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鸿见寻不到,师父日内就来,惟恐不能兼顾,心里悬盼。第四日一早,和兄嫂分手,由附近山下起程,往少室峰顶寻去。午后刚到山下,便见兄嫂和一少年书生、一个山民打扮的矮子、一个幼童,同立林前说笑,看去十分投缘。心中一动,走上前去。凌浑忙为双方引见,果是所寻之人,名叫白谷逸。凌浑与白、朱二人说得十分投机,见面不久,便想明言来意。五姑因觉妹子天仙化人,对方人矮无妨,偏生得那么丑怪,骨瘦如柴,心中未免替妹子委屈。妹子未到,又不知她见面之后心意如何,两次示意丈夫,不令开口。不料雪鸿忽然赶来,多生爱侣,毕竟不是寻常。尽管形貌大变,前生风度神情仍然未改,只不过性情偏激,言动中滑稽了些,一经留意,便已认出。双方情深爱重,已历多生。雪鸿知道对方变得这等丑怪矮小,全是为了自己今生成道,免为情孽所误之故。再见自己未到以前,对方本在放言高论,眉飞色舞,谈笑风生,目中无人之概,见面以后还在说个不已;及朝自己看了两眼,不知怎的,忽然把头低下,变了常态,偶然偷觑一眼,目光刚对,立即回收,面上顿现愧容,和前生腼腆神情完全一样,由此便矜持起来。也全仗这一来,才得认出一点迹象。再经仔细观察,前后两生明是一人,除形貌不同外,连语声都差不多。
雪鸿想起他前生仙风道骨,玉润朱辉,丰柒夷冲,神采照人。休说尘世之中无此隽流,便神仙中也少见这等美男子。如今为了自己,把一个具有洁癖,最嫌丑恶的神仙中人,变得这等瘦小枯干,又丑又怪。如非有人指点,早已得知,见面时胸有成见,格外细心考察,即令途中相遇,也必如他前生所说,便不心生厌恶,望而远避,也决认不出来。最难受的是,先还听他因话答话,嘲笑朱梅,说朱梅入山学道,由于心痛聘妻之亡。不似他从小便志切清修,早慕冲举,出生以来,从未有过室家之想。固然貌丑,使人生厌,但是食色天性,念在我心,谁管得住?及朝自己多看了两眼,直似换了一人,一见情生,不能自己。料是初见,恐人误会,引起轻视,想不看又忍不住;自己又正以全神向其专注,只一抬头,目光必对。连经几次,虽然不敢再看,人已面红耳赤,神态失了常度。越想前生之事越伤心,无如对方夙因已昧,此是屡生痴情,自然流露,断定别无他念。就这样,朱梅当着外人不便明言,已在暗笑。五姑更是面有不快之容。雪鸿暗忖:“当他未悟前因之际,暂时还是不说为妙。好在人已寻到,来日方长,不必忙此一时。”便笑问:“白兄往何处去?”白谷逸见雪鸿笑言相向,如奉纶音,立时笑答:“小徒岳雯家中祭祖,这次本未同回。方才展转寻来,说他兄长因我二人喜饮,托人由山西运来百年陈酒,并置游船,请我二人乘着中弦秋月,泛舟夜饮。正要同往,便与令兄嫂相遇,畅谈已好些时,贤妹也自寻来,真巧极了。如不嫌弃,后夜请往同饮,作此清游如何?”雪鸿见他乘机饱餐秀色,暗忖:“幸我知你前生是谁,若是另换一人,似此眼馋,我不杀你才怪。”刚在点头笑诺,白谷逸忽然笑问道:“恕我冒昧,自见贤妹,好似在哪里见过,仿佛相识已久,回忆平生,却又想不起来。”雪鸿心中一酸,还未回答,忽听耳旁有人传声相唤,静心一听,正是师父,令其速往青林庵相见。雪鸿素来对师敬畏,接到传声,立向众人告别,说是恩师相唤,匆匆飞走。
雪鸿刚去不久,凌、白等五人还在对谈,忽见一妖僧飞来,将凌浑请向一旁。一问来意,正是日前败退的妖僧,约了两个同党,来向凌氏夫妇叫阵,约往对山比剑斗法。凌浑因和三人初见,不知剑术深浅,别时只说妖僧约斗,匆匆飞走。
白谷逸自见雪鸿,心灵上便起了一种微妙之感,也说不出是何原故,只放对方不下,人去以后,尚在出神。朱梅知他平日向道心坚,最恶女色,见其突改常态,不由奇怪万分,当着外人又不便问,心中也在寻思。微一疏忽,凌氏夫妇说完起身,已先飞走,忘了询问地方,只得罢了。当下白、朱同到岳家住了一两天,师徒三人便同载酒泛舟,游于颖水之上,终与仇敌相遇,争斗起来、
凌氏夫妇应约斗法,因对方人多,打成平手,正在两不相下,敌党方面忽然来一劲敌,同时凌浑好友玉洞真人岳温也飞来相助,将众妖党打败,并还斩了两个妖僧。跟着谈起妹子的事,才知以前因果。别了岳温,便顺颖水一路寻来。
另一面,雪鸿赶到青林庵,见了两位神尼,颇受嘉勉。芬陀大师随告以昔年雪鸿未人师门以前那匹白马,现在庵后,以后用它时少,最好为它代觅一个主人。此马忠义刚烈,上次离开旧主,悲愤异常,如非异人收留,为寻主人,几死虎狼之口。此去如其不舍旧主,暂时留用尚可,但不能久,否则必为此马惹出事来,人马俱都不利。雪鸿出身武家,此马原是十六岁时随兄行猎,无意之中发现。因是异种,生长在雪山深谷之内,费了好些心力,才得驯养。马性灵慧,日行千里,善解人意。雪鸿十分珍爱,每次出门,照例骑上,人马同行。后在川边打箭炉访一女侠,忽遇前生师长,福至心灵,当时拜师。那马恰被所访女友借去,未在身旁,有时还在想念,闻言不由大喜,先觉马齿已长,未必仍是当年龙驹,及往庵后一看,那马竟生得比前还要神骏。通身油光水滑,亮若银雪,更无一根杂毛。尤其是那一对天生龙目,红光闪闪,远射数尺,威猛绝伦。因未羁勒,老远望见主人,便奋蹄扬鬣,昂首骄嘶,如飞驰来,到了面前,朝着主人摇头摆尾,不住欢跳嘶鸣,亲热非常。身上鞍辔鲜明,均非常物。并还斜插着一根长鞭,上面附一字条。
取下一看,原来这马因在女友家中久候主人不归,终日悲鸣,忽然挣断马缰,飞驰入山,途遇两狼,仗着异种龙驹,未钉马蹄,足有暗钩,力大通灵,竟将两狼踢个半死。一会群狼大至,眼看寡不敌众,幸蒙女侠姜雪君游山路过,将其救走,马仍悲愤不食。雪君乃苏州东洞庭山女仙严嫔姆传衣钵的弟子,用法力将其带回山去,向乃师问明经过,赐了一丸灵药,并对马说:“主人现已拜师,尚有好些年才能相见,此时不能前往。如肯由我暂行留养,他年必使你重归故主;否则将你送往山中,自待时机。”马本聪明,依了前言。雪君飞剑法力均非寻常,因奉师命修积外功,不时往来尘世,又见这马神骏灵巧,善知人意,常骑出游,一晃十余年。这日听师说起,马主人已奉命下山,意欲亲身往访,就便还马。谁知刚到嵩山,便遇一至交,约往办一要事,必须当时起身,只得把马送往青林庵内,交与神尼,告以还马之事。鞍上长鞭,乃雪君用毒龙筋所制,本是一件宝物,连鞍辔一齐奉赠,以致谢意。并说此鞭如当兵器,能刚能柔,有好些妙用。除注明用法外,并说神交多年,渴欲一见,何时清暇,请往东洞庭一晤。字甚娟秀。
雪鸿看完大喜。取鞭一试,果然有好些妙处。正想回庵探询未来行道之事,芬陀大师忽然走来,说道:“本意此马你未必肯舍,果然人马都是如此依恋。你飞剑法术均己炼成,此数十年中,由你自主,也无须再回山去。今夜我师徒便分手了。”雪鸿闻言大惊,跪地哭求。大师笑说:“此是夙缘定数,数十年光景,弹指即至,如何这等痴法?就算情孽太深,难于摆脱,或以杀孽太重,也只多个两三甲子,终于重返师门,悲苦作什?”
雪鸿知道师父言出必践,只得拭泪应诺,同去庵中谈到天晚,师父又传了一道护神灵符和本门坐禅之法。传完,大师笑说:“此是金刚天龙禅法,你此时尚非佛门弟子,因你日后灾难颇多,破例传授。此去务要勉力修为,自有成就。”雪鸿连日听出前路艰危,心生畏惧,加以依恋师恩,二次悲哭,不舍就走。优昙大师见她可怜,力言:“你只要不犯师规,任何危害均可无虑。到了紧要关头,将此玉环一擦,三呼优昙,无论相隔多远,我必赶到。我未到以前,此宝先现出一圈佛光,将你护住,决可无虑。本来此时还早,因你累生修为,实非容易,杀孽又多,到处皆敌,多此防身法宝,可少好些危害,在外修积也放心些。”说罢,便将腰间玉环递过。雪鸿大喜,拜谢领命。
到夜辞别,使骑白马往颖水沿岸寻去。刚到便遇二贼阻路,先没料姜雪君所赠鲛鞭那等厉害,因听二贼口出不逊,心中有气,随手两鞭,便全打死。事后想起:“师父说我杀孽甚重,先见二贼是寻常人,法术飞剑均未使用,本打算用自炼飞针打伤来贼,擒住之后,见了白、朱二人,问明再说,如何怒火头上,连话都未问,便下杀手?打头一个,还说一时疏忽,如何又打死一个?恩师知道,岂不怪罪?”心中生悔。又看出贼党只有一个会剑术的,决非白、朱等三人之敌,便不再动手,立马旁观。
一会,凌氏夫妻赶来,因见五姑有些不满,便把师意告知。五姑看出妹于对白谷逸情分深厚,暗忖:“这两人情爱纠缠,已历多生,自不能以相貌美丑转移心志,自己也是修道人,如何犹存世俗之见?”便和妹子暗中商议:既然前缘注定,必须了此一段因果,莫如回到湘潭老家,索性按照俗礼成婚。雪鸿也因师父原命,此后数十年专在人间修积,不令被人看破行藏,全和常人一样;非到万不得已,或者远去海外,跋涉蛮荒,最好连遁光飞行都不要用。等到夫妻缘尽,功行圆满,也到了兵解转世之期,那时重返师门,不消多年,便成正果。平日姑嫂情厚,又非常人,也就不作儿女之态。刚刚商定,日内约了白谷逸,到一无人之处,用师赐灵符,恢复灵智和前生的法力,再行商谈,同返原籍成婚。敌党已被主人杀尽,互相见面,略谈几句,白谷逸便邀凌氏兄妹上船。凌浑早听岳愠说过良缘数定,含笑应诺。宾主六人,连马同去船上。岳雯忙添杯筷,撤去残棋,洗盏更酌。
白、朱二人原因夏泛水激,意欲缓缓游去,曾用禁法不令船行大快。这时嘉宾来会,越发高兴,意欲把船开往河面最宽之处。刚把禁法撤去,凌浑笑说:“这里气势还嫌不够雄旷,水也太浑。日前经过三湘,见洞庭彭蠢一带水势正大。二兄如有雅兴,由小弟略施小技,连人带船,飞往洞庭,游上一夜,就便明日请贤师徒同往寒家故居,小聚些日,尊意如何?”白谷逸首先赞好,嵩山二友患难至交,一向行止与共,朱梅自无话说,只觉谷逸自见雪鸿以来,直似变了一人,这还说是食色天性,见此天人,由不得想要亲近。最奇的是,雪鸿乃仙侠一流,又是佛门高弟,仙骨珊珊,清丽绝尘,宛如明珠出匣,奇花初胎,光彩照人,自然明艳,这等人品,想要嫁人,便是散仙地仙一流,也必容易,怎会对这么一个矮丑瘦小的人垂青起来?先还说是彼此谈得投机,不似尘俗中人有什嫌忌。及至坐定之后,男的固是格外殷勤;女的也是十分关切,对于家世出身,为何人山从师,师友何人,甚至日常起居饮食之微,无不殷殷询问,不厌其详,一双秀目更不时注定在对方身上。男的先似恐人误会,尚自矜持,后见女的落落大方,始终笑容满面,渐渐免去拘束,由不得越来越亲近,仿佛多年爱侣,久别重逢,并非一见钟情的神态。
朱梅正自越想越怪,凌浑说完前言,道声:“献丑。”便去船头蹈步而立,左手掐着法诀,朝前一扬;右手宝剑朝河中一指,往上一挥。立有一股浪头托住那船飞涌而起,凭栏外望,只见一片水云将船拥住,直上云霄,凌虚御风,往西南方飞去。
第三回
银汉驶孤舟 人在镜中 船真天上
暗云藏大厉 惊逢血影 喜遇真仙
时已半夜,月明星稀,碧空澄弄,银河渺渺,玉字无声。虽然天际高寒,因值夏秋之交,船中诸人多系道术之士,均不觉冷。船迎天风疾驰,时见朵云片片掠舟而过,其去如飞。俯视大地山河,城郭田野,均在足下,培塿蚁蛭,仿佛相同,但都披上一层银霜。凭临下界,极目苍穹,四外茫茫,无边无际。均觉夜景空明,气势壮阔。宾主六人,身在舟中,临风对饮,望月谈心,俱都拍掌称快,赞美不止。朱梅为防罡风凛冽,岳雯年幼,吐纳功夫太浅,难耐寒冷,又升起一片青光,宛如一个玻璃篷罩,将船罩住。
谷逸笑道:“凌兄天际行舟,设想新奇,难得有此清游快举,正好令其历练,你偏多事。”朱梅冷笑道:“白矮子,你知道什么?凌兄一时高兴,水遁催舟,没想到船乃常木所制,防惊俗眼,飞得又高,真要遇见一阵乾天吹堕的罡风,这船禁受得住么?”凌浑接口笑答:“委实是我粗心,忘了行法护舟。后见诸兄放出剑光,便未再说。此时将近洞庭,飞得更高,果然不便撤去。”雪鸿笑道:“其实无妨,自从船飞起后,因来时恩师严命不许炫弄,又不便拦诸位的高兴,早在暗中将船护住,连岳贤侄也经小妹暗护,故未觉冷。如等哥哥和朱兄想起,船行不久,那头一阵罡风便将它吹碎了。”
朱梅听出雪鸿口气偏袒,意更关切。既说船一离水先将岳雯护住,可见船上的人也全在她法力暗护之下。沿途只听罡风浩浩,乱云电飞,身上通没一丝寒意,连船头上马鬃似都未见摇动,心中暗笑。转对白谷逸道:“白矮子福缘不小,否则徒虽无妨,你那船弟诚心诚意随你练剑,什么也未教会,先被罡风吹坏,日后拿什么脸面见他兄长呢?”
谷逸累世所种情根,早就自然发动。因见雪鸿对他十分关切,神情语气均与别人不同,正当得意之际,忽听朱梅拿话暗点,双方友情太深,又喜滑稽,说笑已惯,恐话不受听,引起误会,接口骂道:“你莫把我矮子矮子的,仿佛长得矮,是我短处。当我二人订交之时,曾说我们性情举止多半相同,此后又是死生患难,仙凡荣辱,均在一起,可惜美中不足,形貌如再长得一样,岂不更妙?自来一句戏言,往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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