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子雍不是好管闲事之人,但这两个古怪的小厮出现的位置离他要去的紫烟阁很近,而且看到他时的第一反应竟是慌忙躲避,不能不让他起疑。
“你俩是什么人?”
“……小厮。”个子高些的那个用几乎变了调的声音回答道。
“干吗要遮住脸?”
“……怕晒。”
“既然怕晒就该待在家里,还跑这里来做什么,沉玉表弟?”
潘沉玉慢慢放下折扇,塌着眉,撇着嘴,垮着肩,扶着腰,像是一棵被大树吹得快倒下的树。唉,人的嗓音太清脆悦耳也不是件好事。
“你到底来这里干什么?还这身打扮?”钟子雍毫不客气地继续追问。
“子雍,我……其实……”潘沉玉忍不住瞟了瞟身边的郑窈娘,寻思着要是不小心说错了话,这位比钟茗婉还要大力的郑窈娘会不会打他?
钟子雍的眼神也看向了另外一个“青衣小厮”,虽然看不见脸,但看那身材和姿势便知道这不是一个男人。他不由得心中一怒,好你个潘沉玉,莫逃送去还不过五日,你就喜新厌旧了!
“哼,又跑这里来跟女人鬼混,就不怕安庆公主知道吗?”钟子雍一生气也就顾不上口德了。
“啪”的一声,扇子收了起来,露出一张娇中带怒的俏脸:“我们来这里便是鬼混?那钟将军来这里又是为了什么?”
“怎么是你?你来这里干什么?”钟子雍又喜又惊。
“当然是来鬼混!”郑窈娘毫不迟疑地答道。
钟子雍用狐疑的眼神看着两人。潘沉玉连忙摇手:“呃,表兄,其实我们是……”
“呵呵,我们当然是和将军一样,喝美酒、吃美食、看美人!”郑窈娘抱住潘沉玉正在乱晃的手臂,脸上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如果不看她挽的是谁,到还真像个要干坏事的纨绔子弟。
“别瞎说,我们……”潘沉玉被她的举动差点儿吓疯了,这不是把他往火坑里推吗?
“我们该告辞了,将军再见!”郑窈娘立刻接过他的话。
钟子雍脸上刚刚绽放的笑容慢慢收敛起来:“原来如此,那就祝二位喝好、吃好、看好。还有朋友在等我,我先告辞了。武英,我们走。”
他才不相信这两人如此打扮是为了来琴园幽会。那是为了什么呢?是为了他吗?一时猜不出来,不如静观其变吧。钟子雍带着疑惑和期许离开了。
“郑小姐,你这不是在害我吗?”潘沉玉哭丧着脸,自从认识了这位郑小姐,他就没过过安生日子。
郑窈娘见他急着把自己推开,不由得一怒,反而把他的胳膊抓得更紧,说道:“哼,我说错了吗?难道我该说你是带我来监视你表兄和黄小姐幽会?”
力不如人,潘沉玉只好放弃挣扎,脸皱得跟黄老太爷有的一拼,他说道:“我们都被发现了还要继续吗?”
“怕什么?这琴园又不是钟家开的,他也不能断定我们是来监视他的啊。”
潘沉玉心想,这琴园真正的主人更可怕好不好。
“郑小姐,你一定要这么做吗?要是让黄小姐知道了对你不太好吧。”按照潘沉玉的眼光,黄思蕊比郑窈娘更适合做世子夫人,即使钟子雍真喜欢她也只能纳她为妾。这婚前就惹怒了正室夫人,未来的日子堪忧啊。
郑窈娘可没有这么长远的打算,一时没有明白过来,便问:“有什么不好?难道她花前月下被我看到了就能仗着她爹的权势抓了我?哼,我说我是路过的,看她能把我怎么样。”
潘沉玉大惊,世上居然还有这么无赖的女人。
“其实也无需非走这一步,你好好跟子雍道歉,说清楚那日对我说的话不过是一个笑话,他一定会原谅你的。当然,态度一定要温柔,男人嘛,都是吃软不吃硬的家伙。”
“我干吗要他原谅?我什么时候说过笑话?”郑窈娘眨了眨眼,“天啊,你还以为我说我喜欢你只是在说笑?”
“你不是说笑吗?”潘沉玉都要哭了,那可是他的救命稻草啊。
“当然不是,我那日对你说的都是真心话。”郑窈娘不知为何生出一丝厌烦,为什么如花公子不肯相信她的真心呢?
“那、那你为什么还要破坏子雍和黄小姐的好事?”
“那是因为……他居然敢把我当花瓶一样送人!”郑窈娘犹豫了一下,为弟报仇的旗号已经打不出来了。
潘沉玉立马想起一句名言: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那家伙应该已经进紫烟阁了,我们现在去正好。”
郑窈娘拽了拽沉玉的胳膊,潘沉玉就像一个被强盗威逼的小媳妇,满面愁容、半推半就地转过身来。他正准备走时,突然一阵又急又险的冷风擦身而过。
“这、这是什么?”潘沉玉斜靠着郑窈娘,浑身颤抖地指着前面。前面一棵大树上正插着一支箭,箭翎还在轻轻颤动。
“两个不要脸的男人,给我站住!”远处传来一声娇嗔。
此时此境,只有傻瓜和想死的人才不会站住不动。郑窈娘拖着潘沉玉的胳膊撒腿就跑,左闪右避,躲在了一座假山之后。
“这、这是怎么回事?”潘沉玉的声音还哆嗦着。
“不知道,先躲躲再说。”郑窈娘也摸不着头脑。不是说这琴园里都是有钱有风度的上品人士嘛,怎么会有人拿他们当兔子射呢?
没多时,追兵就赶到了。
“真该死,居然让他们跑了!”一个女子怒气冲冲地说。
“哎呀,公主,您怎么……要是真射伤人可怎么办?”另一个女子柔声劝道。
“哼,我要真想伤人会射不中吗?”
公主?他俩什么时候得罪过公主呢?黄思蕊想射伤他俩倒是情理之中,这位公主又是为了什么?
郑窈娘有心问问与皇家有些亲戚关系的潘沉玉,却发现他面色苍白、冷汗冽冽,心想大概是受了惊吓。可她心里竟无一点儿怜惜,只是暗叹男人身体柔弱也就罢了,胆子也柔弱可就不太好了,若是钟子雍在,又怎么用得着她冲锋陷阵。
“公主,不知那两小厮如何得罪了您,找管事打发出去便是,何必亲自动手呢?”一个女子终于问出了郑窈娘的心声。
只听那公主恨声道:“这两人本公主倒没见过,只是想起本朝阴盛阳衰,多少女子为求一好男而争得头破血流,却偏偏有些男子不自爱,居然好龙阳……一看到他俩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卿卿我我,本公主就怒不可遏!”
郑窈娘嘴巴差点气歪了,他曾经误会钟子雍有断袖之癖,却没想到自己也会被人怀疑为龙阳君。这公主什么眼神啊?
潘沉玉苍白的脸色已转为滴血似的红,若非外面那人便是下令不准他进入琴园的安庆公主,他早就冲出去大声地宣布:“我不是龙阳君!我是董圣卿!”
安庆公主找不到两人,发泄了几句便被旁人劝走了。他们刚一离开,早已迫不及待的郑窈娘便又不由分说地强拖着潘沉玉去找紫烟阁,她担心就这么一会儿工夫钟子雍便坠入了黄思蕊所营造的温柔乡里。
潘沉玉有心不去却无力抵抗,想着自己的雪白手腕上早被郑窈娘捏出了红印,又想到逼得自己不敢露面的安庆公主,再想到几个月前用一个烂杏子把自己打落马车的无名女子,心中又是一阵辈分。此事一了,他一定要找子雍学武去!
琴园里的各座小院风格不一,有的高雅幽静,有的富丽堂皇,但目的都是一样,让客人享受到最满意的服务。
紫烟阁内也是一样,明媚的阳光,淡雅的花香,悦耳的鸟鸣,通过敞开的窗户进入房间,让人心旷神怡。桌上精致而美味的菜肴让人一看便胃口大开。
屋内看起来只坐着钟子雍和黄思蕊两人,其实还有小厮丫环隐匿于附近,既不打扰客人的闲情逸致,又不会出现无人伺候的情况。
虽然没有旁人碍眼,但这两人都是受过诗书礼乐教育的,即使是别有用心的黄思蕊也不过是打扮得花俏些、说话时娇媚些,绝对做不出郑窈娘心中所假想的事来。
钟子雍此来也有心看看这位黄小姐究竟是怎样一个人物,却没有想到郑窈娘的无限种有一点是真的,出身文官家庭的黄小姐不似别的女子只喜欢看才子佳人的故事,对史书、策论也略有涉及,且言之有物,使得两人的谈话不至于淡如白水,甚至颇感愉快。
只是谈笑风生中的钟子雍还是挂念着那两个怕晒太阳的小厮现在在干什么。
那两个怕晒太阳的小厮现在已经绕到了紫烟阁的院墙下。
“你、你是说真的?”潘沉玉尚未从刚才的惊吓中回过神来便又受到了一个严重的打击。
“当然是真的,不爬到墙上去我怎么监视他们?”郑窈娘叉着腰瞪着他,理直气壮。
潘沉玉轻轻咳了几声,尽量让自己显得庄重些:“郑小姐,我表兄与黄小姐见面是经过双方长辈同意的,更没有触犯国法,何来监视之说?你这分明就是偷窥。本公子是读圣贤书长大的,绝对不能做这等失德之事……”
“是啊,所以我没让你看啊,我是让你站在下面撑我上去看啊。”郑窈娘依旧理直气壮。
“你、你……凭什么让我在下面?”他一个大男人让个女人踩在下面成何体统?怜香惜玉也不是这般怜法。
郑窈娘歪着脑袋怪道:“是你自己说不能偷……监视的啊。那好吧,我在下面撑着,你爬上去看。”
“你……我……”当年殿试面对皇上都对答如流的潘沉玉没想到自己也有瞠目结舌的时候,还是败在一个只称得上有点儿小聪明的女子手里。
“你到底要怎样?快说!”郑窈娘急不可耐地跺了跺脚,她急于知道墙里的狗男女都在干些什么。
“我、我在下面……”潘沉玉有挥斥方遒的勇气,却没有“监视”钟子雍的勇气,这不仅仅是失德的问题,要是不小心让钟子雍发现,很可能丢掉半条命。
“如花公子您真是我见过的最好的人,人美心也美……来来来,快蹲下。”郑窈娘立刻换上一副笑脸招呼道。
这个女人居然还敢说心里只有他!猪都不会信,何况他如花公子!
潘沉玉一边气呼呼地蹲下身来,一边在心里盘算道:“只要这丫头一被发现,我立刻撒腿就跑,只要没被抓个正着,我就可以死不承认。哼,你不仁,我不义,你把我堂堂如花公子当牲口使唤,就别怪我明哲保身。”
郑窈娘扶着墙,踩到潘沉玉身上,然后小声道:“好了,快站起来。”
肩上扛着一座小山似的,哪里快得起来?潘沉玉咬着牙,绷着脸,双手也扶着墙,小心翼翼,同时使出吃奶的力气才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这丫头看起来娇小玲珑,怎么比牛还重啊?”压根不知道牛有多重的潘沉玉腹诽道,同时也为自己自豪——这么大的压力他居然也承受住了。
郑窈娘在潘沉玉的支撑下终于爬上了高墙。她双手扒住墙头,把头探出少许,墙里的风光果然如她所料一览无遗。只是在她的眼里,高墙不见了,楼阁不见了,花草不见了,池水不见了,只剩下谈笑风生的一男一女。
从她的角度看不到隐藏在屋里隐蔽处的下人,以为这院里只有钟子雍和黄思蕊两人,心里不由莫名发怒。
“这琴园到底是怎么做生意的?怎能让孤男寡女就这样留在房里,也不怕出点什么事?这老板怕是收了黄家的贿赂,要不哪有如此好心帮人私会?”
“哼,扫帚星,幸亏本小姐大发善心,想到这黄家摆的定是鸿门宴,特意来帮你瞧着,否则你可就惹来大祸了。要是黄小姐趁机对你做些什么,又或是时候诬陷你对她做了什么,可就要全靠我给你洗清罪名了。”
郑窈娘突然给自己找到了偷窥的最佳借口,顿时觉得自己的行为是那么地高尚、那么的重要。于是定下神、静下心、屏住息、睁大眼,好好地看着那个打扮得格外俏丽的黄小姐究竟怀的是什么邪恶心思。
“想不到黄小姐也是学富五车,如果生为男儿,侍郎家怕是又要多一个探花郎了。”钟子雍感慨道。他熟悉的女人如母亲、堂妹、姓郑的假丫环无不让他头痛,今日才知原来女子当中也有能让他心神安宁之人。
“钟将军过誉了,思蕊读书但凭兴趣,杂却不精,与真正的读书人相比可就差远了。例如读三国,我只喜看子龙将军的事迹,猛张飞我可就不熟悉了。”黄思蕊故意自嘲道,她可不想被看成心比天高的女人。
钟子雍淡淡一笑:“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幼时也颇崇拜赵子龙白袍银枪的风采,若那时有人告诉我行军打战都得变成张飞那样,恐怕我也不会想当将军了。”
黄思蕊忍不住掩嘴轻笑,她没有想到钟子雍竟也会说笑。可说实话,如果钟子雍真长的燕颔虎须,豹头环眼,她大概也就没有以身相许的心思了。
郑窈娘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但从黄思蕊娇羞却又愉快的表情来看,知道一定是钟子雍对她说了什么甜言蜜语。
原来扫帚星并非不懂惜香怜玉,原来他也会对女子温柔的微笑、轻声的说话,只是那个人不会是自己。
郑窈娘扒在墙头上,紧紧咬着下嘴唇,心里一阵酸楚一阵惊慌,似乎想明白了什么,又似乎更加糊涂了。
“郑小姐,你看够了吗?”下面传来潘沉玉软弱无力的声息。
“别吵!”郑窈娘的视线没有离开钟子雍。
“可是我快撑不住了。”潘沉玉的语调显得更加可怜。
“知道了,知道了。”郑窈娘根本没有听清他在说什么便回答道,她此刻只觉得号称才华横溢的如花公子怎么这般不中用。
紫烟阁内的黄思蕊扫了一眼窗前的几盆鲜花,轻声问道:“不知钟将军最喜欢什么花?”
“呃,这……倒没有什么特殊喜好。”钟子雍被问得有些莫名,他不是那种喜欢附庸风雅的文人,还真是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黄思蕊眼神轻轻一闪,笑道:“不怕将军笑话,思蕊最喜欢的花便是红蓼。也就是俗称的狗尾巴花。”
钟子雍心里一顿,为什么会是狗尾巴花?他才不信世上会有这么巧的事,郑窈娘随口胡诌黄思蕊最喜欢的花是狗尾巴花,居然真让她猜中了?
他脑子一转,立刻明白郑窈娘一定也在黄思蕊面前如法炮制,说他最爱的花是狗尾巴花,最爱的食物是鸡屁股,最爱看的书是《昭阳艳史》……
当然,以黄思蕊的聪明不会轻易相信郑窈娘的话,所以她没有直问钟子雍是不是最喜欢狗尾巴花,而使假说是自己的喜好,这样一来不论郑窈娘说的是真是假都与她无害。
他想,呵呵,只是她没有想到莫逃会在我面前用同样的话故意贬低她,让我看出蹊跷,否则我大概还要称赞她与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