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燕大教主脑中乱七八糟的可笑的不可笑的都想了很多,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凌青在门前沉了一口气,才抬起双手攀上木门,缓缓推开。
「吱嘎」一声。
带着岁月积淀的沉重,里面很暗,只有打开的门这里才透着光亮,落在青石板砖地面的阳光里有两个人的影子。
里面透着一股肃穆庄严的气氛,木头腐朽的味道淡淡飘散,一座座牌位仔仔细细规规整整地排列在香案上,像是一双双人眼,正无声地紧紧盯着造访的人。
凌青跨过门槛走了进去,从香案上取过香,点上,插进香炉内,然后回头看向燕云烈这里,「过来。」朝着自己身旁的蒲团示意了一下,「跪下。」
燕云烈真的猜不透凌青要做什么,但乖乖按照他的吩咐做了,走进祠堂,在那个蒲团上恭恭敬敬地跪了下来,没想到紧跟着,凌青也在他身旁的那个蒲团上跪了下来,之后就没了声音。
燕大教主跪在那里,看着香炉里插着的香慢慢烧着,一丝丝的青烟在牌位间袅绕,然后有什么在无声无息里沉静下来,因着肃穆的气氛,连带一开始浮躁的情绪也一并静止下来。
面前是凌家的列祖列宗,是身边这个人尊敬的先辈,凌家绵延流传了那么多年的血脉,最后却是和自己相缠相绕在一起,甚至还违背伦常让两个男子得以拥有承继了自己精血的结晶,自己应该满足了……
那些将来的将来,纵然已经下定决心要和身旁这个人一起过下去,但自己又如何舍得他遭人非言议论?
不知凌青到底做下了怎样的决定……倘若两人这辈子真的无法在一起,自己也不会怨恨,只要是对凌青好的,自己都愿意去做,即使死也不愿放手身旁这个人离开……只盼将来可以知道他葬在何处……
不求同生共枕,但求一个死后同衾。
「你做什么这种表情?」
凌青的声音在旁边响了起来,燕大教主有点孩子气地撇开头,不让他看自己红了的眼眶。
两个人经历了这么多事情,百转千回,情仇恩怨,还有那些魔魇纠缠着不放,好不容易心意相通,相扶相持着开始正视过去的错误和悔恨,结果却要走向这样的结果。道不尽的无奈,还有自己根本没办法去努力和挽回的无力,只有默默在心里痛恨自己。
这时燕云烈却听到凌青声音很平静的缓缓诉说,「我把我们之前发生的事情都告诉了爹娘……」
燕云烈身体一震,回过头来看他。
凌青继续说道,「从官山一遇到我生完凤翥回来,已近十年……」
燕云烈心里起了波澜,虽然这是一段很长久的日子,但两人真正有交集的时候实则屈指可数,其中还充斥着各种复杂。
见凌青不再说下去,燕云烈张口出声,声音却有些沙哑,「然后呢……你爹娘什么反应?」
凌青就这么看着他,眼里的水光泛了起来,熠熠闪闪,清澈勾人,然后却是笑,同时一滴晶莹的水珠滚出眼眶,落在青石板砖的地方,发出些微清脆的声响。
「爹很生气……让我们两个来跪祠堂反省,他没说允许的时候,不准出去。」
燕云烈先是没有明白过来那样愣怔在那里,半响才有所反应,睁大了眼睛,言语里带着意外和欣喜,「你是说,你爹让我们两个来跪祠堂反省?」
凌青瞪他,「不然你以为来这里做什么?」
燕大教主一扫先前的抑郁,心里激动得一下子说不上话来,整个人几乎要跳起来,但见凌青眉头一皱,马上跪好,过了好一会才平复情绪,然后小心翼翼地探问,「你爹和娘真的没有说什么?没有……不同意我们在一起?」
凌青回过头去看着面前的祖宗牌位,「爹说,只要我不后悔,那么他就算砍断我的腿将我幽闭起来,也恐怕拦不住我的……」
燕云烈脸上的欣喜微微敛收起来,满目情深地望着眼前的人。
青年俊秀温雅,笑起来让人如沐春风,却在某些事情上有着比任何人都还要坚持的执着和固执。
总以为自己看到他最坚强的一面,但每一次都会发现那不过仅仅只是一部分,青年温敛,但不代表他就会随便放弃自己的信念。
燕云烈回忆先前自己满脑子的胡思乱想,觉得有些好笑,又有点愧疚,虽然满心是为着凌青着想,但自己在面对选择的时候实则直接就做下了放弃的决定……
用放弃两人感情的代价来保全凌青的名誉,用放弃厮守终身的约定以换取鸿宇和凤翥名正言顺的身分,却没有想到这样对两人是否真的好……
大约是觉得燕云烈这么看着自己又不说话,脸上的表情一会儿欣喜、一会儿凝重、一会儿又是自责愧疚的很是奇怪,凌青歪了下脑袋,「你怎么了?」
燕云烈回神,嘴唇动了动,然后回过身来看着面前的牌位,突然俯下身「咚、咚、咚」的磕了三个响头,额头前面一片通红。
他望着面前凌家的祖宗牌位,语气虔诚而严肃道:「凌家列祖列宗在上,我天绝教教主燕云烈向各位先辈发誓,我愿与凌青此生相依、此世相守,共尽年华,携手白头,若违此誓,定堕修罗,永世不得超生!」言罢再次俯下身重重地磕了一下头。
祠堂里忽而安静了下来,淡香袅绕里,腾扬而起的浮尘飘忽而落,穿过那些过去,那些伤痛,那些鲜血淋漓的恩爱情仇,最后全都化成了此生相守、不离不弃的誓言,镌刻在深沉而庄重的地方,那样坚定,那样虔诚,哪怕星陨月缺、尘世繁华都无法磨灭。
凌青看着他,说不出话来,万般情绪都化为了晶莹的泪珠汹涌而出,止也止不住。
燕云烈勾起嘴角一笑,伸手去牵凌青的手,声音绵绵语气温柔地哄他,「你别这样啊,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又欺负了你,你们凌家这么多先辈一起找我算账,就算我身怀绝世武功也挡不住啊。」
凌青闷着声音怒道,「祠堂重地,不准胡说八道,跪好!」
「是、是、是!」燕大教主连声应着,跪好,但牵着凌青的那只手没有松开,跪了没多久又按捺不住了,「你说爹什么时候放我们出去?」
凌青侧首,「我爹什么时候成了你爹?」
「都让我跪凌家祠堂了,还不能叫他爹吗?不对啊,那我岂不是入赘你们凌家?不行不行,回去天绝山以后我得带着你去我爹娘坟上拜拜。」
「燕、云、烈!」
「还有莲姨那里也得去……」
隔着一道疏格木门,不时传出里面絮絮叨叨的说话声,偶尔夹着呢喃轻哝,让这冷清肃穆的小楼染上了几分温暖。
燕云烈原本以为凌广海会要他们跪满三天三夜才放他们出去,没想到第二天早上下人就来传话,说老爷和夫人让他们两人梳洗一下去用早膳。原本还担心凌青刚生产完没多久会熬不过去,却忘记为人父母总是最疼爱自己孩子的。
又一个月后,凌家大宅上下装饰得一片喜庆红火,炮竹声声,只是没有宾客喧闹。
堂上坐着凌广海和凌老夫人,皆都穿了一身红底的新衣,含笑看着面前的两人,一个清秀温润,一个俊逸潇洒,同样的红色长衫着在两人身上,却是全然不同的风格。
凌青用了一条金丝滚边镶龙眼珍珠的发带将一头青丝尽数挽起,更显清逸飒爽,燕云烈则是用一个紫金冠束发,多少轩昂与倜傥。
一条红绸,一个同心结,喜婆唱着「一拜天地」,纵然没有宾客如云,也没有热闹纷呈,只要天地明鉴,便已足矣。
轩窗红烛,锦屏明月,一双青玉合卺杯,有人哑声低言。
「今日之后,和衣同绻,常伴相随……」
那人宛然,含笑接过合卺杯,上好的青玉在他葱白的指尖温润生光。
「……与君共韶华,赴白首。」
「生死不离……」
——全文完
番外缠丝
佛曰:凡未解脱的一切众生,都会在六道之中循环往复,这就是「轮回」。
而所谓的解脱,就是指离开束缚,用戒为初善,定是中善,慧为后善,如此产生禅定力求灭苦,最后才得解脱六道轮回。
东离,你若被束缚,本王必不会自己解脱,你若入阿鼻地狱,本王便以死相陪!
东离暮云睡意懵懵地醒过来,抬头看向窗外,发现自己本是想闭上眼睛浅浅小寐一下,不想这一闭眼竟然睡到日头西沉。
动了动因着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而变得有些僵硬的颈脖肩膀,端过桌上的凉茶喝了一口,外头便有人敲门,小心翼翼地试问,「侯爷您醒了?」
「嗯,什么事?」
东离暮云起身开门,就见站在门外的下人正用袖子抹去一头一脸的汗水,原先焦急的神色,在看到他开门出来后,立刻换成好像见到了救星那样的欣喜。
「侯爷您可是醒了,祈夫人已经来好久了……」
东离暮云不由疑惑,「不是说了祈夫人一来就马上叫我吗?」
下人一脸的苦菜色,「王爷知道您在午睡就让奴才们别打扰您,但不过杯盏茶的工夫,又要奴才们来看看您醒过来了没?这一来一去的,都好几十回了……」
东离暮云轻笑着拍了拍下人的肩膀,径直朝着赵幽的睡房走去。
京城的安阳王府就是当年赵幽还是皇子时住的府邸,府内装饰典雅,楼阁错落有致,他的皇兄登基之后,被封王的其他皇子必须离开京城去自己的封地,赵幽却仗着和皇帝一母所出,倍受太后宠爱,得以长留京中。
如今这个当年众人都以为只是个玩世不恭、不成大器的小王爷,依然还留在京中,不仅没被驱赶去封地,还多了一个摄政王的身分,让人无不唏嘘。
真正有手段的人都是那些深藏不露、从表面上看不出来的那一种,只是知道的时候都为时已晚。
还未走到赵幽的睡房,就听到那里传来一声声音嘶哑、略有些凄厉的惨叫,侍女和下人都被赶到门外候着,侍女们全是一脸不忍的表情,下人则好奇心更大,扒着门缝朝里看。
见到东离暮云走过来,有侍女轻咳了一声,那几个下人回身,看到是他,便恢复规矩,恭恭敬敬地站在两边。
东离暮云正要伸手推门进去,一旁的侍女想阻止他又欲言又止,东离暮云回过头来,「怎么了?」
侍女微微低头,「王爷不让人进去……」
东离暮云的唇角翘了起来,「你们王爷好面子,当然不想让人看到他现在的惨状。」说着也不敲门,就直接开门走进去。
里面的赵幽刚又要一声痛呼出口,视线扫到开门进来的人,那一声还未出口便被他硬生生地给憋了回去。
「叫出来会比较好。」阮素雪又取了一根银针在火上烤过之后,对准穴位直直扎下去。
「唔——!」赵幽猛地捏紧拳头,全身的肌肉都在颤抖,整个人已经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待到这阵椎心刺骨的疼痛过去,稍稍缓了一些,才嘴硬地还口,「这点痛本王还能忍……啊!」
东离暮云也不揭穿他,走到他身旁,视线落在阮素雪正给他施针的腿上。
在琰帝陵的地道里,赵幽为了救凌青,被塌下来的石块砸到埋在下面,后来虽然把他从砖块底下挖了出来,但是紧跟着水灌进地道,等到恢复知觉的时候,发现人已经在外面了。
之后凌青和燕云烈去了挽月山庄,自己则带着赵幽回京城,经过御医的诊治,发现赵幽的腿伤很严重,腿骨完全被压碎了,若不妥善医治,恐怕这辈子都站不起来,但是御医都不敢贸然医治,生怕有个闪失性命不保。
东离暮云虽然心里想着这是他活该,但还是到处去找能治好他的方子,最后想到天绝山上能人甚多,便试探地写信问了凌青。
没想到从凌青那里得知阮家有独门的接骨续筋的方法,并将他曾经折断过的手腕和被刺断经脉的肩膀给医治好,现在除了阴雨天会有丝丝刺痛从骨缝里透出来,但使剑是无碍了。
赵幽一听说要叫阮素雪来治腿,怎么都不同意,扬言宁愿这条腿废了也不要欠阮素雪人情。
东离暮云可不听他的,不过初时东离暮云也曾担心过,因为之前祈家的事情,就算赵幽愿意让阮素雪来给他治腿,人家阮素雪肯不肯还是个问题。
但出人意料的,东离暮云说明来意之后,阮素雪倒是很爽气地同意了,跟着东离暮云到安阳王府,结果赵幽却还别扭着待在房里不肯出来。
性情爽直的阮素雪推开侍女和下人,径直进到他房里,二话不说撩开被子拉过他那条伤腿,手在伤处按了两下后,道:
「你让我治呢,说不定以后还能站起来走走,不要我治的话,就让人去找个木匠给你打个好一点的轮椅,能用上一辈子的。」
赵幽先是被她那两下子弄到痛得整张脸都扭曲了,怒着要阮素雪别多管闲事,但是听了阮素雪那番话后,他脸上的表情就复杂多了。
阮素雪将他的腿往榻上一扔,「你自己考虑,考虑清楚了再让人来找我。」
正要走的时候阮素雪又回过头来补了一句,「我是看在凌青的面子上才来给你治腿的,不是说他心胸有多宽阔已经原谅你害他所受到的遭遇,凌青为人处世善恶分明,他只是没把恩怨混淆一谈而已。」
阮素雪走了,留下赵幽一个人在房里发了一整天的脾气,反正他现在瘫在床上,东离暮云看着他那样,反倒有点看戏的感觉。
受制于他这么多年,一朝撒手,顿觉海阔天空,但是东离暮云并不急着回荆州封地,毕竟向来高高在上、不把任何人任何事放在眼里的安阳王变得这么凄惨,还是不多见的。
于是东离暮云就坐在一旁看着赵幽发脾气,他要砸什么扔什么还顺手递一递给他,见东离暮云这态度,赵幽气无可气,便背过身扯过被褥盖住头,嚷着让东离暮云也滚,滚得远远的,别让他看见。
虽然东离暮云很听话地遵照他的吩咐,「滚」了出去,但是在帮他关上门的时候,东离暮云却感觉赵幽也有那么一点可怜。
阮素雪走后第三天还是被请了回来。
她给出的医治方法很特别,没有前人用过,因为赵幽的腿骨碎成了好几截,阮素雪说她要先切开皮肉将碎骨都接起来,固定住,再用阮家特制的药膏外敷,每隔几日用银针刺激经脉和穴位,如此,也许能恢复起来。
御医不敢断言这种方法是否有效和安全,毕竟书中都没有记载过,赵幽不出声不表态,于是东离暮云自作主张同意一试,反正死马当活马医。
阮素雪扎下最后一根银针之后,长吁了一口气,伸手到一旁的水盆里清洗。
东离暮云奉了丝绢给她擦手,「祈夫人为什么不像上次那样用麻沸散?王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