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厅里,郑窈娘正瞅着桌上的一张纸发呆。
“请以茅厕为题赋诗一首。”
这几个字郑窈娘都认识。郑家老爷奉行女子无才便是德,但因为担心女儿们不识字将来会被人骗了财,便还是请了先生教女儿们识字和数数,但更高层次的诗词歌赋便只有独子郑少清有幸修行。
郑窈娘本也觉得认得几个字便足够了,可没想到潘家招个扫茅厕的下人居然也要考诗学!这是哪头蠢牛干的好事?
这本该是小弟郑少清大展身手的时候,可参加考试的每一个人都是单独坐一张桌子,彼此之间分开,还有不少潘家的下人穿插于花厅之中,恶狠狠地监视着他们。
郑窈娘心急如焚,小心翼翼地扭过头,想和郑少清对个眼神——希望小弟和她能有这个默契。不料才一转头,便听到一位类似厨娘的大妈响彻花厅的吼声。
“这位姑娘请自重,如果再发现有转头偷看的情况发生,将给予逐出考场的处罚。”
许多双眼睛一起看向郑窈娘,尤其是她身后的那位,立刻用手遮起考卷,还仇苦大深地瞪了她一眼。
“呵呵,误会,我只是想活动一下脖子。”郑窈娘尴尬地笑着,何况她也的确没有偷看此人的意思,这个贼眉鼠眼的家伙能比得过她家小弟?
“考场之上别无借口。”大妈也许是喝多了潘才子家的水,竟也显出几分德高望重来。
郑窈娘恨恨地咬着笔杆,想象着以后紧锁厕门,不让此大妈解决三急问题的爽快情景。可是,写不出这首诗,她还能获得聘用吗?
怎么办呢?郑窈娘都快把笔杆咬烂了,终于想起家里姨娘们打牌时最爱说的一句话:“牌不够,字来凑。”罢了,就用字来凑吧。
与郑窈娘一样,郑少清面对考题也是一副愁眉不展的模样,但他愁的不是如何才能写出一首如题的好诗来,而是如何才能写出一首不怎么好的诗来。
想不到潘家招个扫茅厕的下人也会有这么多花样,按照一般人的想法,才子家招人自然是写得最好的人才可以留下。郑少清一方面是不想抢了六姐的饭碗,一方面是不屑把自己的学识花在这般无聊的事情上。
可要写一首不怎么好的诗,似乎不比写一首好诗容易啊。
“受不了了,受不了了,不是更衣便是出恭,有没有文雅一些的啊?”钟茗婉被那些绘声绘色的便诗熏得不行了。
“文雅的你又听不懂。”潘沉玉白了她一眼。
钟茗婉顿时默然,那些谈古论今、引经据典的雅作她的确听不太懂,可太容易听懂的诗又实在是粗俗。
潘沉玉很得意自己堵住了表妹的嘴,便又闭上眼沉浸在自己这个奇思妙想所带来的乐趣当中。他这场才学考验与其说是为了招才,不如说就是为了给自己找点乐子。
“丽姬华帐似君屋,令客羞惭不能入。欲学汉武招卫女,不幸家有曹大姑。”凤梧又念了一首诗。
潘沉玉眼睛一亮,“哈,这诗有点意思。”
“有啥意思?文不对题,一点粪味都没有。”钟茗婉嫌恶地哼了一声,灌下一杯香茶。这该死的潘沉玉居然说女儿家不该喝太多酒,断了她的酒水。
潘沉玉坐直身子,合起折扇指了指她,“自家人也就罢了,到了外面听不懂就不要出声,免得让人笑话你是一个文盲。这首诗虽无一个厕字,却是句句说厕。”
钟茗婉用手撑着下巴,迷茫地看着潘沉玉,她怎么就没听出来这诗与茅厕有关呢?
第十一章
潘沉玉见她如此受教,无来由地升起一股骄傲,接着说道:“这诗的头两句说的是西晋时的巨富石崇家里的茅厕华丽无比,又有美貌的侍女殷勤伺候,让客人都不好意思如厕。第三句说的是汉武帝在平阳公主家如厕而得了卫子夫,最后一句则是借用紫姑被大妇曹大姑害死成为厕神的典故。”
“切,原来又是一堆典故,没意思。”钟茗婉撇了撇嘴,其实她倒是挺好奇汉武帝为什么会在茅厕遇上卫子夫,难道大汉皇后也曾经是一个扫茅厕的?
“错,这可不是简单的堆砌典故,这些典故合在一起是很有深意的。”潘沉玉又狠铁不成钢地摇了摇头。
“唉,沉玉表兄你就一次说完吧。”
“哈哈,这诗是在讽刺我潘家的茅厕就像石崇家的一样,太过华丽而失去本来的意义;又讽刺我想学汉武帝利用如厕的机会与美人相会,可惜家里有妒意狂盛的妻室,得了美人也只能落得紫姑的下场。呸!这家伙也歹毒了,居然咒我妻妾不和,是谁?”潘沉玉讲解完最后一句突然醒悟。
“是一个叫吴子清的少年,看起来倒像是一个饱读诗书之人。”大管家忙回答道。
“好好好!就是这个好!”弄明白了的钟茗婉哈哈大笑,“这人的诗才实在是好,沉玉表兄,就要他了!”
“哼,知道这么多又硬又臭的典故,显然不是泛泛之辈,语含讽刺却又故意写得中规中矩,不怀好意,不怀好意啊。下一个!”
“切,肯定是被人说中了心思。”钟茗婉朝他做了一个鬼脸,可惜她不是这场考试的主考官。
“挥帚日当午,汗滴脚下土。谁知厕中香,坑坑皆辛苦。”碧桐念完这首诗后愣了半晌,这诗怎么听起来这么耳熟呢?
潘沉玉也愣了一会儿,而后拍案大笑,“妙啊!实在是太妙了!真是活灵活现地写出了打扫茅厕的艰辛。”
“妙什么妙?这分明是剽窃!这分明是剽窃了唐诗《锄禾》!”钟茗婉也拍案而起,真当她是文盲吗?
凤梧和碧桐也傻傻地看着自家公子,公子不可能连这都没有听出来吧?
“剽窃又怎么了?”潘沉玉无所谓地摆摆扇子,“只要剽得巧、剽得妙,能借他人之语表自己之情,那便是好。哈哈,和原诗正好一进一出,真是有趣。是什么人写的?”
“是一个叫古窈娘的姑娘,今年十九岁,相貌倒也清秀,言行也很伶俐。”大管家也是一个伶俐人,当然知道自家二公子打的是什么主意,反正就是一个打扫茅厕的下人,四肢齐全、不疯不傻就成。
“好,就是她了。”潘沉玉一锤定音,决定了这场别出心裁的选拔的最终结果。
“你怎么能这样?剽窃的有活干,原创的反而没活干,这不公平!”钟茗婉大怒,仿佛那个没活干的人便是她。
“茗婉表妹,你这么认真干吗?你要是舍不得那个姓吴的小才子,我就推荐他去钟府给你扫茅厕算了。”潘沉玉继续嘻笑着。
钟茗婉脸色大红,她再怎么粗鲁也还是一个女儿家,哪有专给自己找个男人扫茅厕的道理?
“潘沉玉!”
咣当一声,一个茶杯撞在树上成为碎屑。已经闪过袭击的潘沉玉仍然不敢抬头,凤梧、碧桐也没有舍身护主的觉悟,大管家更是如同入定的老僧,纹丝不动。
“钟茗婉!你想毁我的容吗?”潘沉玉用扇子遮住额头。
“哼,谁让你调戏我?”
潘沉玉险些吐出一口血来,“表妹,这个词可不能乱用!我那挺多算……调笑!”
钟茗婉又抓起了茶壶,潘沉玉吓了一跳,忙叫道:“你又擅自动用具有杀伤力的武器,可别怪我一会儿在子雍面前告你的状。”
钟茗婉一听这话犹豫了,如果让堂哥知道这事,她就连到潘府看姑姑的自由也没有了。她只好放下茶壶,可心里的火气依旧未出,便朝着潘沉玉使劲做了一个最丑怪的鬼脸。
潘沉玉松了一口气,同时也叹了一口气,真让他娶表妹为妻,他宁愿娶个曹大姑。
“是我吗?真的是我吗?”郑窈娘激动地想把手指头放到嘴里咬着,以确定这不是在做梦,却想不好该放哪一根指头,只好把十根指头都放到嘴边扒着。在她的身后,是一堆唉声叹气甚至哭丧着脸的落选者。
“没错,就是你,古姑娘。”大管家有些受不了郑窈娘的恶心样,转眼看了看落选的吴姓少年,却看到一脸解脱后的喜悦,看来不怀好意的人应该是这位古姑娘才对。
“古姑娘?对对对,是我,正是我!”激动的郑窈娘险些忘了自己和小弟都改用了娘家的姓。当然,郑少清是担心丢了郑家的脸,而她是担心被郑家发现踪迹。
“古姑娘,你现在就跟我走,二公子要见一见你。”
“二公子?你是说小潘大人,你是说如花公子?现在就要见我!啊,这怎么行?我穿的不是我最漂亮的衣服,我、我甚至没有擦粉……”见如花公子是她此行的目的,却没想到机会来的这么快,郑窈娘由激动变为了慌张。
大管家轻轻咳了两声,这样的情况他倒也见惯了,“古姑娘莫紧张,二公子只是要交待你几句话,这是府里的规矩。”其实二公子通常不会随意见家中仆妇,这一次似乎是特意和表小姐扛上了。
“哦……”郑窈娘努力平复自己的表情,让自己显得端庄起来,她可不想给大管家留下不好的印象。
可是内心深处却是无法平复的。长久以来的梦想就要实现了,她真的就要见到如花公子了!可在这之后,她的人生还会有什么梦想呢?
第十二章
能够养育出如花公子的地方无疑景色很美,可郑窈娘完全没有心思观看,她只是一个劲儿地盘算着一会儿见了如花公子自己该说什么话,该做什么动作,该有什么表情……
原以为要在漫漫的打扫茅厕的过程中寻找机会接近心上人,没想到这个机会来得如此快,以至于她一点准备都没有。要怎么样才能给如花公子留下好印象呢?
“咱们做下人的,最重要的就是把老爷、夫人、公子吩咐的事情做好,别的就不用多想了。”
“嗯。”
“一会儿见了二公子要懂规矩,二公子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要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没问的、没叫你做的可千万不能乱来。”
“嗯。”
“对了,表小姐也在里面。她虽然不住在府里,但也是府里的主人,她吩咐的事你也要照办,切勿顶嘴。”
“嗯。”
“啊,将军来了。”
“嗯。”
大管家突然停住了脚步,跟在他身后的郑窈娘没有反应过来,直直地撞在了他的后背上。年过半百的大管家身子骨已经不如以前硬朗,竟然被她撞得一个踉跄,幸被对面的人扶住才没有摔倒。
“干吗停下来也不打个招呼?我的鼻子……”郑窈娘捂着鼻子叫道。她一直停留在与如花公子见面的假想中,早忘了自己是在什么地方,直到看到大管家阴沉的脸色才醒悟过来。
“呵呵,是我没看清楚路,大管家您没事吧?”
大管家怎么可能没事?可当着客人的面也不好训斥她,只得冷声说道:“还不快过来见过将军。”
郑窈娘忙道了一个万福,“小女子见过将……”
这哪是什么将军?这分明是扫帚星!
“你怎么在这里?”郑窈娘和钟子雍齐声叫道。
“放肆!怎么能这样和将军说话?”大管家刚骂完,突然想起这句话是这姑娘和世子一起说的,难道世子认识她?
“将军,这……”
“这女人怎么会在这里?”钟子雍冷漠中带点愤怒的语气让大管家松了一口气。
郑窈娘心里的怒气可没法散去,但她也没有开口。她不是傻瓜,眼前的形势明摆着在告诉她,这个扫帚星不是她原来所想象的一无是处的武人,他是潘府的客人,还是一个地位尊贵的客人。
所以,她只能装出战战战兢兢的样子,听着大管家解释她之所以会出现在这里的原因。那原因本是一个事实,但在对方鄙夷的目光的注视下,却让她无端地感到羞辱。
可是,这令人感到羞辱的差事不正她自己费尽心思求来的么?
钟子雍剑眉一挑,“你家二公子喜欢胡闹也就罢了,大管家你怎么也跟着他胡闹?”
“呃,可这茅厕是没人扫啊……”大管家好委屈,不明白世子的话是什么意思。
“挑什么人不好,偏偏挑个逃奴出来,想让你家老爷被人非议吗?”
“逃奴!你是逃奴?”大管家大惊失色。
“谁?我?当然不是!”郑窈娘坚定地摇头。
钟子雍立刻冲着她阴冷地笑道:“本将军亲眼所见,你还敢抵赖?”
“我不是逃奴!你是将军也不能诬赖我!”先前不发作是因为怕丢了刚到手的饭碗,可看来再不反抗就肯定要丢饭碗了。
“那你到底是什么人?难道你还要告诉我你是某家的千金小姐?”
“我……”郑窈娘突然哑巴了,谁会相信一个富家千金会来应征做扫茅厕的下人呢?
大管家刚才还有些疑惑,现在可是毫无疑问。这位古姑娘不但是一位逃奴,还是一位刁奴,如果真招进府来可是后患无穷。
于是,他立刻对钟子雍恭敬地说道:“都是老朽花了眼,居然险些被她骗了过去。将军您看这事……”
“还犹豫什么?直接轰出去。你家公子那里我自会去说。”钟子雍说完摆摆手,径直向前走去。
“啊!大管家您可不能听他的,他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是存心打击报复啊!”郑窈娘着急地大叫起来,也不管那扫帚星到底是什么身份。
大管家花白的胡子抖了抖,这位姑娘倒是说对了,世子对于得罪过他的人可是不会轻易放过的。“可既然你得罪了世子,那就算你不是逃奴我也不敢留你啊。”
大管家神情冷酷地挥了挥手,便上来两个强壮的下人牢牢抓住郑窈娘的双臂,一使劲,向后拖去。
“如花公子!小潘大人啊……”
第十三章
“咦?好像有人在叫我?”潘沉玉转过头,正看到面色不善的钟子雍走了进来,“子雍你怎么才来?可是错过了不少好戏啊,哈哈……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钟茗婉浑身缩成一团,委屈地说道:“二哥,我今天可没打过沉玉表兄。”然后朝潘沉玉使劲使了个混合着哀求和威胁的眼色。
钟子雍却没理她,瞪了潘沉玉一眼,“你这家伙,招个下人用得着弄成这样吗?哼,今天要不是我来,你就非要得个窝藏逃奴的罪名不可。”
“什么逃奴?”潘沉玉莫明其妙。紧跟在后的大管家忙把表公子火眼金睛智擒逃奴的经过描述了一遍。
“被你赶走了?”潘沉玉留意的是这一点,“那谁给我扫茅厕啊?”
钟子雍又瞪了他一眼,钟茗婉则兴奋地抓起一张诗稿,“这个啊!这个叫吴少清的,二哥你快看看,这人的诗写得多好。”
“切,我才看不上这个虚伪的小子。”潘沉玉郁闷地摇着扇子,他居然没来得及看那有趣的小姑娘一眼。
钟子雍看完那首诗,嘿嘿一笑,“不错,就他吧。”
“我说了我不要。”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