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也看不够。”索雁临说着,望了静漪。
“三嫂怎么来了?”静漪问。她让奶妈把女儿抱上楼去。冷静下来,要和三嫂说说话了。陶骧也说了,有人在这里等着要见她的。她大约能明白为什么三嫂会来……她望着三嫂——索雁临看上去很疲惫。这应该不只是长途飞行的结果。这段时间对她来说,一定不比三哥来的轻松。
她也得佩服三嫂的勇敢。
“陶伯父病重,理应来探望。”索雁临避重就轻。
“那三嫂探望过后,就快些离开吧。”静漪轻声道。
索雁临看了她,说:“除了探望陶伯父,也想见见之忱。此行目的不完全达到,是不会离开的。”
静漪刚刚痛哭过,带回女儿让她短暂地精神为之一振,听了索雁临的话,仿佛那点精神头都要被打散了似的,又头昏脑胀起来……她半晌没言声。
“就是要劝之忱,也得让我见到他。确定他安然无恙,我才好放心。”索雁临说。她握着静漪的手,“我与牧之先谈了谈。他始终不肯向我保证不伤及之忱性命。”
“三嫂,”静漪低了头。索雁临的手仍然干燥稳定,真是有泰山崩于眼前而色不变的气度。她心内叹了再叹。三哥何其有幸,娶妻若此……“三嫂应该了解牧之。他向来说得出做得到。他开出的条件始终没变。三哥也始终心知肚明。三嫂来游说牧之,倒不如让三哥趁早明白过来。不过,三嫂眼下可也不必过于担心。牧之的目的并不是想天下大乱,而是使各方能够一致对外。伤及三哥性命,那是最后一步……你们也别逼得他走这一步。不然,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索雁临望着静漪。
“三嫂曾经和我说过,会处处以三哥为重。到今日我能够看出三嫂此言非虚。但是三嫂务必要明白,三嫂如此待三哥,前提须得是三哥正确。否则,三嫂便是助纣为虐。”静漪嗓音沙哑。
张妈过来给她们上了茶。
索雁临端起来喝了一口,转眼望着正目不转睛看着她的静漪,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今天我来,除了跟牧之表明态度,也是想来探望你。一别年余,总惦着你在这里好不好。”
静漪轻声说:“静漪多谢三嫂。”
索雁临看着她,说:“我来之前,还想着,或许以你在陶家的便宜,须请你想方设法斡旋。今日看来,你有你的难处。我纵然着急,也不该为难于你。我想你已经尽力了。”
静漪怔了怔。她明白三嫂言下之意,其实还是希望她能够为营救三哥做些事的……她吸着气,坦白地告诉索雁临道:“三嫂,恕我无能。”
“我并不是这个意思。”索雁临见静漪脸色更不好看,忙解释。
静漪说:“三嫂,坦白地说,我的确不便再插手此事,否则只会适得其反。”
索雁临低声问道:“那你……”
“三嫂还是顾得三哥好了。至于我的事,不必多虑……陶家并没有为难我。上人们待我们母女都很好。对囡囡,更视若掌上明珠。三嫂完全不用担心我。来到此地,三嫂倒是
应该处处当心。”静漪说。
索雁临点头,轻声道:“还是委屈你了,静漪。若有什么事需要帮忙,一定要告诉我。”
“谢谢三嫂。我祝三嫂早日愿望达成。”静漪说完,沉默下来。
索雁临明白这是静漪要送客的意思了。她也不便久留,告诉静漪自己下榻之处,便带着秘书一道离开了。
她走后,静漪上楼去,看到安然地躺在自己的小床上的女儿,她俯身亲吻了她……大滴的眼泪落在囡囡唇边,囡囡小嘴一吮,吮了进去。
她急忙给囡囡擦脸。边擦,她的眼泪又不住地涌了出来。
索雁临对陶骧的游说自然并没有起到作用。但是陶骧在两日之后,下令允许索雁临通过封锁地带,面见程之忱。时间只有短短的半日。回到兰州城内的索雁临再同陶骧会面时,带回的仍然是程之忱强硬的态度。
程之忱既不妥协,陶骧亦不让步,事情仍然处于僵局之中。程之忱被围困日久,渐渐处于弹尽粮绝之势。增援的中央军被马仲成的部队隔离在外。不但投鼠忌器,西南的白系虽受重创、还在重整旗鼓当中,但与西北军遥相呼应,实力仍不容小觑,也令其不能轻举妄动。
滞留在兰州的索雁临心急如焚,守在陶家的程静漪也度日如年。
此时陶盛川病势日重,陶家上下都为此忧心忡忡。眼见便是中秋节,陶老夫人命人今年的中秋尤其要准备的经心些。可就在中秋前夕,驻守关外的中央军一部与日军发生冲突。冲突在数日内迅速演变成震惊中外的东北事变,战火迅速蔓延。节节败退的东北守军战线不得不缩回关内。段奉孝连发急电向南京请示,要求南京授意对日军实施报复性打击。没有得反击命令的段奉孝只得按兵不动。
陶骧得知此事后大怒,对程之忱下了最后通牒。
程之忱却没有第一时间给予回应。于是索雁临获准再进虎跳峡。这一次,她没有及时返回。
陶骧原本不欲与父亲谈起,然陶盛川虽重病垂危,却是戎马一生的人,又时刻关注目前局势,头脑极其敏锐。三个儿子和来探望他的西北军高级将领逄敦煌等人的低声交谈让他警觉。他将陶骧召至病床前。
陶骧不得已,向父亲述说了前因后果。
“眼下中央军内部也不是没有异样声音。若程之忱仍一意孤行,我不会再坐视不理。我对此事的态度也已经电告白伯父。”陶骧说。
“他们的意思呢?”陶盛川问。
白焕章父子态度始终明确且坚定与他们统一战线。但此时若要他们出战出征,亦勉为其难。白焕章表示以陶骧的想法为重,也流露出了退守的意思。陶骧明白眼下他们的犹豫。他将这些也向父亲坦陈。
陶盛川沉思良久,看着儿子陶骧。
父子俩对视着。
“老七,”陶盛川点着头,“妥协有时必须作出。”
陶骧望着父亲,没有出声。
“如果这个时候,你一味扣押程之忱,不为私利,也将会被以此诟病。这一战之初衷,便是为联合抗日。假如因此让倭寇趁乱得逞,得不偿失。”陶盛川说。
陶骧点头,说:“是,父亲。我明白此中利害。”
“你须征得西北军同仁支持,不可独断专行。为今日,许多西北军将士流过血;将来抗日,将有更多的西北军将士要牺牲……这不是你个人的事,也不止是西北军的事,这是为国为民的大事。”陶盛川声音低缓,字字清晰。
陶骧站了起来,郑重向父亲敬了个军礼。
陶盛川抬手,点一点头,道:“去吧。”
陶骧看了病势沉重仍然不失军人沉稳英武之气的父亲,不禁胸中热血沸腾。他转身出去,等在外面的陶驷等人看了他脸色,一时之间都沉默下来。陶骏虽然看不太清楚,也从屋内瞬间紧张起来的气氛中察觉异样。
陶骧的目光从他们脸上一一经过,沉声道:“请各位跟我来,我有重要事情要与各位商议。”
nbsp;陶骏松了口气,待陶驷逄敦煌等人鱼贯而出,剩了陶骧要他一同前往。他阻止陶骧。
“我大约能明白你们要谈什么。事关重大,我已无军职,不便参加。”陶骏低声道。他仰望陶骧。此时陶骧站在他面前,身形挺拔而威风凛凛,让人由衷赞叹。他也叹了一句,“但不管你做出什么样的决定,我都会支持。而且我也相信,你的决定一定是正确的。父亲、阿驷和我,陶家上下,都会支持你,成为你坚强后盾。”
陶骧看着长兄,同样向他敬了个礼。
陶骏等弟弟走了,才让人把儿子麒麟儿接进来,嘱咐儿子见了祖父注意分寸,才由福顺推着轮椅进房去。
在床上闭目养神的陶盛川,此时睁开眼。见长子长孙,也只说了句你们来了。
“父亲歇着吧。”陶骏见他累了,忙说。
陶盛川看着陶骏,半晌没说话。
陶骏望着父亲,轻声说:“父亲放心,以后我们都会帮着七弟的。”
陶盛川点了点头。
“爹爹,七叔要打仗去了吗?”麒麟儿问道。
陶盛川摸摸麒麟儿的头。
“父亲,七弟才是真正的军人……麟儿,以后要像你七叔那样,懂吗?”陶骏说。
……
第二天,陶骧在逄敦煌的陪同下只带了几名随扈前往虎跳峡,进入中央军营地,面见程之忱。
被围困在虎跳峡已有月余的程之忱,见陶骧到来,也敞开营门,迎其入内。
陶骧开门见山,要求程之忱同意立即通电全国,全力抗日。而他的条件,便是西北军将接受中央军整编。
程之忱良久不回答陶骧。
陶骧见状,示意他两人到帐篷外散散步。
虎跳峡地势很低,两边是悬崖峭壁,溪谷深邃,走在其间,有地处江南之感。
走了很久,两人仍然沉默。
陶骧回头看看,程之忱的随扈远远地跟着,逄敦煌带了人也紧随其后。见他回头看,逄敦煌做了个很小的询问的手势。陶骧略点了点头,让他放心。
陶骧站下来,程之忱也站下。两人正站在一片密林之外。
陶骧看了那密林,说:“二十岁那年,我在这里打了第一场胜仗。那时起,我才真正明确了我的志向。此生我都将以军人为职业。”
“很多人知道你能征善战,是在你回国之后。极少人知道虎跳峡一役,对西北战局的影响有多么重大。”程之忱道。
陶骧道:“我更希望虎跳峡被记住,是因为你做出了正确决定。此次东北事变,举国震惊。士农工商界都有共识,联合抗日是大势所趋,你总不想后世之人评价你,冠以丧权辱国、贪生怕死之名。我相信,你会是以国家人民为重之人。”
两个人并立在一处,许久,没人打破沉默。
带着湿润的凉意的清风穿过山谷,树叶的响声伴着流水声在山谷间不断激荡……
逄敦煌远远地望着他们。
他的手始终放在腰间。对程之忱,他并不信任。
山谷中的风越来越凉,天色也越来越晚,那两人都没有要折返的意思。他不禁对陶骧此行能否顺利与程之忱达成意向再次产生了怀疑……就在他欲设法提醒陶骧离开的时候,他看到陶程二人同时转过身来。
程之忱转过身来,向陶骧伸出了手。
两人的手握在一处,许久没有放开。然后,他们一起朝他走来——虽然他们没有喜笑颜开,甚至表情都有些严肃和沉重,但是看得出来,比起来时,颜色都缓和许多。
陶骧经过时,看了逄敦煌一眼。
逄敦煌顿时会意。
他紧跟着陶骧,心情也有些激动。
进入程之忱的临时指挥部时,程之忱特地停下来,也与逄敦煌握手。
他对陶骧说:“你麾下的大将,真令我大吃苦头。”
》逄敦煌却道:“希望日后我们都只让日寇大吃苦头。”
程之忱愣了下,笑着拍了拍逄敦煌的肩膀。
当日,程之忱便从虎跳峡通电全国,宣布将于西北军、西南军联合抗日。而陶骧走时,手中亦握有双方签署的停战协定。
陶骧在逄敦煌护送下,安然返回兰州城。随后,陶骧下令西北军后撤一程,放程之忱部经由陕西,退入中央军控制境内。
此番由中央军挑起的大战,至此方以各方都能接受的形式结束。
程静漪听到这则消息时,竟不敢马上就信。东北事变已发生数日,局势的发展越来越让人担忧和愤慨,在这个时候,陶骧的妥协显得如此珍贵……明明这是该高兴的事,她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第二十四章 渐行渐远的帆 (八)
当时陶骧还在返回的路上,是雅媚特地来告诉静漪这个消息。爱睍莼璩雅媚见静漪虽是松了口气,却没有多少喜色,以为这是她和陶骧仍然僵着的缘故……如今陶骧也回家几日,雅媚在静漪面前提到陶骧的事,静漪仍是回避。
雅媚看看静漪怀里抱着的囡囡。这长的极像静漪的婴儿,安静下来的时候,却时常有着她父亲的神态——她只知两人前番那般大吵,陶骧竟连囡囡都送到祖母那里去。可见这感情伤了,一时也是不好弥合。她有心帮忙,暂时却也不知从何下手。
她叹了口气,听到月儿敲门进来说:“二少奶奶,少奶奶,太太那边来了电话,说大小姐过来了。”
“知道了。去备些茶点。”静漪吩咐着。
“大姐回来几日,人也跟着瘦了一圈。八妹还不知怎么着急呢。”雅媚说。尔安回来是因为陶盛川病情危重。尔宜此时尚未能返回。一日数封电报往来问及父亲病情,两头牵挂,着实苦痛辂。
静漪拍抚着女儿,见雅媚若有所思,问道:“二嫂有心事?”
雅媚说:“年来亦未与家父团聚,忽的有些感触。”
“待安定些,二嫂回北平去探望伯父吧。”静漪轻声说婊。
雅媚点了点头。
不久尔安上来,看到囡囡便立即抱过去亲了亲,问静漪道:“囡囡的大名还没起吧?我今日同父亲在一处,说起来。父亲说老七不着急,要等满周岁正式命名呢。老七也怪有意思的。”
雅媚微笑道:“想必七弟是想起一个好名字。你想呀,陶司令爱女,怎么不得有个好名字?”
静漪听着她们的话,转脸望着窗外。
秋意渐浓,窗外树枝上的叶子泛了黄……
尔安瞅了雅媚,雅媚轻轻摇头。
倒有半晌谁也不开口。
“哎哟,险些忘了我是为什么来的了。”尔安让使女拿出来一叠相片,给静漪和雅媚看。相片大部分都是尔安拍的,也有一些是专门请了照相馆子的摄影师傅来拍的,比如那张全家福。
陶盛川那日精神好些,见家中此时人聚得齐,就想照一张合影。
静漪拿了全家福来看。合影中祖母坐在中央,膝上抱着那个胖乎乎的婴孩,正是囡囡。照相那么一会儿工夫,囡囡还把老太太裙子上弄湿了一大片……有这么个原本令人尴尬的小插曲,竟意外促成了格外和睦的气氛,一大家子人都笑的很好。
静漪把相片摆正了,尔安拿着囡囡的小手指,指着里面的人,对囡囡说着话:“这是囡囡……这是太奶奶……爷爷……”
雅媚翻看着相片,其中有一张,是静漪坐在泳池边的藤椅中,怀里抱着囡囡,正在晒太阳。她看了好久,拿给尔安和静漪看,说:“大姐这张照的真好。老七看了这张相片,不知该怎么喜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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