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出门,江雪就把大件行李交给了快递公司的收件员,又绕路去高院收拾好自己留在办公室里的东西,看看手表已是上午十点,于是按捺住心头的感伤,匆匆地上了路。
转到通往走马岭的长途车上时候,她特意挑了个靠窗的位置,任由呼啸的风声灌进耳朵,清理掉一切繁琐的心事,只是单纯地看着朝相反方向不断飞驰而去的行道树,还有道路两旁绵延无尽的稻田、菜地、塑料大棚。江雪心中明白,自己是真的已经离开高院,离开S市了。
被专案组“约谈”整整四十八个小时后,她终于恢复了自由。其实早在第一天晚上,见到杨校长和齐志媛之后,她就交代了自己和彭然的关系,还有那间没有来得及布置的房子。扑克脸什么都没说,点点头就出去了。杨校长夫妻俩倒是很感动,连声谢谢江雪的帮忙,齐志媛更是声泪俱下,把江雪原本的一个顺水人情当作了再造之恩。
从日出,到日落,然后再日出,她独自一人被留在海湖宾馆某个房间的会客室里。若不是天花板上的摄像头还在偶尔转动,江雪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已经被专案组遗忘了。
直到第二天下午,扑克脸才继续表情僵硬地出现在了办公桌对面。听到他用冷到不能再冷的声音宣布调查结束,她的精神和身体在这一刻全然松懈,不复再有任何气力。
肯定是要结束的,彭然在接到自己电话后就会离开,他有瑞士护照,在国内根本没有用过,不可能被追查到。房间里的大件物品都是前天才买回来,除了指纹也搜集不到任何的证据,所有的线索都断在她这个与李妍、曹风杉毫无关系的人身上。数以亿计的国有资产流失,就算专案组心有不甘,也无法坐实曹风杉等人的犯罪嫌疑,案件结果只能是不了了之。
至于她,一个被感情蒙蔽了理智的女人,错误却合理的行为,只能依照违规取证处罚,最严重的也不过调离现任工作岗位——这就是江雪在Z银行大厅逗留的最后十几分钟内,能够想到的最好结果了。
彭然很听话,接通电话后像她之前嘱咐过的一样,什么话都不说,静静等待对方先亮明身份。
是我。江雪不知道是心跳厉害还是呼吸急促,连带着声音都在打颤。
我刚刚查到那个账户,你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了。尽量不带一丝情绪的陈述,相信他能听得懂。
电话那头闷闷地哼了声,有种深切的疼痛在心头爆裂。
不想再跟你有任何关系,把东西收拾好,我回去了不想看到你留下的任何痕迹。就这样吧,你以后好好做人,我会自己保重。
没有给他多余的时间犯错,江雪说完这几句话便挂断了,而后微笑着谢过大堂经理。
虽然从路边小店买的手机号码没有记录真实身份信息,但彭然的手机是她以前用旧的一款,当时只想到日常联系,没必要浪费钱买新的,却不曾料想今天这番境况——如果真的被调查人员怀疑,所有和她相关的通讯记录都会被调取——包括个人在公共无线网络中曾经使用过的特定终端。
只要你明白就好。
就连庭长向她宣布调令的时候,都没有太过严厉,只是以个人身份提醒,女人不应该太相信感情。江雪笑着点点头,退出办公室,开始研究去马岭法庭的地图。
用尺子在电脑屏幕上粗略测量了一下,乘以比例尺,得出离家30。7公里的结论。母亲在一旁看得又快哭起来,江雪连忙安慰:“没关系的,几趟车而已,我还是可以天天回家。”
“……”江妈妈欲言又止地看着她,叹了口气道:“路上得花四五个小时呢,你还是依照组织安排,住到新单位去吧。”
她知道母亲想说的话,肯定又想责怪陈子轩和他所在的那家律师事务所。即便他们已经出面把人保了出来,却依然无法消除江雪职业生涯上的污点。
都是欠他的,这也算还清了。江妈妈常常以这句话作为自我安慰的结束语。
江雪没有试图去辩白什么,尽管她知道自己也许真的欠下他又一笔债。
不知道从省高院被下派到S市Q县走马岭法庭的最终结果究竟有几个人从中作用——单凭那天为了替彭然争取出逃时间,刻意采取的不合作态度,专案组和扑克脸都不会让她好过——能够被留在法院系统,无论是高是低,无论落差多大,江雪明白她都应该心存感激。
后来听许大姐说,就连庭里固定合作的订票点都接受了调查,庭长、分管院长也被专案组约谈了几次,那两天的时间里,整个高院的神经都处于兴奋状态——已经很久没有忙得这样人仰马翻过了,领导们对整件事的罪魁祸首肯定要恨得牙根痒痒。
只是,她竟然还能带着如此令人惊诧的职业污点,被留下——其中的奥义,至少现在还难以参透。
在母亲的敦促下,江雪一回家便给陈子轩打了电话。他对于她的重获自由似乎并不感到意外,只是轻轻地嘱咐注意休息、有空联系之后,便说了再见。
拿着听筒,无奈地对江妈妈耸耸肩,表示已经完成了任务。
其实江雪也不知道该跟陈子轩说些什么,这种感觉很微妙,一个比自己小,曾经需要她保护的孩子,如今也能够为她撑起一份责任——究竟是孩子长大了,还是自己变得孱弱了?其中的界限往往不甚明晰,但却足够尴尬。
她不是一个好强的人,也知道女性的社会定位不需要很高,只是,心中那丝淡淡的怅然,随着对方挂断电话的声音,得到了暂时的排遣。
“走马岭的,要到走马岭的下车了!”
司机师傅破锣般的嗓子撕破宁静,江雪慌慌张张回过神来,三步并作两步地赶忙跳下长途车,还没站稳,便被汽车再次启动扬起的灰尘呛到,连连咳嗽不止。
身前的马路一直延伸到大山深处,两旁的菜地里种满了嫩黄色的油菜花,一陇接着一陇,同样绵延没有尽头。路边的明渠中有潺潺的流水,尽管不是清澈见底,但也是碧波荡漾。远处的山中传来不知名的鸟儿鸣叫,恍如穿越千年,再次回到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世外桃源。
这里就是走马岭?江雪把行李抱在胸前,有些意外地环顾四周,除了发现两头在水边休憩的耕牛,就只有一群来回闲逛的鸭子。原本约好要来车站接她的走马岭法庭庭长,此刻全然不见踪影。
其实独自去新单位报到也没什么大不了,只是在这荒山野岭的地方,连接下去的路通向哪里,她都弄不清楚。为了避免迷路,只好和那位朱庭长联系一下了。
掏出电话,按照记事本上的数字拨通号码,半分钟后终于接通:“小,小江,等急了吧?我已经在下山了,还有十五分钟就到。”
声音的主人正在上气不接下气地赶路,难为他还记得加上礼貌的称呼,江雪心中有些过意不去:“没关系,朱庭长,我也是刚下车,您别着急,慢慢来。”
“你的行李已经送到了,我已经让人安置好了,”朱庭长听到她的回答,更加快了些脚下的步伐,“你哪儿都别去,就在车站等我。开春了,山里头什么东西都多,千万别乱跑!”
江雪感觉身上的鸡皮疙瘩全都立起来了,磕磕巴巴地谢道:“您放心,我哪儿也不去。”
说完,她挂断了电话,独自站在“开春了,什么都多”的田野里,惴惴不安。
第一章 责任
朱庭长是个典型的“老转”,也就是部队转业军人。
大裁军之前,中国的400万军队中官兵比例只有1:2。45,远远低于其他国家的平均水平。1985年开始精兵政策,恰逢政法机关逐步恢复重建,每年都有三分之一的军转干部被安置到地方公检法系统。有一段时间,这些“老转”几乎占政法队伍干部数量的一半以上,大部分机关领导和中层干部也都是由他们担任。
后来有学者提出,不应该让转业军官进法院、检查院、公安局,因为他们本身没有受过专业的法学教育,不具备司法人员素质,更有甚者,将中国司法改革屡遭挫折的原因归咎到这些复转军人身上——在他们眼中,“老转”们除了喊口令、站队列,其余的什么都不会,竟然还占据公务员的位置,行政效率怎么可能提高?司法公正怎么可能实现?所谓的“精英化”就是要求提高从业人员的专业素质,等到法院、检察院里的工作人员都具备相关学历之后,中国的法治建设才有可能走上正轨。
再后来,国家提出“军地两用人才”培养的计划,地方机关也有了更多高校毕业生充实队伍,“老转”干部才渐渐退出了历史的舞台,以X省高院为例,60%以上都是法学硕士学位,高层领导则人手一本博士学位,中国法治进程似乎终于可以开始推动了。
结果?结果从最高院的副院长开始,到最基层法院新录用的高校毕业生,司法腐败层出不穷——这些“专业人”做出的“专业事”倒确确实实地提高了案件的侦破难度。
按说江雪是个科班出身的法律人,念书的时候也很同意学者们的观点,认为照顾转业军人不能以牺牲法治建设为代价,让上帝的归上帝,让凯撒的归凯撒,法律是社会公正的最后一道防线,交给外行人终归是会出问题的。
不过观点都是与时俱进的,等她参加工作,想法变得宽容很多,不复象牙塔中那般非黑即白——毕竟生活本身就不是非黑即白的。
那些批评者只看到法院接受“老转”后面对的问题,却不去想想当时的公检法百废待兴,各家高校的法学专业复课不久,哪来的那么多专业人?如果不是转业军人以其严明的纪律、过硬的作风、扎实的工作为依法治国打下基础,自以为“曲高和寡”的法学家们又是凭什么获得今时今日的立场?
别的“老转”怎么样不知道,但朱庭长——见到他的第一面江雪就直觉这是个好人,好得不像个法官。长期与当事人打交道,身边的法官个个面相都难免有几分严肃,从没见过像朱庭长一样慈眉善目的老人。若不是身上的制服国徽,她还以为这是个熟练地踩着田埂走过来的是哪家农户。
法庭在那一片油菜花地的后面,正对着山坡上零零散散地几十户人家,这里就是上走马岭村。听朱庭长说,翻过山头,还有个下走马岭村,这两个村子的百十口人就是走马岭法庭的辖区了。
横穿过菜地,双脚已经沾满了泥土与油菜花的香气,这种回归田园的感觉对她来说十分久违。
除了村口的小食店和小卖铺,整个上走马岭村都没什么商业氛围,村里人习惯自给自足,有什么需要就搭顺风车去附近的县城赶集。也只有在相对闭塞的环境中,才能够保持这种最原始的的社会氛围吧,江雪想。
在小食店吃了碗面条当做中饭后,朱庭长领着她在村子里绕了一圈,去每家每户认了个门,就算是熟悉环境。
“以前我们这里是马帮往来的必经之地,山南的路好走,骑着马就能过去,所以这边叫做‘上走马岭村’,北面坡陡路急,就只能‘下马’了。”嘿嘿笑两声,朱庭长就着办公桌上的大搪瓷杯子喝了口水,开始向她介绍本地的风土,“国道修好之后车都从村外走,慢慢就冷清下来了。”
江雪一边点头表示自己在听,一边用双手抬着将卡在桌框里的抽屉拔出来,听得一阵刺耳地挂擦声,连忙说了几句对不起。
“这有啥对不起的?”朱庭长的眉毛和太上老君一样尾脚下垂,此刻因为奇怪而微微上挑,“我们这里条件差,办公桌十几年都没换了,你别见怪才是。”
磨掉额头上的汗珠,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挺好的,都挺结实的,没必要换。”除了许大姐那种停不住嘴的,高院办公室里常年没什么人讲话,偶尔弄出点响动总是下意识地就要道歉。
朱庭长没有介意,喝了口水继续道:“庭里的黄法官比我小两岁,另外还有个书记员小汪,今天去下马岭村巡回审理了,等他们晚上回来一起去我家吃个饭,算是给你接风。”
将手上的个人物品撂进抽屉,江雪连忙摆手道:“您太客气了,没必要的。”
“就这么说定了。”站起身拍拍裤子,朱庭长不容辩驳地说。“走,去看看你的房间。”
走马岭法庭的办公室是三间并排的瓦房,虽然破旧,但还十分整洁。靠东边的两间作办公室,最西头原来是储藏间,现在分给江雪当宿舍。屋子里一半的地面都摊堆着成捆的制式文书,另一半则是明显临时搭盖的床铺,床脚的支撑物居然还是四叠厚厚的笔录纸,江雪顿时感觉自己住进了名副其实的“故纸堆”。
朱庭长一进门就去推开窗户,略显尴尬地扇动手臂,试图驱散房间里浓重的纸墨味道,不好意思地说道:“条件比较艰苦,江法官委屈了。”
伸手将倒下的行李箱扶正,江雪笑答:“您就叫我小江吧,我一直也是当书记员的,还没参加法官培训呢。”
“那可不行,”太上老君般的眉毛再次挑起,“我和老黄都是半路出家,小汪不争气,一直没考过司法考试,你是走马岭法庭创立以来第一个有从业资格的人呐!”
江雪有些不好意思:“我还需要多学习,多锻炼的。”
“现在国家要求法院搞专业化建设,”朱庭长叹了口气,有感而发道,“可真正的专业人员都到律所、企业里面赚大钱去了,像咱们这种基层单位,多少年没有进过人。小汪还是本村的丫头,要不是因为本科学校太差,找不着工作,肯定也不会留下来。”
这种状况并非走马岭法庭的特例,对于老审判员来说还好,凭国家的旧政策弄个审判资格是迟早的事,而年轻人没有通过司法考试就意味着没有升迁的机会,可他们一旦取得了资格又会得到更加广阔的天地,不会甘于留在基层办案,现在大部分中西部地区的法院都面临着人员青黄不接的窘境。对此,江雪也只能徒留一声感叹:“亏得您和黄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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