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芳从来没看见海棠对客人这样无礼过,也没见客人这样隐忍过。从海棠刚刚关门的气势判断,她绝对不是一般的生气。庭芳快步上前,轻轻敲门,没有人应,庭芳加重敲门的力量,边敲边说:“海棠,是我。”
门被打开了,海棠就站在门口,眼圈红红的,似乎哭过。庭芳拉起她的手,关心地问:“你怎么了?”
海棠不做声,拉着庭芳进屋,吩咐丫头桃叶再去拿壶酒来。庭芳疑惑地问:“你要喝酒?到底怎么了,没听说过‘借酒消愁愁更愁’吗?”
海棠依然没有回答,桃叶端来一壶葡萄酒、两个半透明的白玉般的瓷杯,放到两个姑娘面前,拿起酒壶斟了两杯,轻声道:“姑娘,酒喝多了伤身。”
海棠端起面前那杯酒,仰脖子一饮而尽,庭芳吃惊地睁大眼,海棠夺过桃叶手里的酒壶,给自己又倒了一杯,庭芳伸手压住那个杯子,抗议道:“海棠,你不能这样喝。”
海棠抢起庭芳面前的那杯酒,又仰脖子喝了个底朝天,海棠随手丢掉杯子,立即响起瓷片清脆的碎裂声,海棠睁着哭得红红的眼睛,“你要么陪我喝,要么就走。”
“刚才那个客人是什么人?你们姑娘没吃什么亏吧?”庭芳抬头盯着桃叶问。
桃叶迟疑着,没有答话,海棠按着庭芳的肩膀,埋头哭道:“牡丹。”
庭芳抱住她,哄道:“好了好了,海棠,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海棠含含糊糊道:“我不要嫁李惟简,我不要嫁。”
庭芳顺着她的话安慰道:“好,好,不嫁就不嫁。”
海棠扑在庭芳肩上呜呜咽咽,虽然绸衣不吸水,也禁不住海棠这样泪涕如雨,庭芳肩膀凉凉的,她苦笑着,不断拍着海棠的背,海棠哭着哭着,渐渐没有了声音,庭芳拂起她额前的乱发,看了一下,海棠闭着眼睛,似乎是睡着了,她摇摇头,叫桃叶帮着她把海棠弄到床上去,两个人的合作才开始,海棠就挣扎起来,她摇晃着站了起来,踉踉跄跄走到床边,一头栽了下去。
庭芳紧跟了过去,海棠倒到床上后,就再也没有什么动静了,庭芳弯腰脱下她的绣鞋,回头对桃叶道:“去打盆水来给她洗洗吧。”桃叶低头行礼,转身出去打水了,庭芳捋了捋海棠额前的乱发,又低头看看自己被弄得一塌糊涂的衣服,叹了口气。
第五十章 不知流年度 '本章字数:2383 最新更新时间:20131102 12:42:56。0'
侍候海棠睡好后,庭芳带着桃叶走出海棠的房间,低声问道:“你们姑娘刚刚说不嫁李惟简是怎么回事?你听没听说过李惟简这个人?”
桃叶迟疑着,怯怯地说:“桃叶不知道该不该说。”
“算了,”庭芳摆了摆手,“我回去换衣服了。好好侍候你们姑娘吧,等她醒了你再叫我来看她。”
庭芳换好衣服,总有点不放心海棠,过去看了好几趟,海棠一直睡得迷迷糊糊。
晚上,海棠没有登台献艺,庭芳下了舞台,连舞衣都没换,又往海棠的房间跑,海棠的房门虚掩着,庭芳伸手推开,一只脚已踏了进去,这才发现田夫人也在海棠屋里,庭芳一向对田夫人敬而远之,有事都是想方设法躲着她的,没想到在这里撞上她,感觉有点尴尬,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田夫人朝庭芳招手道:“牡丹啊,进来吧。”庭芳走了进去,轻轻关上门。
田夫人又回头劝海棠说:“女人嘛,迟早是要嫁人的,嫁谁还不是嫁呢,难不成你还想在我这千红楼待一辈子?你嫁李惟简也算是门当户对了。”
海棠低头闷闷地说:“就算要嫁人,我也要像牡丹姐姐一样,嫁一个自己喜欢的如意郎君。”
庭芳忽然听到“牡丹姐姐”,愣了一下,随即明白海棠口里的“牡丹”不是自己,而是她来千红楼之前的那个牡丹,她断断续续听到千红楼里的姑娘们谈起过,牡丹是被大历三年间一位年轻有为的新科进士赎走的,听说那位进士还花了许多钱帮她脱离了奴籍。那个幸运的牡丹成了许多娼家姑娘的希望之梦。
田夫人叹着气,说:“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你一意孤行,简直是自绝于朱家。别惹火了你爹,以后他都不管你了。想清楚一点,不是每个娼家姑娘都有牡丹那么幸运的。”
海棠冷笑着,“他早就不要我了,现在也不过是想再利用我一次而已,我偏不让他如愿。”
田夫人也不再劝,站了起来,转身出门,边走边对庭芳说道:“你们姐妹感情一向不错,你陪陪她吧。”
庭芳目送田夫人出了门,才走到海棠身边坐下,柔声问道:“今天到底怎么了?”
海棠绞着手绢儿,好半天才道:“我家里来人要赎我出去。”
庭芳吃惊道:“这是好事啊,你这是生的哪门子气呢,难道你不想出去么?”
海棠点头道:“我当然想出去。”
庭芳更奇怪了,“既然想出去,那就出去吧。外面多自由。”
“你不懂的,”海棠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出去了,也没有自由。”
“为什么出去也不自由?是因为你家里要你嫁那个什么李惟简吗?”庭芳迟疑着问:“莫非那个李惟简是个头顶生疮脚底流脓从头到脚都坏透了的家伙?”
海棠摇着头,“我没见过他,应该没有那么坏吧。”
“你连他的人都没见过,干嘛那么排斥他啊?是不是你已有心上人了?”庭芳想到了另一个可能。
“我们天天都在一起,你什么时候见过我有心上人了?”海棠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
“这不就得了,”庭芳拍拍她的肩膀,“既然没有心上人,那就先出去再说吧,出去看看这个什么李惟简,如果他真不是东西,你再反对嫁他也不迟嘛。”
“我在千红楼,就不是朱家的人,嫁不嫁李惟简由我说了算。一旦回去了,那就由不得我了,就算是火坑我也只能眼睁睁地往里跳。”海棠说着说着眼泪就出来了,“牡丹,你不知道我爹有多狠心。他只是要利用我,完全没有半点父女之情。”
庭芳忽然就想起了自己的父亲,父亲平时那么开明那么慈爱的人,可是在她的婚姻大事上却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明明知道她不愿意嫁王保家,还是要逼她嫁,甚至还不让她上学,也不让表哥跟她来往,为了保证她万无一失嫁入王家,都把她当囚徒关起来了。要不是他那样逼婚,自己能沦落到这步田地么?父亲这样做,算不算狠心呢?庭芳纠结了一会儿,觉得父亲还是爱自己的,虽然在她的婚事上做得那么霸道。
庭芳这样想着,就低声规劝海棠道:“或许,你爹并不是狠心,他只是想法跟你不一样……”
海棠咬牙道:“他不狠心?他不狠心我怎么会被卖到这里来?”
“他也有他的苦衷吧。”庭芳随口给海棠的父亲辩护了一句。海棠听到这话,像看仇人一样地瞪着庭芳,眼睛里似乎有火在跳,庭芳弱弱地低头抗议道:“天下没有不疼爱自己儿女的父亲!就像我父亲吧,他出生入死在战场上拚搏那么多年,不就是为了给我和我娘创造一个安宁舒适的家吗?”
海棠好奇地睁大眼看着庭芳,“牡丹,你爹也是个将军?”
庭芳点了点头,又奇怪地看着海棠,“你刚才说‘也是’,难道你爹也是将军吗?”
“岂止是将军啊。”海棠咬着唇沉默着,半晌才幽幽地说:“牡丹,我真羡慕你,有一个疼你爱你的爹爹。”
庭芳却更疑惑了,听海棠的语气,她的父亲起码也是个大将军了,那海棠岂不是出自大富大贵之家?为什么她也沦落到这千红楼来了呢?她说得明明白白是被卖了的啊,既然是大家庭,自然不会为柴米油盐发愁,怎么也会卖女儿呢?
庭芳百思不得其解,她使劲捶了捶头,将心底的好奇都压了下去,问道:“海棠,你还恨你爹吗?”
“恨!”海棠这个字几乎是咬牙切齿吐出来的。
庭芳撑着下巴,自言自语道:“我好想我爹,我好想我娘,就算他们还要逼我嫁王保家,我也想出去,我想回家。”
“王保家!”庭芳虽是自说自话,海棠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个重要信息,她好奇地问:“这个王保家,会不会就是个像你刚刚说的那种头顶生疮脚底流脓从头到脚坏透了的家伙?”
“父亲说他不学好,我也不知道他怎样个不好法,其实他对我倒挺好的,为人应该不算坏吧。”庭芳摇摇头,“我也不是不喜欢他,只是,我一直把他当哥哥,从没想过要嫁他。”
“那你是另有心上人了?”海棠立即充满了好奇,完全忘记自己的事了。
庭芳微微点了点头,海棠摇着她的肩膀,急切地问:“他是谁呀?”
“我表哥。”庭芳长叹了一口气,说:“真不知道我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到他!”
“你表哥叫什么?”海棠继续追问。
“岑经,他叫岑经。”庭芳趴到海棠身上,幽幽地说:“如果还能嫁我表哥,下辈子做牛做马我也认了。”
“这辈子都不知道怎样,你还下辈子呢。”海棠抬起头,认真地说:“我已经被我父亲卖了,也算是报答了他的养育之恩。我跟他扯平了,什么关系都没有了。以后,我绝不会让他再来主宰我的命运,我要自己找一个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的好男人!”
第五十一章 不知流年度 '本章字数:2377 最新更新时间:20131102 12:39:54。0'
皇帝还是挺有人情味的,王思礼、辛云京去世后,他还念念不忘这两位将军当年为国家立下的功劳。他经常在朝堂上对三省六部的官员们说:“饮水思源,真正有功于国的,朕不会忘记,也不能忘记。”所以,辛家琪十八岁的时候,接到了吏部发下来的告身,朝廷任命他为神策军左领军郎将;到王保家满十八岁的时候,也接到了吏部发下来的告身,朝廷任命他为羽林军右领军郎将。神策军、羽林军都是皇家禁卫军,任务就是保卫皇宫和保护住在皇宫里头的皇室人员的安全。禁军军官中,起码有一大半都是辛家琪、王保家这样的勋贵子弟。几乎没什么事做,骑着骏马、穿得八面威风的整天晃悠,既轻松又招摇,因为是天子禁卫,薪俸还相当可观。
王保家靠着父亲的馀荫做了官,王夫人不用再担心儿子的前途了,眼看时光飞逝,儿大当婚,她就开始操心王保家娶媳妇儿的大事了,王夫人整天在王保家耳边唠叨,听得王保家耳朵都起了茧子。王保家不胜其烦,“娘,爹和张叔叔早就为我和庭芳订过婚约的,我的媳妇儿只能是庭芳,你还操什么心呢。”
王夫人气得浑身颤抖,骂道:“臭小子,你想气死我吗?庭芳失踪都三年了,要是你张叔叔一辈子也找不到她,难不成你一辈子不娶媳妇儿?”
王保家嬉皮笑脸道:“可我要是娶了别的姑娘,违背了爹爹的誓言,那就是不孝了。”
王夫人跺脚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无论如何,你也得赶紧给我娶媳妇儿。”
王保家挺认真地问:“娘,你是女的,年纪也这么大了,你还要娶什么媳妇儿啊?”
王夫人差点给气趴下了,“是给你娶媳妇儿!你别想东拉西扯敷衍过去,我要抱孙子!”
王保家笑道:“可我也不能违背爹爹生前跟张叔叔定下的婚约啊。”
王夫人也不管王保家潇洒的军官形象了,她伸手使劲扭他的耳朵,王保家疼得直龇牙咧嘴,“断了,耳朵要断了,娘,你下手轻点。”
王夫人恨恨说道:“再拖下去你就要满二十岁了,还不赶紧成家,你对得起你爹吗?我要抱孙子,你先纳妾也行,反正要给我生个男孩。”
王保家挣开母亲的魔爪,商量道:“娘,万一我左生一个是女儿右生一个还是女儿咋办?”
王夫人又伸手想扭儿子耳朵,王保家左躲右闪,连连后退,王夫人扭了个空,悻悻道:“少废话,先给我纳妾。”
王保家一边揉着被母亲扭得红红的耳朵一边道:“娘,你又犯糊涂了,你要纳妾跟我有什么关系,至于对我下这样的狠手吗?”
王夫人指着儿子怒道:“你敢气我我就不认你这个儿子了。”
王保家低头轻轻嘀咕道:“哦,原来我之前说的那些都不算气你啊?”
王夫人指着儿子的鼻子,只说得出一个字来,“你!”
王保家走过去,抱着母亲的腰,把头使劲往她身上拱,“好了好了,娘,别生气啦,我跟你开玩笑呢,有必要这么大动肝火吗?把身子气坏了可就不值了。”
王夫人摸着儿子的头,叹着气,“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东西啊。”
一年一年过去,庭芳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光晟还是不愿死心,又加派了人手搜寻,几乎所有的收入都用来找人了。
岑经也一年一年大了,光晟开始张罗给岑经娶媳妇儿,他带着岑经接连相了好几个姑娘,岑经既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好像那都不是他自己的事情一样。光晟干脆懒得问他的意见了,直接给他定下了思结进明的女儿思结小雪,岑经依然没有任何意见。两家合了生辰八字,定了黄道吉日,光晟送上聘礼,思结家也准备好了嫁妆,似乎是一转眼,岑经就穿上了大红吉服,把新娘子吹吹打打迎进了门。
洞房花烛夜,岑经对着坐得端端正正蒙着红盖头的新娘子,心中百感交集,耳边似乎还回荡着庭芳滚珠溅玉般清脆的童音,“我要表哥当新郎官……”
庭芳,你在哪里啊?岑经颓然坐下,捧着头,似乎有什么动静,他愕然抬头,发现一直端坐着的新娘子居然掀起了红盖头,走到了他面前。岑经呆呆地看着她。思结小雪把头上沉重的凤冠摘了下来,露出满头乌发,似是羞怯又似乎是不满地问:“你不喜欢我吗?”
岑经呐呐道:“不是……”
思结小雪不满地翘起嘴,“那你干嘛进来半天也不理我?是不是嫌我长得不够好看?”岑经看着她微微凹陷的像湖水一样深邃的眼睛,轻轻摇头,低声道:“你很漂亮,真的。”
思结小雪笑了起来,揉揉腰,抱怨道:“今天累死我了,你过来给我捶捶背,好不好?”
看着小姑娘嫣红的嘴唇一张一合,岑经像中了什么咒语一样,走过去,拉着她坐到床前,认命地抡起挙头轻轻给她捶背。
思结小雪扭头飞快地在岑经的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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