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处望去,雕花的木窗外江水苍茫,此时黑夜月明星稀,映得两岸垂柳飘扬,似乎还有隐隐传来的渔家女的清歌婉转,一时间令她不清楚这是否又是一场梦……
淡蓝的月光,映着那帘子被一双素手撩开,碧袍女子眉眼清秀,抿唇一笑走过来。
不是素敛,还会是谁。
“怎的,昏迷了三日竟然病傻了,成了个痴人不成?”素敛揽过袖子点灯,那跳动的烛火映红她的脸颊,她将温热的手掌覆上自己的额头试探体温时,江云宛才恍然大悟。
从灏京去云阳府,定是从渂江支流航行三日,在嵚陵上岸后快马轻车半日,才能到云阳,许是趁着自己大病的时日,她被素敛扛上船,此时也不知过了几日,离嵚陵还有多远。
夜风吹拂进船舱,吹得她也有几分惬意,便随意地靠着垫子发呆,良久道:“这么说起来,我们明后日便可到云阳府?”
素敛为她倒茶:“还算你有些记性,明日中午便可从嵚陵港口上岸,想来傍晚时分就到了云阳地界。”
江云宛大口喝茶,将眼眸滴溜溜地打量着素敛,忽地,她那狡黠的眸子一亮!
对了,她晕死过去那日,正是沈青影来向素敛提亲那日……
“咳咳咳……”她被水呛住,却也顾不得,一把扯过素敛的袖子急道:“死丫头,快告诉我,你是不是已经变成人家沈公子的小媳妇了?”
“哈哈哈。”江云宛挑眉坏笑。
素敛闻言,竟从两颊红透一直红到耳根,她又急又恼的娇羞模样令江云宛几乎笑死过去。
“你再胡言乱语,我可要将你丢下船了。”素敛将滚烫的脸隐在阴影里,却有些愠色地道:“那不正经的沈少卿,我那日刚去置办你的朝服回府,便看见府门前贴喜字挂红灯的,刚走进去,谁知堂屋里那个呆子一把抓住我嚷嚷着让我嫁给他,还满嘴疯话,说要生十八个儿女,我可是第一次见他!”
“噗!”江云宛喷茶。
这果然是沈青影的风格……
“只是,那日玉锵侯实在是奇怪,他看见那疯子扯着我的衣袖说混话时,那个表情好像要杀了我一样……”素敛不禁打了寒战。
一语惊醒梦中人!
江云宛一颤,似乎惊雷劈到了头顶,从脚尖到发梢,无一处不在发抖,骨头缝里几乎都传来噼里啪啦的声音。
她被惊雷劈了个外焦里嫩一样。
原来,那一幕幕竟然不是自己的梦,那人眼底令人生疼的悲凉意味,竟然是真的。
他说,若你嫁的不是我,我娶的定然也不是你。这句话究竟何意,难道真的是她理解的那个意思?
怪就怪自己不争气,居然当场口吐白沫,晕死过去!
失败……江云宛顿时陷入了无尽的悔恨。
曾经她有一次老牛吃嫩草的机会,却生生错失,如今想扑过去,把那少年抱紧,却也没有机会了。
素敛瞧见江云宛那悲喜形于色的脸,如今灰黑一片,顿觉蹊跷,凑过去眯缝着眼问道:“究竟怎么回事?沈少卿说你服了宫花散,春心荡漾才会口吐白沫,陷入昏迷,可是好端端的,你为何要春心荡漾?还在玉锵侯来的时候萌发春心,瞧那副样子,该不是他误会了你和沈少卿,然后沉不住气,便对你说了什么……”
江云宛的脸红得像火烧云一样。
素敛见她傻愣愣地钻进被子里,那重重锦被之下,竟然传来宛如鬼魅的窃笑声。
素敛的眉角一阵抽搐,却又觉得好笑,便开口道:“怎的,我家相爷终于情窦初开,也算相中了一个妙人儿,怪不得那冷如冰霜的侯爷在北疆叱咤风云,却别扭地不肯跟你一起乘船,偏偏要从汴祁山绕道,自己骑马去云阳,还真是羞涩……”
说完,她便被江云宛扔过来的花枕砸了个正着。
“你说他不在这条船上,自己骑马去云阳,还要绕汴祁山?”江云宛心下一紧。
“是啊,他托我在船上好好照料你,死活不愿意跟咱们同行,谁劝都不听,敢情他只是觉得怕你醒来见到他别扭啊。”素敛笑道。
不对。江云宛下意识地咬了咬下唇。
虽然她不知道为何秦湑忽然回京,但那日她和他在密林中遭遇刺客,那攻来的杀手无一例外都是向着他出手,而且招招必杀,不留活口,而她自己只是被下了毒,而且还是毫无损伤,甚至美容养颜的毒,那么答案显而易见……
幕后的黑手,不想杀江云宛,只是想绊住她不让她去云阳,而对秦湑,却是阴狠至极,必取性命的格杀令。
此次秦湑不走水路,才不是因为害羞,他只是害怕招来祸端,殃及无辜,所以单枪匹马,独自前去。
云阳究竟有什么?
不过是旱灾,贪官,为何她总觉得背后——
藏着不可见人的,惊天阴谋!
作者有话要说:
、夜宴群官,兽首金樽,两江本同根
入秋的晚风本应萧萧索索,凄凄惨惨,谁知刚到了云阳的地界,素敛卷了车窗帘,却见那星空灼目的夜幕里,真真儿连一朵云彩也没有。
夜风里都流溢着一股子燥热。
黑色夜幕中,雄伟的云阳城门敞开,城外狂风卷起一阵尘土,令人睁不开眼。
“相爷,玉锵侯嘱咐我,在你跟那一群油光满脸的官爷们喝酒前喂你一颗清露丸。”素敛刚捋平那混世人物因为贪睡而卷得皱皱巴巴的袖子,便塞了一颗药丸让江云宛咽下。
“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换了主子,你几时见过我烂醉,今儿个不把他们都放倒,我江云宛跟你姓儿。”江云宛一脚踏出马车,重心不稳,抱上了近旁的一颗古槐,那绛紫底鸾凤噙缨络的宽袍上粘了一层灰。
素敛气得连白眼也不想翻了。有多少件气派的衣服,能经得起这位祖宗穿上一天!
素敛心下暗骂,如今带来云阳的衣物恐怕又不够穿,谁知她那曲水绣花缎面儿的鞋,还未落地,却被一只手扶着,稳稳地下了车。
素敛一回头,却吓得魂不附体。
那黝黑又枯槁的脸,宛如鬼魅,那人脸上挂着一丝油滑谄媚的笑,令她脊梁骨发寒。
“江大人,想必来我们云阳府,一路舟车劳顿,风尘仆仆,卑职已在府内设宴,还请江大人赏光!”说罢那黝黑枯槁似树枝的人已经毕恭毕敬,把她奉若神灵般地恭迎下车,便立即有小厮前来引路。
江云宛一哂,拍拍身上的灰,笑道:“这位便是云阳知府刘汝臣刘大人罢,本官在这儿呢,你现下扶着的是我府上的丫鬟。”
那刘汝臣浑身一颤!
立刻回头去瞧,绛紫遥郏焐昂祓椒镟哂纾泶蟮囊屡奂负跻荒桥佑分椎纳碜蛹房绱巳匆舶樟耍桥雍旃饴妫θ葩觯睦锖痛胖醒蘧食牵笱喽佬悖バ睦贾剩煲夥缌鞯牡背蚁嘤邪敕窒嗨疲
刘汝臣却瞬间冷汗如瀑。
自己真是笨呐!
那江大人是怎样的人物,十六岁一人一信一箭摆平了一场夜秦与北梁的联手,一颦一笑一扬眉就打败了宇文锋,连皇上对她三年不上朝都不敢多说些什么,她一定是个左右逢源,世故圆滑的官场高手。
那样的人,自然多着人去巴结奉承,自然在传闻里被形容成宛如天神,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可一年年官场混下来,右相那位子高处不胜寒,再俊美如谪仙的人物也得在夜夜笙歌的饭局上喝成个水桶腰。
“江大人,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请江丞相大人不记小人过,宰相肚里能撑船……”刘汝臣一个激灵,跪地不起,惹得城门外一干守城的将士们瞠目结舌。
“刘大人,你这说的这却是什么话?”江云宛忽地瞪大眼睛,那亮晶晶的眼眸里几乎溢着一层泪水:“本官初来乍到,连云阳城门都没进,这几十年来,你在云阳为官,夙兴夜寐,清如风,明如镜,才使得云阳如此繁华,百姓安居乐业。你这一番话岂非让我这后辈折寿了?”江云宛立刻扑过去扶起刘汝臣,那宫花散余毒未消的脸上,勉强挤出一丝假惺惺的痛心疾首的模样。
他二人左一句右一句,听得素敛冷汗直流,她从未见过江云宛这副虚伪的样子,真不知道她正在满肚子坏水儿地打什么如意算盘……
上了软轿,自然是一番颠簸,江云宛眼皮沉重,打了许久的瞌睡,醒来时云阳城内华灯初上,虽然没有灏京那般繁华,又因旱灾而显得有些萧索,但为了迎接她这位当朝右相,还是颇费心思地多点了几盏明灯。
刘府门前,一群家仆们掌灯簇拥而出,江云宛被刘汝臣扶下软轿,便踏进那有些老旧腐朽的门槛。
果然,云阳府大动干戈,下辖的各州县官员如数到场,知州县令通判,个个精神抖擞地参见她这位正一品大官,皇帝眼前的红人,为官为政之人的偶像,大燕第一位女相公,那场面宏伟又悲壮,简直将刘大人的府邸挤了个满满当当。
万众瞩目中,江云宛漫不经心地落座,三重广袖散开,露出肿胀白胖的腕子,双手支在桌上懒洋洋地托腮观望。
果真,眼前众人一个个面黄肌瘦,干枯羸弱,似乎几个月没吃饭,那灰扑扑的官服连原本的颜色都看不清楚,兴许已经三个月没洗澡,而且各个官员面露悲戚之色,皆是瞪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珠子等江云宛发话。
假,真是假死了。难不成这一场还没爆发的饥荒,竟让他们当官的连饭都吃不起了?
才不是什么忧国忧民。
江云宛幽幽地叹了口气……
席上众人见她蹙眉,心下具是一惊。
今日接风宴不过是探探这位相爷的口风,究竟能给多少赈灾银两,她究竟是两袖清风,刚正不阿,还是两眼一闭,与他们同乐?
江云宛为难道:“唉,如今天灾当头,看到各位面露菜色,想必已经是攒够了赈灾的粮食。”
众人目瞪口呆,暗道这位相爷果然是个狡猾的主儿,难不成她想左右逢源,两面讨好,一面为皇帝分忧,一面跟他们一起数银两?
这才叫贪官……
刘汝臣眉毛一跳,几乎泫然泪下般:“江大人,我云阳府虽然算不上鱼米之乡,但也算商旅如织,四通八达的地界,这粮仓里的粮虽然充足,但这样一场大灾,我云阳三个月一滴甘露也没降,颗粒无收,光靠开仓放粮,恐怕无法自足,还请江大人明鉴!”
说罢,众官员有几位已经揽过袖子,泪如雨下,更有甚者止不住呜咽,竟几欲以头抢地来恳求朝廷拨款赈灾。
“是呀相爷,卑职已经在周边的州府买了粮食,刘大人甚至用了自己的俸禄,更召集了当地乡绅巨贾来募捐,但我云阳百姓如此之多,只怕饥荒一旦闹起来,云阳定是遍地饿殍,民不聊生,满目疮痍啊!”曹通判果然和刘知府一个鼻孔出气。
江云宛不禁咋舌,想起她来云阳之前,在文德殿里,皇帝的一席话。
“江爱卿,作为国之股肱,朕的右手,如今国难当头,你定要为朕出一番力才好。”皇帝一袭鲜艳的绛纱袍映得他满目愁容,更加悲戚。
“皇上,云阳旱灾,饥荒一旦蔓延,国库定要拨款赈灾,我去云阳不过是给百姓们吃个定心丸,可没银子怎么救灾啊?”江云宛双手一摊,幽怨地问道。
“唉,难道你竟不知道,江爱卿,玉锵侯去北疆镇守,占下数座城池,连年征战,那军费已经是让国库吃紧,如今这么一场天灾,实在无法多拿出银两,朕又如何能眼见着百姓们受苦!”燕帝鹰眸一敛,竟然多了几分痛楚之色。
江云宛心下暗道,若不是你好面子,喜欢大兴土木,国库哪里会如此吃紧。
“皇上,到底能给臣拨多少银两去赈灾?”
皇帝伸出五个手指:“五千两。”
五千两,她手里只有五千两,如何来赈灾啊……
江云宛觉得前几日烧得她有些晕乎,如今一睁眼,眼前这一场没有硝烟烽火的战场更让她头疼!
皇帝说国库没钱,知府说已经穷得揭不开锅,那让她怎么办,难道她有钱么?
心下一怒,既然喜欢演戏,我一定要让你们这些年吃进去的全都给我吐出来。
江云宛一拍桌子,她本就有些力气,不似寻常柔弱女子,再加上那宫花散的余毒未消,肿得如莲藕的手臂刚刚拍上桌子,竟然拍得桌角断了一只,那桌上茶盏立刻摔碎了一地,这风云突变,令一屋子的官员直打冷战,只见绛紫鸾凤遥壑校侵凰淙凰祝匆谰纱藕堇焙蜕狈ス龅耐笞右换印
她怒道:“刘大人,本官离开灏京之时,圣上言辞恳切,下了罪己诏,虽是口谕,但圣容悲切,语带哀伤,圣上说水旱累闻,战事频繁,朕自登基伊始,不肖太祖之贤德,不纳众臣之直谏,不问宗庙之社稷,不建雄伟之业绩。群僚所言,皆朕之过,今朕痛至刻责,诚心悔过,百姓有苦而朕不知,此次惟愿天灾降于朕一之人身,朕愿为黎民苍生代罪耳。”
一席语调铿锵,慷慨激昂的发言,江云宛语毕便泪如雨下:“你我皆为臣子,君忧臣辱,君辱臣死,如今天灾将至,若无法为陛下分忧,何谈为臣之道,尽忠之心?”
你演,你道我不会演么?江云宛两眼一闭,登时泫然泪下,那泪珠不断,不消片刻便沾湿了前襟。
而她这一番转述的罪己诏,将皇上的名头搬出来,谁敢说不?登时,那屋内的官员一个个匍匐在地,大声哀哭道:“臣罪该万死!”
一时间火热的气氛到达顶点,江云宛拍案叹惋道:“既如此,明日各位召集乡绅巨贾,定要悉数出席,如今国库亏空,北梁频扰之际,唯以此才能为皇上分忧,为黎庶苍生尽责,在朝为官难道不应如此么?”
“江大人所言极是!”一群刚刚还哭穷的贪官们,个个泪流满面,五体投地。
※※※
虽然戏演完了,但酒一定要喝,这是铁一般的真理。
哭得七晕八素之际,江云宛见酒席一开,便敛了汹涌泪水,接过丫鬟递来的酒杯。
兽首金樽,琼浆玉液,这刘大人刚刚不是还在哭穷么?江云宛揉了揉眼,将那金樽取过,揽袖而饮,只轻呷了一口,顿觉那酒香顺着喉咙,滑进五脏六腑,化作融融的暖流,散开在肚子里。
“好酒。”江云宛眼眸一亮,这定是藏了几十年的醉春风。
“江大人好酒量,这可是埋在我自家院子里二十年的醉春风,如今为大人接风,今日才挖出来,还望江大人不嫌弃寒酸。还有这金樽乃是卑职传家之宝,当今世上也就只有江大人用得起此杯!”刘大人开始拍马屁。
言下之意,不过是我不是哭穷,我是真穷,除了好酒没有别的能孝敬您。
江云宛眉开眼笑,因为服了清露丸,一丝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