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连忙把申请函递进柜台,故作镇定地说:“麻烦您了。”
这家银行在全国有16000多个网点,仅在X省就有11家二级分行,860个分支机构,作为传统的国有银行之一,优势在于网点多,缺点在于管理差,每次他们过来查账都只需要手工填写申请函,除了工作证复印件的存档,几乎任何痕迹都不会留下。而该银行的电子管理系统无法承载各地各级公检法机关取证查询的日常记录,对于柜台来说,每天要输入的账户、身份证号码成千上万,有时一个疏忽都能造成全然不同的查询记录,所以,从原理上说,根本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江雪不断地默默告诉自己:沉住气,别着急,你只是在履行正常的取证程序,那串数字他们不会注意。就算曹风杉的通缉令已经贴遍大街小巷,李妍的真实身份依然没几个人清楚,银行绝不会因为这个名字起疑心。
当两叠流水清单从柜台那边递出来的时候,工作人员还是抬起头看了她一眼,惊得江雪的心跳顿时止住,脸上的表情也凝结了。
“出大案子了吧?”对方没有发现她的异样,只是很自然地顺嘴带了一句。
知识产权纠纷,两家民营小厂而已,正要轻轻摇头,却条件反射般了瞥见流水单上的账户名称。“李妍”两个字下面,是一长串阿拉伯数字的账户金额,长到她竟会下意识地怀疑小数点的位置是否标注有误。没有顾得上回答工作人员的问题,只晓得伸手扯过那叠厚厚的打印纸,一边额头冒汗,一边快速浏览账目清单。
纸面的最后一行,前天的日期下,一笔转款操作已经将这个账户下的所有资金转到瑞士联合银行。
将攥着流水单的手搁在柜台的大理石桌面上,试图掩饰那止不住的战栗,江雪勉强牵起嘴角冲柜台里面笑笑:“是啊。”
第四章 恐惧
江雪挂掉电话银行大厅里的办公电话,向大堂经理说了声谢谢,声音却弱得几乎听不见。转身走向依然坐在休息区看杂志的许大姐,连声解释道,“对不起,让您久等了,这是刚印出来的账目清单,被告的资金流很稳定,我看没有转移财产的迹象。”
“量他们也不敢,”许大姐不以为意地摆摆手,“你刚才在那边干嘛?”
心跳再次停拍两秒,江雪自问那张顺带查出来的账目清单已经被妥善收好,这才缓缓地说了句:“您是说……?”
“你用他们大厅的电话干嘛?”许大姐把花花绿绿的杂志放还到书架上,拧起小坤包,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面。
长长地抒了口气,江雪紧赶慢赶地跟上道,“手机没电了,想起我妈早上说要煲汤,打个电话回去让她记得关火。”
“找我借手机嘛,这种公共场合的电话多脏啊!”许大姐不甚赞成地皱皱眉头,下一秒拉开车门坐上驾驶座,又把话题转到了她最热衷的问题上,“小江,你妈妈煲的是什么汤?”
回法院的路上,许大姐一边开车一边聊自己的煲汤心得,没有注意到听众的不正常,偶尔讲到得意的地方,也会用一两句设问句带过,然后继续说下去——反正她早已习惯了自娱自乐的对话方式。
江雪在后座上愣愣地呆着,整个神智都是虚的,剩下强烈的心跳声在空荡荡的躯壳内反复击打。她了解过私募基金,知道它是面向少数富人的,通常投资额至少要100万才够格参与其中,可与公募基金少则10个亿,多则300个亿的规模相比,规模小也是它的另一个显著特征,正因如此,才会有所谓“10亿元俱乐部”之类明星级的私募管理公司。
无论是陈子轩还是彭然,都没有明确告诉过她曹风杉的涉案金额是多少,一个只说影响了钢铁集团的并购行动,另一个则根本连说都不说。现在想想,从头傻到尾的只有她自己——远在凉山的曹风杉对S钢铁集团的并购案能造成多大的影响?倘若李妍真的跟这件案子没关系,中纪委为什么要调查她?还把控制的地点都保密起来?
印象中,当年赖昌星被称为“头号外逃富豪”,涉案金额也就是250亿,算上通货膨胀率……流水单被深深塞进了公文包的夹层,江雪现在却很有把它拿出来再次仔细确认小数点的冲动。即便知道是种幻想,却仍然奢望她之前看错了,那样,一切还有可能挽回。否则,凭Z行那么落后的电子管理系统也能很快找到是谁查了这笔账。
已经不是技术层面的问题了,关键在于愿意与否。将某些特定的账号锁定为目标,关于它的任何操作都能为办案人员提供即时线索——刑庭同事在部门联席会议上曾介绍过类似的侦查手段,只是当时的她无论也没有想到,有一天这些手段会被用在自己身上。
几次蠕动嘴唇,江雪看着身旁滔滔不绝的许大姐,犹豫着该如何开口请假——害怕、恐惧、胆怯,随便怎么说,她现在真的只想找个地方躲起来,像鸵鸟一样,假装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直到汽车驶入法院大门以前,她的这些想法都还是有可能实现的。
将视线从许大姐身上挪回来的时候,江雪蓦然发现停车场入口处已经站了好几个高度戒备的人。庭长皱着眉头混杂在他们之间,似乎还没弄清到底发生了什么状况。
“小江……”许大姐解开安全带,看到快步围上来的一拨人,眼神里有着和庭长一样的迷惑不解。
也许,当那个被监控着的身份证号码刚刚被输入进Z行电脑时,纪委就已经锁定了她的位置;也许,在停车场取车的时候,调查电话也同时打进了那家银行的办公室;也许,他们开车回高院的同时,这些人更快赶到,甚至有时间在停车场布控……
江雪看到人群中那个似曾相识的高个子,心情反倒平静了一些。拿到账户流水清单的时候已经有准备了,不是吗?
弗洛伊德认为,恐惧是与生俱来存在于人类潜意识里的。当脑海空成一片的时候,满身袭来尽是这种情绪,江雪于是发现,长大了的自己,居然也能像个孩子一样,害怕得只想哭泣。
海湖宾馆是X省政府的定点招待场所,造型典雅的别墅在湖光山色间显得格外迷人。她此刻却没有机会欣赏任何的风景,只是用尽全力地保持住端正的坐姿,惟愿不要让懦弱的情绪表现出来。
“江小姐,”在彭然家门口见过的那个小个子坐在办公桌对面,从她被带进房间的那一刻起就没有丝毫动静,这会儿终于开口,扑克脸上没有表情地说道,“我们又见面了。”
她不知道自己脸上的肌肉是否在抽动,能够在对方凌厉的眼神下坚持这么久,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江雪记得以前学刑事侦查技术的时候,老师曾经说过,讯问是件很有技术含量的活儿,在侦查人员与犯罪嫌疑人的对峙过程中,谁先开口,谁就把谈话的主导交给了对方。她一路上任由那些便衣推搡,始终保持沉默,坚持直至见到负责人再开口——或者,其实之前就算开口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她更害怕,自己一出声就会流出眼泪来。
扑克脸看起来是专案组的某位头儿,上次在凉山城碰到他的时候着急找到彭然,没有仔细打量。现在面对面地坐着,江雪发现他眼中透射出的是一种类似刀锋般锐利的冷光,如果不是已经退无可退,她一定会尽快逃开,离这解剖般的打量。
“自我介绍就免了,你直接解释一下今天的行为吧。”扑克脸貌似随意地靠着椅背,视线依然牢牢地锁在她身上。
江雪咬住嘴唇,双手用力贴放在膝盖上,小腿肚已经感到隐隐的抽痛,却只能更加僵硬地紧绷住身体、思想,还有那无边无际的恐惧。
对方似乎也不为她这固执的态度所动,一副早有准备的样子:“江小姐在高院工作时间也不短了,大家都是做政法工作的,证据规则、调查程序什么的,你懂的应该比我多。现在我们的目的很明确,只要说清楚,今天上午是帮谁查了那笔帐?现在人在哪里?其他问题,都可以既往不咎。”
坦白从宽的规劝向来都是扯淡,江雪对付当事人的时候不止一次用过类似套路。但由此可以猜测,这是对方目前最想知道的信息。
心里稍稍有了点底,思维开始重新运转。说到底,还是因为鲁莽而犯错——违规查账并不是什么需要上纲上线的问题,只是她在敏感的时间,违规查询了一个受到重点关注的账户,而恰巧,她和这个账户之间存在某些非偶然的联系,所以专案组才会如此兴师动众地把人“请”到这里来。
想来他们对这个账目一开始也是不知道的,否则完全可以申请冻结,不会留出时间来让钱被套走。按照流水单上的信息——江雪在脑海中搜索着一切可以想起来的线索,除了被最后的金额栏吓住之外,她还能够清楚地记起,大部分资金流入都是在曹风杉脱逃之后——也就是说,彭然和自己甫一回到S城,这笔数额惊人的基金在两天内便全部套现,就像是有人是突然下定了某种决心一样。
参照其他国家的情况看,中国政府的金融监管力度已经算是很大的了,却无法抵挡外资涌入后日益巨大的流动性需求——在入世以前,巨额资本的非常规操作基本上是不可能的,就算是手续审批都能耗上几个月。Z行的这个账户很可能是以外籍人士名义注册的——凭借曹风杉当时在凉山城的势力,做到这一点不成问题。更有可能的是,李妍本身就具有双重国籍,但只要不申请脱离中国国籍,她拿着本人的外国护照一样可以办理开户。
只是,既然曹风杉已经脱逃,调查人员又是凭什么怀疑到李妍身上去的呢?
扑克脸还在不动声色地等着她回答,江雪知道自己继续沉默下去也没有意义,润了润嗓子,开口道:“我确实是受人之托,进行了违规操作,但那也应该是由我的单位——X省高级人民法院,依照法律及行政规章的相关规定来处理我,您所谓的‘既往不咎’似乎没什么实质异议。”
第五章 网破
扑克脸出去已经有一阵子,江雪的视线失去了斗争的对象,毫无目的地漂浮着,直到看见窗外夕阳西下的景色,这才想起自己已经一整天都没有吃东西了。
纪委的人估计是中午吃过饭了才接到的消息,一个个动起手来都格外精神抖擞。可怜她一大早被许大姐拖出去查账,又在银行耗了那么长时间,根本没有时间进食。
按照之前谈话的效果来看,扑克脸此刻拿她似乎也没什么办法,接下来可能会动用一些手段了——禁水禁食是不是第一步呢?
她从来都不是个太在意物质条件的人,想当年在凉山城住着破旧的单身宿舍,拿着每个月400块的津贴,日子虽苦,却不曾觉得有什么缺憾;后来回到S城,在外资公司做管培,出入的都是五星级酒店,吃的都是些华而不实的精美西餐,也不认为有什么太了不起的。江妈妈总说这样的性子好,在权力机关不容易犯错误。想想也是,说好听点是贫贱不移、富贵不淫,说难听点就是软硬不吃、冥顽不化。
和陈子轩分手时,被说成是为了房子嫌贫爱富;后来在法院工作,还果真有当事人拿着真金白银来打通关节——每逢这种时候,想起以前的种种,江雪就会感到特别讽刺:对女人来说,最大的诱惑永远是爱情,通常男人取悦女人的方法都离不开物质,可你若真拿钱来诱惑女人,她们往往会觉得侮辱——究竟是女人虚伪还是爱情可悲?
房间的门再次被推开,江雪听到窸窣的脚步声,懒得回头,该发生的总会发生,她能做的只是尽量延长这个过程。
“江,江老师……”
完全意想不到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她多少有些惊讶地回头,看到杨校长那熟悉的微秃脑门儿,上面的颗颗汗珠依然如记忆中那样闪着耀眼的光:“您怎么在这?”
杨校长的表情很僵硬,挡着门的手在微微颤抖:“我,来配合工作。向你介绍一下……”
虚掩着的房门被推开,一个外表看起来就颇为精明干练的中年妇女站在杨校长身后,一边探着脑袋,一边不满地抱怨:“你快让我进去吧!讲那些虚的干什么?”
江雪将将从椅子上站起来,那中年妇女便把杨校长推到房间中央,扭头仔细锁好了房间的门,末了还不忘加上防盗链。她很想告诉这个阿姨,审讯用的房间锁门是没用的,最后还是把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杨校长,这位是?”
“他老婆,齐志媛。”中年妇女大喇喇地打了声招呼,办点不讲客气地坐在扑克脸刚才坐的位置上。
杨校长看看房间另一头的沙发,又看看这一隔着办公桌摆放的两张椅子,无奈地站到了妻子身后。
江雪知道杨校长夫人以前也是M高中的老师,很快选择了一句最安全的回答:“齐老师,你好。”欠欠身便坐下了。
夫妻俩对她很快平复的情绪感到不安,齐志媛挡住手足无措的杨校长,开门见山道:“彭然在哪里?”
后悔之前没有提醒对方房间里隐藏的监控设备,江雪只好将计就计地把戏演下去:“刚才那位纪委的同志呢?是他让你们来的?”
“小江,就不要跟我们打马虎眼了。”杨校长这会儿早已乱了方寸,“我知道是你把彭然从凉山城带走的,酒店也有入住登记,不可能瞒得住的!”
江雪摸不清他们的目的,按说杨校长一家应该是帮着李妍的,虽然他们的所作所为很有限,但没什么理由要现在跳出来反咬一口。她决定以不变应万变,心平气和地看着汗流得越来越多的杨校长,还有他那随时准备跳起来的妻子:“所以呢?”
“所以你最好把彭然现在的下落说出来!”齐志媛的声音听着有些歇斯底里,“专案组什么都知道!我们能帮他的都帮了,不能把自己人也搭进去!”
“怎么讲?”右眼睑开始微微地跳动,江雪说服自己,这只是受到了惊吓,并不是因为被对方说中软肋。
“你去找我的那天,也见过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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