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丝毫避讳,眼神正仿佛蕴含了很多东西,此刻却一样都读不出来。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抹抹嘴,“不早了,你回去吧。”
好看的眉头蹙了蹙,似是犹豫了一下,还是发出冷冷的声音说,“你根本就没有酒量,以后在外面不能这样喝。”
“日子难得,以后不会了,”有些意外他竟然会开口关心自己,江雪觉得愈发丢人,连忙转移话题,“什么时候去的酒店,我怎么没看到你?”
陈子轩没有答话,低头小心地扶她站起来,“迟到了,没好意思进门。”他不会说自己只走到门口,仅仅看到她的一个侧影便止步不前。时隔这么多年,居然还能被一个人影响至此,是他最大的悲哀。
倚在他身上慢慢站起来的江雪忍不住笑起来,“你以为上课进教室啊?还要喊‘报告’?”
“唔,”陈子轩不置可否地应了声,牵着她往院子里走。
“那你岂不是还没吃东西?”江雪突然想起来,站住了发出质疑。
“没事,”陈子轩有些头疼,她今晚除了大哭不止就是喋喋不休,早知如此就该在婚宴的时候冲进去阻止这女人乱喝酒,“待会回去的路上随便吃点东西就行了。”
“骗人,你错过饭点从来都不会自觉进食,”江雪把握十足地否定他的敷衍,指着那挺直的鼻子说,“说谎会长长鼻子的!”
放弃努力,陈子轩干脆将手插进裤兜,几分不耐地看她玩得带劲,“你想怎样?”
江雪踱着小步跑到他身后,伸手推上已经很有质感的脊背,“走走走,姐姐带你吃饭去。”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折腾半天,小区附近的餐厅大部分都已经打烊,江雪只好讪笑着带他去到24小时营业的超市,嘴里还欲盖弥彰地解释,“晚上吃点清淡的好,比如面包。”说完,径直拎了包土司就走去收银台。
准备付账的时候,两瓶牛奶挡在她面前,修长的手指递上现钞,动作优雅毫不含糊。见江雪疑惑不解地看他,陈子轩无奈地叹口气,“你晚上吃的东西不也吐干净了?”
诺诺地低下头,抓起一包东西走到超市门外的台阶上坐下。
白白的面包,嚼在嘴里有点甜味。男孩将牛奶递过来,连吸管的拐角都被摆好,细心地插在包装盒上。江雪接过的时候,含糊地说了声“谢谢”。感觉有些别扭,这两次见面都是她格外狼狈的时候,似乎时间过了三年,他们都已经长大,而自己却变得越来越需要人照顾。
陈子轩在她身边静静地坐着,一边漫不经心地咬面包,一边抬头望着满天繁星。盈动黑眸在灯光照耀下有些璀璨的明亮。江雪一直都最喜欢他的这双眼睛,很清澈却又很深沉,仿佛一潭泉水,粼粼波光下蕴藏着读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当初在一起的时候,有时候无聊了她就会盯着他看,期图看透里面的所有故事,却只能看到自己傻傻凝视的样子,然后两个人再也忍不住,笑作一团。
后来分手了,她在书上看到,如果能在爱人眼中看到自己的样子,两个人就能相守一生。禁不住想起曾经,有点讽刺的味道。世人的期望都是好的,到头来不过良辰美景奈何天。
或是感受到她情绪的低落,陈子轩打破有些沉闷的气氛,“你怎么跟那位赵先生扯上关系的?”
“你认识他?”江雪听出他貌似尊敬的措辞中透露出的鄙夷味道,有些不爽地转守为攻。
男孩斜睨了她一眼,“工作关系,他对我没什么印象。”
有些怀疑有谁会在见过他这张脸后失去印象的,江雪明显不信地“切”了一声。
陈子轩没有在意她的态度,“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你怎么跟他扯上关系的?”
“相亲。”江雪感到自己如今已经处于绝对被动的位置上,突然感到很是烦躁,干脆实话实说。
没有立刻反应,过了一会儿,他帮她找借口一样地问道,“李老师介绍的?”
“是啊,我托他们帮忙。”江雪故意斗气。
“你还怕嫁不出去?”陈子轩有点讽刺地说到,“彭然就要回国了吧?”
意外听到那个已经刻到心上的名字,她险些停止呼吸,有些苦涩地点点头,“他已经回来了。”
“这么快?”他似乎一点都不觉得意外。
“唔,”江雪没心思理会他话语里的逻辑关系,“直接回凉山城了。”
陈子轩没有说话,喝了口牛奶,细细品尝着唇齿间那股粘稠的滋味,仿佛可以借此摆脱一些什么。
“你那个时候是不是下了咒?”她自言自语一样地继续说,“我好像真的喜欢上他了。”
“不好吗?”费劲心力挤出这句话,陈子轩狠狠地咬了口面包。
“呵呵,”江雪自嘲地笑起来,“我不能总跟你们这些小孩子玩下去啊。”
“为什么不能,”他麻木地问道,“现在不是流行老牛吃嫩草吗?”
她仿佛说服自己一般摇摇头,“他家可能出事了。”
陈子轩从鼻腔中憋出一声冷哼,“早就该出事了。”
“你知道什么?”江雪猛然转头看向他,“拜托一定告诉我!他这次回来我感觉很不对……”
“你认为我应该知道什么?”男孩打断她的话,眼神有些凄切,“你不是喜欢他吗?直接找他问啊!”
她相信自己现在笑得一定很难看,“我对彭然来说谁也不是,问了他也不说。”
“‘谁也不是’吗?”仿佛听到什么好听的笑话一样,陈子轩轻笑出声,“相信我,男人第一个爱上的女人,对他来说永远不可能‘谁也不是’。”
怔忪地看着他并不玩笑的眼眸,江雪有些失神,这些想法她也有过,只是自己早已不愿、也不敢相信罢了。
修长的手指温柔地抚上她的脸颊,陈子轩盈动的目光再次变得深沉,说话的语气却非常认真,“永远不可能。”
第八章 事出
侧过脑袋,江雪低头喝牛奶,思路有些混乱,今天晚上的意外太多,让她措不及防。
陈子轩倒也不多说什么,仰首继续看着星空。
“你现在实习感觉怎么样?”试图打破这让人难耐的沉默。
他讽刺地勾了勾嘴角,“还行,给王律师当助理学到了很多东西。”
王启新, S大法学院84年毕业后创办晋海律师事务所,现任合伙人兼首席律师。江雪刚考进高院时,作为入职培训的内容之一,要求旁听各种类型案件的开庭,其中包括这位王律师作为代理人出席的一起刑事案件。看起来很普通甚至其貌不扬的一个中年男子,当时为一起渎职案的当事人辩护。
那起案件牵涉到S市标志性建筑物的垮塌事件,社会影响极大。庭审当天甚至有一些民间社会团体成员在高院外示威,要求严惩责任人。由于检方的证据确凿,辩方律师在庭上并没有太大的发挥空间,不过江雪对这个外表看起来不甚打眼的中年人还是颇为敬佩。毕竟不是谁都能顶住社会舆论的压力为一个“坏人”辩护,即使这个人尚未被定罪,从法律的角度来说仍然应该受到保护。后来她还特地去查过这位律师的资料,才晓得他最出名的几起案件都是“站在人民大众的对立面”,引起颇多争议的同时,奠定了晋海事务所在刑事诉讼方面稳坐第一把交椅的行业地位。
与社会接触的越深,江雪越明白这个世界上非黑即白的事情太少。很多时候人们都是在道德与良知的边缘上走钢丝,好坏的界定不再那么清晰。对王启新这批从当今诉讼制度刚建立就开始执业的律师来说,人脉比理论的作用更大,他们对于制度和情理的把握早已到了一种艺术的境界,任何行为都不会是无因的。像晋海这样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定少不了某些势力的庇护乃至指示,但王启新们能从中得到的东西也一定要抵得上失去的名声。
如果陈子轩立志成为律师,面对这些现象也是一个必须的过程,江雪想到这里,不由得叹了口气,“王律师挺有经验的,你也要注意把握自己才是。”一句话看似矛盾,却只能由当事人去体会了。
吃完所谓“晚餐”,两人一路无言地走回江雪家楼下,她借着星光看向他,有些疲惫地微微笑着道别,转身上楼。小区的居民们大多已经安睡,院子里只剩下空寂。轻轻用钥匙打开门,点亮客厅的灯,好像才听到楼下他离去的脚步声。
因为知道李可婚礼,特地嘱咐过母亲不要等她,早点休息。此刻,整间屋子静得只听得到江妈妈在卧室里均匀的呼吸声。江雪轻轻换了鞋,关上灯,转身进房,直直地躺倒在床上,身体与心一样沉重起来。
第二天周末,江雪一直睡到中午才被电话铃声吵醒。迷迷糊糊地从床头柜上摸过手机,闭着眼睛接通后放在耳边,沙哑地“喂”了一声。
电话里很安静,隐约听得到淡淡的呼吸声,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忙睁眼看了看来电显示,凉山城的区号。
“彭然吗?”猛地坐起身来,宿醉过的脑袋晕晕的,险些又栽下去,皱着眉头按按太阳穴,江雪追问,“彭然,是不是你?”
听到那一头的男声清了清喉咙,“江老师,打扰你了?”
她感觉眼角有些涩涩,“你怎么现在才跟我联系?”
“对不起,”他隐忍而清幽的嗓音有些无法掩饰的疲惫,“这几天事情太多,没来得及打电话。”
“我不是这个意思,”听到这过于谦卑的话语,江雪心里又是一阵憋屈,偏偏没有立场去责备什么,只好转移话题,“你母亲那边的事情办的怎么样了?”
男孩一时没有讲话,江雪不敢出声,满天满地的担心都只能在沉默中等待。
“有些麻烦,”彭然的声音中竟然有辛酸的味道,“短时期内都不能回瑞士,刚刚打电话托人办休学手续了。”
“告诉我,到底出什么事儿了?”她有些哽咽,“多个人总能多些办法的。”
“没事的,别多想了。”男孩略略带过,“我打电话是想问问李老师的婚礼怎么样?你这个伴娘没有丢人吧……”
“彭然,”打断那故作轻松的话题,江雪终于控制不住应声而落的眼泪,“我真的很担心你!”
“江老师,真的没事,相信我,会解决好的。”他沉沉地叹了口气,“这边还有事情,先挂了,再见。”
面对短促的蜂鸣声,一股无力感袭上全身,她仰面睡在床上,再无一丝困意。脑海里反复着刚才那些话里的蛛丝马迹,寻不出任何头绪,心里也越来越乱。
这些年里彭然越来越会隐藏自己的想法,说不清是保护抑或拒绝。两人每每聊起生活中的困难,学业上的问题,她还会抱怨牢骚几句,那边则总是一笔带过,好像瑞士只有宜人的风景、巍峨的雪山以及那些热心快肠的朋友同学……
江雪却知道,巴塞尔市中心没有任何机动交通工具,出行肯定不方便;阿尔卑斯山以北属于典型的东欧大陆性气候,经常是冬寒夏热;瑞士人的欧洲友好主义也只能是相对德国而言罢了……他却什么都不说。
她总想,彭然若不是真的很累、很想休息,可能就不会给自己打电话、写邮件吧?于是渐渐的,也不忍心再向他诉苦,因为知道他在那边比自己过得更辛苦,而且更加孤单。
今天,恐怕是彭然已经忍受到了极致,才想要打这番电话。
突然拉近的距离,让她无法再保持冷静;一直悬着的心,让她难以去刻意附和。想起那最后一声叹息,心又抽得紧紧的,江雪当下打定主意,周一上午去单位请好假就去一趟凉山城。彭然的掩饰太过明显,让人放心不下,即便能做的事情不多,也好过在S城这边干着急。
然而,尚未等到第二天上班,当天中午的地方新闻就确认了江雪的怀疑,凉山城真的是出事了。
“本台最新消息,我省省委今天早上召开电视电话会,通报了曹风杉重大违纪违法案件。省委书记郭广昌在大会上痛斥曹风杉是党内的败类,要求各级领导引以为戒。我台将陆续为您报道本案的最新情况,敬请关注。”
周末,省委会通报,官方媒体全方位的跟进报道,江雪咬着筷子在电视屏幕前呆住了。
坐在桌子另一头的江妈妈没有注意到她的反常,一边夹菜一边随口说道,“这些贪官污吏就该好好整治一下,还翻天了。”
没有听母亲的叨念,江雪只是反复想着一个名字——“曹风杉”,不敢确定他就是自己以为的那个人。
新闻已经切换,她还是愣愣地回不过神来。虽然对官场了解不深,但仅从这表面的处理方式来看,只有中纪委级别的部门出面,才有可能引起省府这么大的反应。毕竟是本省的官员,一般出了事都是能压则压,而且都会避免在法院正式宣判前闹出动静。现在高院这边一点消息都没收到,就敢在新闻中由省委书记盖棺定论,看来纪检方面已经是证据确凿了。省政府方面也定是想在中央出面之前,赶着周末开会检讨,先自打三十大板,以摆明态度。
也就是说,这个案子还没审,就已经定好调子了。
“小雪,”江妈妈见女儿半天没有动筷子,转头才发现她已经失神好久,急忙关切地出声,“你怎么了?”
惶惶地抬起头来看着母亲,江雪依然无法稳定情绪,声音颤颤地问,“妈,你听清楚了吗?刚才那个贪官的名字?”
“曹风杉啊,”江妈妈有些奇怪,却还是凭记忆答到,“挺年轻的一个人吧,前段时间新闻里还经常见,省里面的重点培养对象吧?”皱着眉头想了想,“对了,他不就是凉山城的市长吗?你以前还是在那里支教的呢!”
放弃听觉出错的猜测,江雪干脆将碗筷撂在桌上。
“怎么了?”江妈妈很奇怪女儿的反应,“你认识这个人?”
江雪的嘴唇抿得紧紧的,本能地摇摇头,心中的思绪更加混乱了。
“那是怎么回事?”江妈妈也放下手中的碗筷,看着女儿纠结的表情,后悔今天吃饭不该看电视,“就算是熟人也要坚持原则,小雪,你是搞政法工作的,千万不能犯错误啊!”
“不是这个原因,妈,”江雪忙解释道,“我以前那个学生,就是经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