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晟,你我兄弟一场,也是缘份。我就要走了,现在天下不宁,时局动荡。你是性情中人,容易冲动,乱世之中,行事更要谨慎小心、仔细掂量,千万不能行差踏错啊。”王思礼说完,转身飘然而去。
张光晟惊坐而起,叫道:“大哥,你要去哪里?”他眼前一片漆黑,肩膀结结实实撞到了床柱上,张光晟摸着起床,拿火石打着火,点起灯。
张夫人也给惊醒,看着他的背影担忧地问:“又做恶梦了吧?”正说着,只听得哭声隐隐,夫妻两个相视变色。
一个家人重重地敲着门,叫道:“老爷,不好了,节度使大人殁了。”
张光晟眼前一黑,嗓子一甜,“哇”地一口血喷了出来,张夫人魂飞天外,跌跌撞撞爬下床,抱着丈夫,光晟喘息过来,朝夫人摆手道:“我没事,大概是急火攻心了。”说着就要往外走。
张夫人拖着他的臂膀,急道:“祖宗,半夜三更的,你好歹也加两件衣服再走啊。”光晟无语停步,回过头来,已是泪流满面。张夫人匆匆打开衣箱,把衣服找出来,给丈夫穿戴停当,自己也加穿了两件衣服,跟着光晟急急往王府而去。
王府早已乱了套,张光晟携夫人直闯入王思礼卧室,王思礼还在床上,王夫人扑在他身上哭得死去活来,保家也在一边扯着嗓门啼哭。光晟勉强掩住心中酸楚,扑通跪下道:“嫂夫人,大哥已去,还请节哀顺变。”
王夫人泣不成声道:“张将军,你要给我们母子做主哇。”
张光晟跪下磕头,一字一顿道:“嫂夫人,大哥待我恩重如山,光晟没齿难忘,粉身碎骨也难以报答。今后王家的事,就是我张光晟的事。王、张两家祸福与共,荣辱相连。”
张光晟强打精神,吩咐家丁先去告知河东节度府众人,又叫人备好浴桶和热水,他屏退众人,自己动手给王思礼洗澡换衣,王思礼身上伤疤累累,张光晟回思往日点点滴滴,眼泪都掉在浴桶里。
府中开始张挂孝幔,张光晟给王思礼穿戴停当,在节度使院做事的官员们都已赶到,哭声四起,几位将军抬出王思礼病重时订做的棺材,把王思礼送了进去,王夫人伏在棺木上,抓着不放手,拚命啼哭,仿佛那样就可以把王思礼叫醒过来。众将跪下,连连磕头。张夫人和另外几位将军夫人上前,不断劝解,终于把她拉开,众人将棺盖合上。
朝廷得知王思礼的死讯,宣布辍朝一日以示哀悼,并且追封王思礼为太尉,赠谥号曰:武烈。并命鸿胪卿康谦前往河东监护丧事(唐朝的“辍朝”即停止朝议,其实跟今天的降半旗礼仪差不多)。
王思礼的死讯传到长安时,他的那道要运送河东粮食支援国家的表章也刚送到长安不久,结果河东的粮食还没开始运送,王思礼就去世了,皇帝遗憾得要命。也不知道他是心疼失了忠心耿耿的一员大将呢,还是心疼那没运送出来的粮食。这是上元二年,也就是“安史之乱”的第六年,因为征战连年,大乱之后紧跟着大饥,军队严重缺粮,朔方和安西、北庭行营两支军队甚至因为军粮不继、士卒饥饿而引起骚乱,两支军队的统帅李若幽、荔非元礼都被士卒杀害,不少大将跟着死于军队暴乱,军纪荡然无存的军队四处抢劫百姓,可怜中原老百姓已经穷得没米下锅了,还要被军队敲榨压迫。
在这样艰难这样危急的情况下,朝廷不得不再次起用已经被晾晒了好几年的老将郭子仪,利用他的威望去镇住这些桀骜不驯的骄兵悍将。
皇帝任命管崇嗣继任河东节度使,管崇嗣性子宽和庸懦,真正好好先生一个,以前给王思礼当副手还没什么问题,现在王思礼一去,在这样严酷的时刻,突然之间要他独挡一面,他什么也不敢管,一切都委托给了下属,全靠属下自觉。在这样的乱世,你要那么多官员尤其是粗野的武官们自觉,真是一个笑话。而且在中国大半个天下都陷入饥馑之际,河东这些人却睡在粮仓边,不趁机监守自盗,大捞特捞一笔,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不到几个月,河东爆满的粮仓几乎被搬空,只剩下没人愿意再搬的陈年烂米一万多石,再也不可能有粮食去支援国家了。
皇帝派去帮河东节度府押运粮食的使者把河东的状况上奏皇帝,皇帝后悔莫及,立即下旨撤了管崇嗣的职,另派一位他认为能干的名叫邓景山的官员出任河东节度使。
可笑的是,这位能干的邓景山,当初皇帝派他去平定江南刘展的叛乱,邓景山被刘展打得大败,丢了好多个州郡,正焦头烂额之际,恰巧平卢节度使候希逸派出来讨伐史思明贼军的一位骁将田神功到了郑州,邓景山听说田神功大破郑州贼军四千多人,活捉贼将四个,真正骁勇无比,就跑去郑州请田神功帮他平定刘展叛乱。邓景山生怕田神功不帮忙,拚命引诱田神功说江南、江北富饶无比,外国商贾无数,只要打赢了就可以发大财。田神功听了高兴得不得了,立即率领五千平卢军南下,平卢军果然厉害,田神功不多久就活捉了兵力超过他两倍的刘展,他派人用囚车把刘展押到长安去正法。当然,田神功也没忘记邓景山“江淮子女玉帛随便你拿”的诺言,打了胜仗后,平卢军在扬州大劫三天,富商大贾的屋子被他们挨门排户掘地三尺搜了个遍,波斯、大食、昭武九姓等各国商人被杀者竟有好几千人。
扬州是当时的商业大城市,其富裕程度,可以用今天的上海来比,唐人向往的神仙生活就是“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田神功究竟在扬州抢了多少胡商资产,估计没人算得出来。后来的史学家司马光说:安史之乱,乱兵不及江淮,到这个时候,江淮也一样遭受荼毒。其实,田神功一介武夫,没读过什么书的人,性情相当直爽,他从平卢出来击贼,结果平卢军在江淮的行为与强盗无异。历史却没有因为这桩暴行而彻底抹煞田神功,《旧唐书》甚至赞扬他“忠勇”。田神功这个人,如果不是被邓景山诱惑,未必会做出这样凶残的事来。邓景山被任命为河东节度使,竟然是因平定江淮叛乱而被皇帝认为能干,希望他重振河东纲纪!邓景山究竟会有多能干呢?
第十三章 骑虎已难下 '本章字数:2849 最新更新时间:20131021 14:13:24。0'
邓景山到河东,宣读皇帝圣旨,罢掉管崇嗣的节度使职务,命人将他羁押起来等候审讯,节度使一换,河东众将个个心中惶恐不安,不知会有什么噩运降临到自己头上。
张光晟刚到家,左兵马使思结进明就后脚跟到。张光晟跟他虽然是搭挡,平时却很少来往,只知道他跟辛云京关系密切。思结进明有事不在使院讲,却追到他家里来,只怕是有什么不能公开议论的事要跟自己商量。光晟把他请进客厅,叫人给他泡茶,挺客气地问:“思结大人有什么事要指教光晟吗?”
思结进明看着送茶过来的仆人不做声,光晟接过茶,双手递给思结进明,挥手吩咐仆人退下。思结进明神情凝重,咬了咬牙,说:“连管崇嗣都成了罪犯,明天说不定就轮到我们坐牢了。光晟,你是右兵马使,大伙儿都听你的,只要你出头,咱们就把邓景山逐出河东,我们都愿意拥戴你为节度使,就等你一句话了。”在古代,“右”比“左”高贵,虽然张光晟和思结进明都是兵马使,但张光晟居右,思结进明居左,所以张光晟比思结进明更有威望。
张光晟早已猜到思结进明要跟他商量的事情必然与新来的节度使有关,却没想到居然是要他带头驱逐节度使。光晟皱眉道:“光晟资历尚浅,节度使重任,我不敢担当。况且邓景山就算再没能力,毕竟也是朝廷派来的节度使,你们不服他,可以上奏朝廷,怎么能私自驱逐他呢?完全无视朝廷。这种事,光晟实在不敢苟同。”
“光晟,你们汉人有个词叫做当仁不让!你不做节度使,河东还有谁能做节度使呢?我不是一个人来跟你商量这事的,我是代表河东众将而来。河东重地,太行山以北,就是史朝义的贼军,西边又有吐番、回纥的威胁,邓景山这种东西,哪里能担当这样的重任?如果河东有事,京师都不得安宁。你当断不断,等到起了火就后悔莫及了。”思结进明恳切地劝说。
张光晟摇头,黯然道:“节度使临终前托梦叮咛我行事要谨慎小心、仔细掂量,千万不能行差踏错!驱逐邓景山、自己立自己做节度使,这行为跟叛乱没有多少区别!我绝不能做!”
思结进明气道:“这都什么年代了。安东都护王玄志毒死平卢节度使刘客奴,朝廷就加封王玄志为平卢节度使;王玄志死后,平卢大将候希逸杀掉王玄志的儿子,朝廷就加封候希逸为平卢节度使。前面有这么多成功的例子,你还犹豫什么呢?皇上被小人蒙骗,我们赶走滥竽充数的家伙,拥立真正的能者,这其实是忠君报国!”
张光晟一字一顿,大义凛然道:“就算我侥幸成功了,军纪也因此败坏,我今天赶走邓景山,焉知明天就没有人来赶我?况且,平卢节度使虽然几经更迭,都不是朝廷真正任命的,混乱之际,朝廷只得承认既成事实,你绝不能保证天下安宁后朝廷不去秋后算账。而且平卢也只有阴谋,绝没有公开驱逐过哪一位节度使!思结将军,你不必再说了,今天的话,我就当什么也没听到,你也不必担心我会泄密。我奉劝你一句话:你性情憨直,须提防被别有用心之人利用。”
思结进明惊讶地问:“别人能利用我什么?”
“河东的粮仓几乎被搬光,正当天下饥馑之际,朝廷一定会彻查此案,你要小心某些贪了公粮的人来利用你,你不服邓景山,他们就教你驱逐节度使,把事情闹大了,到时候,就没有人再追究贪污公粮之事了。”
思结进明激灵灵打了个冷战,站起来躬身行礼道:“进明思虑不周,多谢大人指点,才不致于闯下大祸。”
邓景山大刀阔斧,开始彻查贪污公粮的官员,他接连抓了十几位有嫌疑的军官,到他们家中搜查一通,偏偏搜不出多少粮食来,你总不能说他缸里的米、面就是贪污的吧?邓景山见没搜出证据来,就动用严刑拷打审讯这些沧为阶下囚的军官们,苦苦追查贪污的公粮藏于何处。他问的可不是你有没有贪污,而是你把东西藏哪儿去了,这已经不是审嫌犯而是审贪污犯了。半个月之后,那十几位军官终于有熬不住苦刑的,有一个叫李竭诚的就松口说公粮藏于何处何处,总算有了一点眉目,邓景山大喜,亲自带人去把粮食找了出来。
河东被贪污了的粮食当然不止这么一点,自古狡兔三窟嘛。根据这个理论邓景山又加倍努力拷打李竭诚,要他把埋藏在其余地方的公粮也缴出来。他这一招还挺管用的,犯人既然已招过供,心防已破,再问什么就容易了。果然,被再次拷打后,李竭诚又供出一批他埋藏的粮食来。
邓景山终于搜出许多粮食来,于是宣布将李竭诚判处死刑。河东涉及这桩贪污案的军官何止一个李竭诚!邓景山开始查案后,大小军官们一个个都忧惧得不得了,这时见到李竭诚竟要被处死,大家纷纷给他求情,邓景山一脸正气,驳回众人的请求,不答应给李竭诚减罪。
李竭诚的弟弟李竭忠哭着哀求道:“大人,我大哥贪污国家公粮,确实不应该,可我们家上有老下有小的,您要是斩了我哥,我侄子侄女们怎么活呀,还有我爹我娘那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哪!”
李竭忠声泪俱下,一个大男人哭成这样,众将也都黯然伤心,特别是盗了公粮的人员,见邓景山如此严厉,更是又惊又惧,不少人又上前给这一对兄弟说好话。邓景山怒道:“照你们这样说来,贪污国家公粮难道就该逍遥法外了?”
心怀鬼胎的军官们不做声了,李竭忠连连磕头,哀恳道:“我哥一时糊涂,犯下大错,我不敢请求大人宽恕他。只是我哥有妻子儿女,家里不能没有他,我还没成家立业,赤条条来去无牵挂,我甘愿代兄受罚,大人要杀就杀我吧!”
邓景山皱着眉,怒道:“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你没犯事,我把你杀了,你哥贪污,反倒把他放了,你想让天下人都来耻笑我昏庸吗?”
一个军官上前两步,磕头道:“汉代有这样的法令:犯罪当死者,可以用财物赎免。大人也可以仿效前朝,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李竭诚贪了官府一百石米,数目并不算多,罪不至死,是否可以让他用他家的什么财产来抵罪?”
李竭忠立即接口道:“我家还有一匹上好骏马,可不可以用它来抵我哥的罪?如果不够,我家还有一座好房子,也一起抵给官府。”
邓景山沉吟着,终于点头道:“既是前朝有这样的法令,我就参照古法吧,李竭诚死罪可抵,活罪难饶……”
思结进明终于忍无可忍,不等邓景山说完,就冲上前,指着他大声喝斥道:“昏官,李竭忠不能用自己抵罪,反倒可以用一匹马抵罪,真是岂有此理!难道我们一条人命,还不如一匹马吗?”
“思结将军,不可无礼。”张光晟赶紧上前,想把思结进明拉回来,免得他过激的言行煽动众人的情绪,但是为时已晚。
思结进明是左兵马使,他一发怒,立刻带起一股旋风,众人纷纷跟着起哄,像炸了锅一样,一个军官大声叫道:“这样的昏官,怎么能够统领河东?别把河东葬送在他手里了!弟兄们,一起上啊,把他干掉,为国家除害!”
邓景山脸色煞白,喝道:“我是皇上任命的节度使,你们这是犯上作乱!”
众人迟疑着,依然有几个鲁莽的还在往前冲,斜刺里一个军官拿着剑迅速冲到公案前,正是那位建议用财物来抵死罪的军官,这家伙大概颇读了点书,蛮有心计,他大声喊道:“一起上啊,弟兄们,法不责众,皇上难道能把整个河东节度府的军官都处死不成?一、二、三,杀啊!”众人乱哄哄一拥而上,紧接着就是一声惨叫。
看着一窝蜂围在公案前的军官们,张光晟和思结进明面面相觑,思结进明苦笑一下,他原本提议张光晟驱逐邓景山,遭到张光晟的反对,结果倒好,邓景山居然被大伙儿干掉了,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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