城门口碰到傅老,看到老人的目光直直落在他身上,他主动停下了马,却还是没有忘记强打笑容,装出一副轻松愉快的样子。
再多的痛苦和不甘,他都只想自己一个人承受,师父以前教过他,做人最重要的是坚强,无论何时都不能随便在别人面前暴露自己的脆弱。
傅老见他还挂着笑容,心里不禁像被人揪起一般难过,现在的年轻人,别的不学,尽学人逞强。
他带着若水出了城,两人就坐在官道边的大树下,算是作最后的告别。
「若水小子,你这一走,打算去哪儿呢?」两人静坐了片刻,傅老轻叹了口气问道。
其实这一路上,他隐约能够感觉到若水在挣扎着什么,所以此时若水坚持要走,他也并不打算留他。
可是,人终究要问过自己的心,才能知道到底要做怎样的选择。
「我打算回去了,这里离幽国很近,以流云脚程,两日便能到家了,出来久了,师父他老人家也该惦记我了。」
若水想了一瞬,笑着答道,一边伸手去摸流云鬃毛,脸上尽是温柔的神色,却终是显得有些勉强。
流云似是能察觉主人情绪,低低嘶鸣了一声凑过来舔弄他脸颊。
他怔了怔,勾起嘴角浅浅笑开,嘴角掬起一个小小的酒窝,形状却没有往日那么饱满。
傅老抚了抚自己花白的胡子,眼角余光看向一人一马,「真的不后侮?」
「傅老,留下,我也会有后悔的一日,也许我现在最后悔的,是抄了近路赶着去西鎏,然后在涧竹的山间巧遇轩辕。」
「但是,这便是你和殿下间的缘分呐。」
「缘分缘分,若注定有缘无分,这缘分还真不如不要。」
自嘲地摇了摇头,若水无奈地道出心中症结,缘分这东西,自古以来也不知道已经害了多少人,他平日里总被人夸聪明,现在总不能傻傻的自跳火坑。
傅老接不上话,心中却也清楚若水所言非虚。
山间清风徐徐吹过,沙沙的树叶声一成不变,若水站起身,朝傅老鞠了一躬,扬起嘴角笑道:「傅老,轩辕有您相伴,我放心得很,这就告辞了,下次您来找师父喝酒时,若方便的话,就带些他的消息说与我听吧。」
话中的不舍被他刻意用轻巧的语气说了出来,引得傅老只能无奈摇头,叹道:「傻小子,世人不都说难得糊涂,你就偏要事事精明吗?」
「那当然啦,傅老,难得糊涂这种话是用在您这样的老前辈身上的,我以后能糊涂的机会多着呢,哪能现在就放纵自己?」
留下这句玩笑话,若水转身翻上流云,最后朝傅老看了一眼,双腿一夹,流云便顺着官道往幽国的方向奔去。
傅老站在官道旁,看着他的背影出了好一会儿神,金色的阳光下,那疾速远去的身影披着金光,便仿佛是要消失一般。
他想起很久之前听人提过的一首诗,诗里有一句,叫「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他不知道若干年后的若水和轩辕,会不会也忆着人生中这一段短暂的相聚,思念当时的惘然之情。
花了一日多的时间到了幽国境内,相比其他国家的战乱,幽国如今倒是暂处和平。
西鎏选择先打白弥和须和,便是在给幽王思考的时间,到底是垂死挣扎之后步上白弥后尘,还是直接俯首称臣免去百姓战争之苦。
这日傍晚,若水到了幽国商贾最常来的热闹之地,凡城。
该城占地面积不大,却因为集市商品丰富而颇有人气,众多别城或别国的商贾常常到这里采购。
若水来此自然不是为了要采购商品,而是因为这是他回家的必经之路。
因为并不急着回去,所以他决定在凡城住一晚再走,也顺便看看是不是有什么好玩的东西可以带回去孝敬师父。
寻了一家干净的客栈,他让小二带流云去马厩,自己则拿了包裹和蝉翼剑进了店。
他容貌俊秀衣着不俗,店主一见他进店,眼睛都亮了起来,「这位公子是住店还是打尖?」
「都要,先给我上两道小菜一碗饭。」见底下客人不多,若水找了张空桌坐下,笑着吩咐店主。
这一路赶路都没好好吃饭,如今倒真是饿了。
店主连声应好,转身吩咐厨子做菜去了。
若水喝着小二送上来的茶水,将店内坐着的人都打量了一遍,除了角落一张方桌外,其他坐着的都是寻常百姓。
角落那一桌上坐着的两人,虽是做着普通商贾打扮,但是从身形和气度来说却很引人注目。
尤其是此时正面对若水的那一位,简朴的衣着根本无法掩饰他身上华贵的气质,俊美非凡的面容上一双丹凤眼中透出桀骜不驯的霸气,举手投足间雍容的仪态更让若水知道他绝非池中之物。
他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