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妈不语。
静漪同月儿走了,张妈才叹了口气,用细不可闻的声音道:“我那里是细心的人……少奶奶才是细心的人呐。”
静漪也不知张妈站在琅园门口是看着她和月儿走的不见人影了才回去的。
她回到戏楼里时,一出《贵妃醉酒》正演至酣处。楼上的太太小姐们看的如痴如醉。似乎没有人注意到静漪离开了很久,她回到原位上坐下来,秋薇过来给她换了茶,以眼神询问她。她点点头,此时也真渴了,端起茶碗来便喝。不想只喝了两口,便觉味道不对,忍不住看了秋薇皱眉道:“这是什么?味道好怪。”
秋薇奇怪地说:“茶呀,和方才一样的,哪里怪?”
静漪皱着眉,秋薇忙把茶碗端走给她去换了。
在静漪右手边坐着的水家二少奶奶听着主仆俩说完话,抿嘴一笑,问道:“七少奶奶,该不是有喜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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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乍沉乍酣的梦 (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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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薇正给静漪换了一碗茶回来,听到水家二少奶奶这句问话,忙转脸去看静漪,这碗茶便悬在了半空中。。静漪被二少奶奶这么一问,也顿时有些发窘,一时无话,脸却瞬间飞上红晕。
虽说原先都在听戏听的如痴如醉,水家二少奶奶这个问题问到了坎儿上似的,顿时四周围的太太奶奶们不是端茶碗,就是拿瓜子儿,总之都要分出一点儿心思来专门听着静漪的回答——偏她面上红晕一布,原本秀美的容颜格外美艳起来,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谁都乐得多瞧上一眼——坐的离静漪最近的范太太就笑着说:〃二少奶奶真是的,七少奶奶都害臊了……七少奶奶还是小媳妇儿,比不得咱们这老皮老脸的。不过,七少奶奶,真有了?〃
静漪摇手,从秋薇手中接了茶碗,从容些轻声道:〃今儿晚上可真够热的……二嫂喝茶吗?〃
她这一句问的水家二少奶奶更要笑起来,倒要再仔细打量她一番,说:〃看倒是还看不出来。七少奶奶也嫁来这边好几年,总是姑娘的样子。如今剪了短发、烫了头,更是俏皮。〃
〃哪里,二嫂真能说笑。〃静漪微笑着说榕。
〃小姐,姑太太让你过去一下。〃秋薇低声道。
静漪看她一眼,对水家二少奶奶说:〃二嫂,我失陪一下。〃
她说着欠身离去。等她走远些,范太太扯了扯水家二少***衣袖,低声问道:〃不是说有病怀不上么?孥〃
水家二少奶奶举高手中的羽扇以半遮面孔,轻声道:〃听说总是在吃药的。仿佛医院也常去。听省立医院的大夫说,每个月都得去两次检查。西医看着说没什么。他们家里也都隐晦。不过这事儿也不见得就真的是她的毛病。我听说七少爷就不太回家来的,两人……〃她压低了声音,范太太凑耳朵过来听着,半晌,哦了一声,其他书友正在看:。。〃……她一走,眼不见心不烦。谁知道给她回马枪一杀,随夫出征。这倒好,不但人不走了,怕是纳妾的事儿,一时半会儿谁也不好提了。能生不能生不论,这正房太太的位子稳着呢……这就叫手腕儿,学着点儿。〃
范太太低声笑道:〃哪儿学的来。模样好在其次,先得有颗七巧玲珑心。再要紧的,娘家还得够数儿……我瞅着弄不好日后陶家是她要当家的。〃
〃陶家还有谁呢?看七少爷这样儿,定了的。〃水家二少奶奶捻了南瓜子,笑微微的,〃要说七少奶奶也不易。等闲的女人,供不来七少这尊菩萨。若我们二爷有他十停里那一停的脾气,我得见天儿地回娘家诉苦去。旁的就更不用说了,家里人口这么多,哪一个又是省事的。几十进的院子,哪一进没有点儿鸡毛蒜皮?有点儿风就群魔乱舞,吓死人呢。〃
〃我也听说……〃范太太眼睛往左右一溜,低声,〃七少爷在外面是有的?还说有儿子的……真不真?您家里同陶家渊源可深。〃
水家二少奶奶笑道:〃都哪儿听来的……男人嘛,哪个在外头没有点子风流帐?何况七少呢,连我家二爷都说——恨不身为女子,此生得嫁七郎……听听这都什么话?闹起来都不像样的……就是七少奶奶,这人才模样儿的,也保不齐男人心在家里,不偷吃贪嘴,何况他人……不是我说,七少奶奶可也不缺裙下之臣。〃
〃她们新女性嘛,做派是要比咱们开化。〃范太太低笑,〃再说生的又招人爱了些……哎哟可不要说,当日被劫到山上去,那还不知道怎么个首尾呢,亏得……〃
水家二少奶奶听到这儿,脸便沉了下来,清了清喉咙,正要出声,就看骆家席上骆夫人陶盛春起了身,她看了范太太一眼。两人交谈声音低的很,戏楼里嘈杂,当然旁人是听不清的,可这会儿忽然觉察这是在哪儿,顿时觉得这阔大恢弘的戏楼让人生出些惧怕来,于是不约而同地沉默。。
那边静漪起身之后走开些便问秋薇:〃姑奶奶找我什么事儿?〃
秋薇招手让月儿来,低声道:〃姑太太没找您,我是不忍看着您在那儿坐着受罪。那范太太最讨厌,回回见了您都给您添堵……我遇上她来咱们家两回,没一回不说那些乱七八糟的话的。得亏这还是在咱们家里,出去还指不定说什么呢。〃
静漪看月儿过来,拿了纨扇来,她接了,对秋薇说:〃我去姑奶奶那儿坐坐,你带月儿去那边听戏。甭惦着我,我自个儿会找吃的。难得程家班肯来这边,你们又是爱瞧戏的,快去吧。有事我叫你们。〃
秋薇见她好好儿的并无不快,果真拉了月儿去和那些姑娘们一处玩儿去了。
静漪看着她们天真烂漫的样子,不由得微笑。她此时站的远些,一席一席的女客们听着戏、说着话,花团锦簇似的……她笑笑。
秋薇体贴。
她倒不是看不开这些。这两年这种场面见的也多了,闲话听的也多了。她有时也难免生出些感慨来——这些太太小姐们聚在一处,还能说些什么呢?做了她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于她来说,既是无奈,想开了,也无关痛痒。
她略一站,也就真往陶因泽她们这一席来了。
陶因润最先看到她,招手让她坐在了自己身边。静漪看她们津津有味地瞧着戏,根本无暇顾及其他,不觉就想笑。她坐在这儿反而更清净,默默地摇着纨扇……其实这戏楼通透,夜晚凉风习习,倒真不觉得热。
戏台上的杨贵妃醉态可鞠,一颦一笑、举手投足都风情万种,静漪听着贵妃那缓慢悠扬的念白并不觉得什么,倒是高力士细而高的调门,有些刺耳——她拿起小望远镜来看着台上。电灯照耀下的戏台明亮的很,醉酒的贵妃行头亮闪闪耀着人眼都快睁不开了……她将小望远镜移动着,转而看向台下。
陶骧早已安坐在他的位子上,此时正与身旁的蒲老长子蒲和田低声交谈,其他书友正在看:。蒲老则由陶盛川陪同,与费玉明一行坐在一处。隔了两个位子,是陶骏。他身边是本地几位政要。许是戏正至高?潮,他们彼此倒没有交谈。静漪的手指轻揉着望远镜上小小的钮子,陶骧的侧脸便慢慢地移到她眼中来……他的脸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她甚至可以清楚地看到他乌黑的鬓角中几线银亮。那是银发……她新近发现他剃的溜短的鬓角有银发的。
陶骧就在此时转了下脸。
她手中的纨扇都停止了摇摆。
镜头中陶骧只是轻轻一瞥,不知是否看到她了,但是他眼风是扫了过来的。她看到他脸上温和的表情,也许同蒲和田相谈甚欢,他在微微笑着……她看了他好一会儿,才把望远镜移开。她坐的位置并不占据最好的角度,却能看到楼下大厅的绝大部分。
她慢慢移动着望远镜,逐步扫过客人们。今天都谁来了……她已经颇能认得些人。很容易便可以把楼下的客人与楼上的这些归作一对或者一堆,然后划分派别——她的望远镜再次停下来,定在大厅东边的一张桌子上。
这张桌上只有两人,年长者是法政学堂的霍校长,年轻者则是胡少波。
〃静漪?〃陶因润转过脸来叫了静漪一声。
静漪没有回应。
陶因清距离静漪近些,见她定定地瞅着楼下,干脆欠身一看,拍了静漪肩膀一下,说:〃不看戏,你看什么呢。〃
静漪收了望远镜,望了她,问道:〃姑奶奶叫我?〃
陶因清又扫了楼下一眼,指着三姐说:〃三姑奶奶喊你半天了,你只是不应声。〃
静漪转向陶因润。见她故意似的对自己瞪着眼睛,忙笑道:〃姑奶奶饶命,静漪不敢了!〃
陶因润听了她这酷似台上程老板强调的念白,忍俊不禁,伸手将她揽入怀中,揉着她的脸说:〃怎么办,这孩子要拿她怎么办好?竟然连姑奶奶都戏耍起来!〃
陶因清哼了一声,说:〃能拿她怎么办?真是一块豆腐掉在草木灰里,吹不得拍不得打不得。〃她说着,也扫了一眼下面,弯弯的眉一挑,斜了静漪,〃才能多会儿没见呢?〃
静漪被三姑奶奶揉的脸疼,待她放手,只好笑道:〃我不是眼神儿不好么……姑奶奶您就饶我一回吧。〃
陶因泽脸都没转,拿着水烟袋的手对着静漪的方向就点了点,说:〃小猴儿崽子,你再和这两个一同聒噪,耽误姑奶奶我听程老板的戏,回头我就把你带萝蕤堂陪我睡一个月,让你见不着骧哥儿。〃
静漪啊了一声,说:〃那可不成!〃
陶因润姐妹早就笑的快岔气儿了,陶因泽板着脸,也有些绷不住,只是摆着手,要她们都安静,免得扰了大伙儿看戏。
陶因清又捏了捏静漪的腮。
过了好一会儿,等其他人都依旧专心看戏去了,静漪剥着莲子,一颗颗地放到小碗中——她偶然抬眼看下去,发现胡少波已经不在位子上……她目光转了转,并不见他的人,想来是悄然退场了。
她将剥好的莲子分别放到陶因泽姐妹面前的盘子里,转眼看到陶因润正目不转睛地望了她,她腼腆一笑。
陶因润捻了颗莲子放入口中,拿了帕子给她擦了擦沾在指尖上的嫩绿的汁液,低声问道:〃你留心那人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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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乍沉乍酣的梦 (十八)
静漪怔了下,只见陶因润的眸子,黑沉沉的幽潭一般深不见底。她心沉了沉,静默不语。
恰在此时这一出《贵妃醉酒》落了幕,戏楼里上上下下都在鼓掌,一时间掌声如潮水般涌来,已经听不清其它。程老板退场又在掌声的催促下重新登场。他穿着贵妃装对了楼上陶老夫人所在的位置连连施礼,陶老夫人向他致意,吩咐打赏——静漪看向被众人簇拥之中宛若太后至尊的老祖母,此时更见她的派头榍。
陶因润见静漪不着痕迹地避开自己的询问,也不甚追究,只是多看了她一两眼。静漪存了这点心事,心知姑奶奶是极通透的人,既担心她因了自己的不自然留了心,又担心自己刻意表现的从容反而更让她揣摩,未免不就自在些。幸好时候已经不早,陶因泽坐的久了嫌累,她顶爱的戏也不能让她再多做一会儿了,硬是要先回去歇着,陶因润也就只好陪了她一同走。静漪送了她们下去,看她们乘着轿子摇摇摆摆地回萝蕤堂去了……她正要松一口气,珂儿从楼上下来,喊她七少奶奶,说夫人要她快些上来,有客人要告辞了。
静漪忙答应着,就要上楼去,听到一阵笑声,她辨出是公公陶盛川的声音,便一站。果不其然看到公公带着陶骧送客出来,是在本地极有声望的蒲业兴蒲老父子。因陶家同蒲家是通家之好,静漪与蒲老父子也是熟悉的,便站下了。蒲夫人婆媳也由陶夫人伴着从楼上下来,她便打过招呼,往后退了两步。
蒲老夫妇站到一处,倒特地望了静漪,着实同陶盛川夫妇夸奖了静漪一番。8
静漪从新疆回来,便没有在公开场合露过面,今晚在家里见过这些客人,才真正弄清楚在她看来不过是极其自然的一个选择和行动,有着多么惊世骇俗的影响力。可不止是当时上了报那么简单……她只听他们议论,微笑不语。倒是看到陶骧笑微微地站在父亲身后,看了她。
她忍不住嘟了嘟嘴。
陶骧转开脸,清了清喉咙都。
“静漪这是不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陶盛川待送了蒲老一家出门,返回时笑道。他满面红光,看看七子陶骧,心情不错。
静漪不言声,陶夫人看了她,笑笑,说:“的确是。”
“父亲,费特使要告辞了呢。”陶骧提醒父亲。
陶盛川抬头一望,费玉明及随从已经出来了。他站下,便听到费玉明远远的就说:“陶夫人,陶翁,陶司令,陶太太,承蒙款待,不胜感激,费某打扰已久,这就告辞了。请代费某向老夫人问安。改日再登门拜访。”
他一一问候,礼节周到。
静漪站在后面,都能感受到他的目光照顾到自己万象神眼最新章节。不禁暗叹此人的确是一流政客,远非舌灿莲花四字可概括也。
陶盛川同费玉明周?旋多日,早已经了解他的为人,笑着同他交谈几句,告别之后,着陶骧送他出门。
静漪看了眼陶骧。
两人不过距离数步,陶骧唇角轻轻一动,她都看在眼里。于是陶骧抬脚,她便轻声对陶夫人说了句“母亲,我陪牧之送送费先生”,几步追上去,挽起了陶骧的手臂。
陶骧看了她,也没拒绝她一同出来。只是一路往外走,两人少不得听费玉明啰嗦些。陶骧耐着性子听,静漪看出来,手使劲儿捏着他的胳膊。
好容易来到费玉明专车前,陶骧请费玉明上车。
“明晚为陶司令凯旋特地设宴庆功,还请陶太太务必赏光,一同前来。”费玉明临上车,不忘特地同静漪说道。
静漪微笑点头。
“陶司令,再会。”费玉明上车离去。
陶骧不等车开走,便欲转身,静漪手快,一把拉住他。
车子缓缓驶离。
静漪一转身,便看陶骧看着她,目光中显然有些不满。
静漪便挽了他的手臂,轻声说:“又不是不知道他是怎样的人,再不耐烦也要耐烦些,这是在咱们家里呢……你这是怎么了?平常不见你这样沉不住气。”
她说着,看了他,等着他回答。
陶骧却轻轻哼了一声,没有解释缘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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