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云烈,其实我一直想恨东离大哥,我视他为兄,他却对我下那样恶毒的蛊,但我还是想听他亲口对我说当年他这么做的目的究竟为何。」
燕云烈紧了紧握着他的手,「那也要找到他才能问。」
凌青点点头,表情更坚定了几分,「对,你说得没错。」
燕云烈这才松开了握着他的手,两人一前一后地继续往山顶走去,皆沉默不语,落在耳边的只有「咯吱」、「咯吱」的踩踏积雪的声响,偶尔几声尖锐的鸣叫,像是鸟叫,又过分的凄厉,蓦地从林子里窜起来划过天际,让人背脊发寒。
霞色又浓了一些,仿佛山谷底下有烈焰灼灼,火光映照着天际,才有这样红得像血的景象,让燕云烈忆起了一些不怎么好的画面,莲姨离开时的火光冲天,失去自己和凌青的第一个孩子时,周遭满目血腥的惨烈……
当暮日落下,那些阴灵鬼魅、驻留世间的游魂才会出现,蛊惑人心……那么本就存在于心的魔魇,是否也会在这个时候苏醒?
然后他们就是在这样的景致下,见到了传说中的老人。
4
凌青发现他就和老总管形容的一样,苍老、枯朽,身上穿得破破烂烂的,像块石头般坐在山崖边。
呼啸的山风掀起老人身上的破布,吹乱了他稀稀落落半白半灰的头发与胡子,上面还黏着不少雪片,但他就那样纹丝不动地坐着,仿佛融进了四周的环境里。
一根木拐插在他身旁的石缝里,上面挂着十二个葫芦,被风吹得彼此晃荡碰撞,发出「喀喀」的略显萧索破落的响声。凌青注意到那十二个葫芦上有几个的封条被撕了。
看着面前的人,凌青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谢天机却缓缓回过头来,苍老、满是皱纹的脸,瞳仁是灰白色的,浑身上下透着死气。
他用着那双据说是已经失明的眼眸、却像正常人一样地盯着凌青「看」了片刻,开口道,「挽月剑凌青……」声音粗哑,像是锯割木头那样粗砺的刮着人的耳膜。
凌青讶异着正要抬手行礼,却见谢天机微微侧脸,摆出侧耳倾听的姿势,片刻后又沙哑着嗓子道,「原来还带了一个人来……难得难得,居然是天绝教教主燕云烈。」
凌青的讶异还没褪去,马上又是一愣,他都没有自报家门,谢天机却已经知道来人是谁,他回头看向身后的燕云烈,就见燕云烈脸上也露出了惊讶,同时一只手抬起按着腰际原本挂天绝教腰牌的地方。
这一路上燕云烈都打扮成凌青随从的模样,且这谢天机早就传说他是个瞎子了,怎么会一下子就知道他们两人的身分?
谢天机大概猜到他们心里的疑惑,咧开嘴笑,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黑黄断牙,「既然我叫谢天机,自然有人告诉我今天会有人到访,这些人又是什么身分……」
「人?」
「对……人……」谢天机闭上眼微微仰首,「这风、这雪、这树枝的微动,它们都会说话,鸟类兽禽就更不用说了,聒噪啊……」说着摆摆手,语气里还有几分嫌弃。
凌青上前了一步,执剑拱手,「谢老前辈,日前晚辈接到消息,东周王在见过您之后突然离开荆州,并不久后在冀州与雍州交界的地方失去下落。晚辈此次前来是希望您能指点晚辈,东周王发生了什么事,晚辈到哪里才能找到他?」
谢天机依然用那对灰白瞳孔看着凌青,「若东离暮云出事,于你而言不是更好?」
凌青只觉脑中有轰隆一声的惊响。
被谢天机那样子「看」着,似有种被无形的视线洞穿的感觉,自己身上所发生过的事,也只有比较亲近的那几人才知道,而现在被一个从未谋面的人把自己藏匿保护起来的秘密给抖出水面,让凌青不禁有些心惊肉跳,不由地暗自紧张起来,只是表面还是尽力维持着平静。
「谢老前辈,晚辈不明白您的意思……」
谢天机再次咧开嘴笑,这一次笑得极为诡异,脸上的皮肉都皱在一起,眼窝陷在阴影中,有一些恐怖。
「呵呵呵,这世上的人确实奇怪,我说真话的时候,就总说自己听不明白,我拿假话唬他们的时候,却个个都信以为真……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到最后都不如我这个瞎子看得明切……」
凌青看着眼前的老人,垂眸思忖了片刻他所说的话,一时之间却不知该如何接口。
谢天机的话没有错,无论是自己还是燕云烈都做过这样的蠢事,明明真相就在自己眼前,却偏偏都不愿相信,甚至还要营造出一个假象来迷惑自己。
身侧响起沙沙的脚步声,感觉到燕云烈的气息靠了过来,紧接着一只手搭上自己的肩膀轻轻拍了拍,像是安抚那样,然后醇厚的声音响起。
「谢前辈教训的是,晚辈此次前来,便是恳请谢前辈指一条明路。」
谢天机看着他们两人,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抬手朝着凌青招了招。凌青一时不解,又有些犹豫不知道是否该上前。
燕云烈搭在他肩上的手微微用力推了下,凌青这才慢慢走过去,在谢天机面前一脚支地半跪下来,将手里的剑搁在地上。
谢天机那只手一直没有放下来,而是向着凌青摊开伸着,道了一声:「手。」
凌青乖乖将手递了过去,手心传来粗糙的触感。据说谢天机能摸骨看命,凌青却不知道他要看自己的命是何用意。
谢天机握着他的手,脸上的皱褶忽而舒展开,像是绽开了笑意,嘴里啧啧出声有赞许的意味,忽而脸上的褶痕又皱成一团,哀声叹了口气后略带惋惜地摇头。
凌青就这样静静地半跪在地上,看谢天机脸上的表情,心却揪了起来。
他有些害怕,害怕那些似乎已经被拉到水面之上的秘密,会让谢天机像是戳破水泡那样一一点破。
他许久不去回想过去那些事,不知道现在自己是否还有勇气面对。
人就是这样,总是尽可能地用眼前的欢愉去掩盖掉内心的创伤,哪怕眼前的欢愉不知何时就会消失,而那些永远留在心底深处的疤痕,却总希望有东西可以来掩盖掉。
谢天机抬头,那灰白眸子盯着凌青的面孔,声音沙哑地开口,「你吃过魁石莲?」
凌青答道,「是。」
谢天机挪动了下手指,搭在凌青的脉门上,听了听脉象,「看来魁石莲能让男子也生孕的传说是真的……」
凌青蓦地睁大眼睛,眼神流露出惊异。
谢天机接着问了下去,「你肚子里怀的那个,他的另一个父亲是谁?」
凌青敛下心中的惊讶,清眸眨了眨,声音浅浅地告诉了他,「燕云烈……」
谢天机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怀的还不止这一个吧?」
燕云烈站在那里,没有谢天机的允许不敢走上前,但是他们说的话都一字不漏的落在他耳中。
他看见凌青被谢天机这么问之后,身体震颤了一下,双肩微微地发抖,便觉胸口有一股气血翻涌,很有将眼前这个赤裸裸撕开他们伤口的老家伙一掌扫下山崖去的冲动,管他是不是什么能预知天机的神人。
但是下一刻,他听到凌青声音平静地开口道,「这是第三个……」
凌青压抑下在胸口翻腾的各种情绪,闭上眼深吸了口气,将那些血腥的、痛苦的、几如剔骨噬心又掺着无以复加的悔恨画面都从脑海中清扫出去,然后才缓缓睁开眼。
「这是第三个,老二名叫思秦,现在正在天绝山上,老大……已经不在人世了。」
「为什么?怎么死的?你们两个武功都这么高,连个孩子都保护不了?」谢天机脸上绽着诡异的笑,像是看到了凌青的痛处,却毫不留情地往那里戳下去,仿佛此刻眼前之人越是纠结越是痛苦,越是被以往的悔恨折磨,他便越有快意。
燕云烈将拳头捏得「咯吱」作响,几乎就要上前将凌青拉开的时候,他听到凌青再次开口,这一次声音不似先前那样的平静,有了几许颤抖。
「霍贤派人追杀祈靖越的妻儿,燕云烈为了私爱投靠霍贤,而我则隐瞒了另一个身分,阴差阳错……孩子惨死在我们的面前。」
「呵呵呵……哈哈哈哈!」谢天机听后仰天大笑了起来。
燕云烈袖子一扫,抬手翻掌,被凌青一声「不许动手!」给喝止了。
燕云烈怒红了双眼,咬着牙,眉尾斜飞,满面的杀气,那手硬是停在半空,僵在那里,抖了抖,才蜷起手指缓缓放下来。
谢天机笑过之后,那满脸的皱褶又都缩了起来,整张脸露出悲哀的表情,「可怜啊……」抬着头,怆然悲恸,「可是,我失去的何止是一个孩子?是整个谢家!是我所有的亲人!」
「谢前辈……?」
凌青觉得谢天机似乎有点不太正常,但谢天机却突然一扫脸上所有的情绪,又恢复成他们初见时端坐在石头上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用着森冷淡漠的语气问他。
「如果告诉你你想知道的,而你接下去要去做的可能会令你重蹈覆辙,你还会坚持要知道吗?」
其实这个问题,凌青一直都有想过,不久之前燕云烈也把这样的选择摆在他的面前,「道义」和「思秦」,他会选择哪一个?
凌青承认自己并非圣人,他也有私心的时候,但大局面前,他也不能想着只保其身。
「谢前辈,每个人都有自私的一面,我已经失去过一个孩子,那种痛苦和悔恨我不想也不愿意再经历一次,但是事关天下和民生,我亦只能尽力而为……」然后看向一旁插在石缝间的拐杖,「谢老前辈您虽然归隐山林,不也给天下留了十二个葫芦?」
这一说,谢天机再次笑了起来,却不似之前那样的诡异和阴森,而像个普通的长辈那样。一直握着凌青的手松开,反抓着他的肩膀要他站起来,「老夫我看尽了人世间的惺惺作态,却也看到不少的侠义忠良,我这就告诉你,当初我去找东周王是因为……」
铮——
丝线绷断的声响传人凌青耳中,同时响起的还有利器划过空气的尖锐声音。
「凌青小心!」
凌青足下一点,倏怱凌空跃起,身姿轻盈如鹤,在半空身体后仰翻旋了一圈后落地,却见一截前端被削尖的竹枝飞过,直直穿透谢天机的胸膛。
「咻、咻」的呼啸声不断,都来自树林之中,凌青还不待站稳又有好几枝削尖的竹枝朝他飞来。
凌青一个闪身,避开竹枝,右手一翻用掌力将地上的剑吸了起来,剑尖抖开,扫出的剑气将紧接着飞来的竹枝扫断,护着已经受了伤的谢天机。
来者的数量绝对不在少数,竹枝之后紧跟着便是那晚袭击他们时用的箭,那箭相较普通的箭不仅箭身较短,而且箭头也小上一圈,因而速度更快,从树林里密集射出,绵绵一片,让人躲也躲不过。
片刻后凌青的手臂上就给割破几道口子,在前面替他和谢天机挡去大部分箭的燕云烈身上则中了好几枝箭。
眼看凌青要顾自己又要顾谢天机,面对一波波犀利如芒的攻势几乎招架不住,燕云烈几次想回身去护他,但对着那些箭自己都有些自顾不暇。
这时林子里响起一声哨响,燕云烈和凌青手上动作一顿,下一刻,就听到几声巨响以及树枝折断的「吱嘎」声,紧接着一道黑影从林中飞出,像箭那样直朝谢天机而去。
凌青看清楚飞来的是一根竟有一人环抱这么粗的树身,忙运力足下腾跃而起,脚踏过那根木头,借力旋身,如燕凌空,在那根木头要撞上谢天机前,挥剑扫出一道剑气,将木头中分开。
被劈开的木头擦过谢天机滑下山崖,凌青刚一落地就闻身侧又有动响,还不待转身,又有几根同样的树干朝他飞去,凌青倒退一步自知躲不过去,直觉抬手护住腹部,却有一道身影飞扑过来将他撞开,同时响起一声碰撞的声响。
「燕云烈?」
凌青从地上起身,看见燕云烈用手生生将一根木头停住,他五指张开抵着树桩的中心,一声低吼,运足内劲向前一推,那根木头应声而散,像是开了花那样四分五裂。
凌青正要上前帮他,谁知燕云烈回头对他大声道:「封听觉!」手指一弹,用小石头打在谢天机身上,点住了他的穴道。
凌青一愣,但还是照着他说的去做。
燕云烈从怀里摸出一枝短笛,放到嘴边。凌青想,在这种情况下再叫天绝教的人来,他们也不可能立时赶到,但是看燕云烈吹的又不像是平时的曲调,只见他沉敛着表情,一脸的肃杀,山风带起他有点散乱的头发,眸子里映着暮色斜阳的血色,手指飞快地按着音孔。
那样子的燕云烈,杀气腾腾的让人感觉有点恐怖,凌青听不见他吹了什么,只看见无数的鸟扑腾着翅膀,像是发了疯一样地从树林飞起冲往天际。
林中有人影奔逃,但紧接着那片林子里爆出无数的血花,飞溅四散,像是庙会上的焰火那样,给本就嫣红的天空又添上几笔浓艳的血红。
扑鼻的血腥味迎面而来,树林里的那些枝杈上挂着像是人的残肢,蜿蜒的红色细流从树林里向着外面、在细洁的雪地上蔓延开来,凌青看着面前的景象,就觉得胃里一阵翻腾,不禁有些恶心作呕。
燕云烈总算从那副激狂的情绪里平静下来,放下那枝短笛,猛地捂住心口,张嘴一口血喷出来。
凌青忙解了自己的穴道上前扶住燕云烈,「燕云烈,你怎样?」
燕云烈用手将嘴边的血擦去,但有更多止不住的从嘴角涌出来,他却不当一回事,反而双手抓着凌青的肩膀,上下查看,「有没有受伤?」
凌青摇摇头,突然想起什么,忙转身跑到谢天机跟前。
「谢老前辈……」
谢天机胸口上有一个被竹枝穿透的洞,汩汩地流着血,在听到凌青的声音后,巍巍地抬头,苍老枯朽的脸,一片灰败,动了动嘴唇,想要出声。
凌青扶住他,点了他身上几处大穴,又手忙脚乱地在自己身上寻找伤药,「谢老前辈,你先挺住,我们带你下山去找大夫,魁石莲也还有,一定能救你的……」
谢天机用尽全身的力气推开凌青的手,艰难开口,「九……」
「谢前辈?」
「九……」
「谢前辈?!」
凌青想再听清楚的时候,却见谢天机的脑袋无力地往下一垂,凌青伸手探他的鼻息,已经感受不到任何的气息。
「是我们连累了谢老前辈……」凌青轻声说道,手紧紧握成拳头,发着抖。
燕云烈将插在胳膊和腿上的箭一一拔掉,走到凌青身旁,伸手揽过他,轻抚着他的背脊安慰他,「谢老前辈能窥透天机,也许他早就已经知道今天的事,但他还是等在这里,一定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
「但是谢老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