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透过槅扇看那屋子里笑语盈盈的一团和气,母亲单薄的背影格外的触目——黑色的裙褂,夏日里看上去仍是清冷,母亲的皮肤极白,常年不晒太阳,透着盈盈的青色似的……瘦嶙嶙的一副身子骨,在此时她看来,极为惹人心疼。尤其是与那火红裙褂的三太太在一处时。
这种日子,即便热火烹油、锦上添花一般的好,她也不想过。
她宁可粗茶淡饭,安稳度日,和她心爱的人在一起。
许是感受到了她的目光,宛帔回了下头。
静漪便定了定神,对宛帔展颜微笑。
“小姐,这是刚刚进来的时候,门上让人送进来的。说赵家的司机让把这个面呈十小姐。”秋薇说。
“哦。拿来我瞧瞧。”静漪站下,接过来打开一看,是一个车牌号。她将信叠好,说:“我用下太太的电话。”
她当下拨电话给之慎。之慎恰好在家里,她便请他帮忙,查一下这个车牌号的主人。之慎满口答应。她才进去坐下。
无垢小声问:“你怎么去了这么久?”
“我让九哥帮忙,请他在交通厅做事的同学查一查这个车号。”静漪说着,指了指自己的袖子。那张写着车牌号的纸,就塞在袖间。
无垢正夹了一颗大虾仁,听静漪这么一说,虾仁就从筷子尖上落了下去,滚在地上,“什么?”
侍女忙捡了出去。
静漪又给她舀了一勺虾仁放在盘中,说:“母亲就知道你爱吃,特为给你准备的。”
无垢拿筷子拨了拨盘中的虾仁。
静漪看一眼无垢,低声问:“怎么了?”
无垢放下筷子,清了清喉,说:“我不是说,晚点儿再说么?你怎么这么着急呢。”
静漪没出声。暗暗的又觉得哪儿有些不对劲。
待到午饭用毕,人都陆陆续续的散了,静漪送无垢出门的时候,姐妹俩才有机会单独说话。
“到底怎么回事?三表姐你不是早就知道那人是谁了?”静漪问。
无垢点头,道:“当日就知道了。但是,一开始是不方便和你说,后来竟有些不知该怎么和你说,就耽搁了。”
静漪皱着眉,问:“这叫什么话?二表姐呢,难道她也是知道的?”
“知道。”无垢拿手扇了扇风,拉了静漪走到一边,说:“本来也该告诉你的。”
“什么人,你们这么避忌?”静漪问。无暇沉稳些,无垢急躁些,但她们同她,一向是有话直说的。
“是陶骧。日后见了,你当面谢他。”无垢说。
静漪望着无垢。
不知为何,她竟不十分地觉得意外。
**********
一连两天都在下雨。
静漪站在围栏处,看雨打莲叶。莲叶田田,被连日的雨水冲刷的颜色碧绿,叶子上的裂纹仿佛是被雨水冲刷出来的。
静漪站的腿酸了,才在石凳上坐下来。有点凉,秋薇进去给她拿了垫子来。她坐下来,依旧出神。
清早之慎来过。
他来一是探望连日不舒服的宛帔,一是告诉静漪那日她让他查的车号已经查到了,是挂在陕甘宁会馆陶驷名下的车子。
静漪谢过之慎。之慎问她,这车号是怎么得来的。陶驷可是陶系驻京的大员。她简短的说了连着两次在街上遇险的经过。之慎一边听的变色,一边叹道:你是不是该和母亲说一说,央及她带你去寺里拜一拜,你怎么出门就撞到邪事,还有,怎么偏偏是陶家……
静漪默默的看了一会儿急落的雨,说,这大概就是,该遇到的,怎么都会遇到。
大约是看她郁气沉沉的,之慎说如果她特别担心,他再去打听一下戴孟元的事。
之慎走了,静漪还在想之慎那句话。是啊,怎么偏偏是陶家……她望着从莲叶上噗噜噜滚落的水珠子,跌进池塘里去,瞬间便化为乌有……受人恩惠,总不能当做没发生——可是,这叫她如何是好?
她伸出手去,接了檐下流下来的雨水,冰凉凉的……
宛帔从窗里看到静漪坐了好久都一动不动的,让翠喜把窗子关上。
“一出了伏,下雨天就见了凉。”她今天特意加了一件长背心。
翠喜把窗关好,问她要不要烧个炭盆。
杏庐临水,下雨便有些寒气侵来,比别处更凉一些。
“不用。七八月里就用炭盆,没的让人说咱们娇气。”宛帔低了头,继续绣那幅婴戏图。已经绣了大半。她拿远些端详。因比别的绣的更用心思,自己也觉得这是甚为精美的、颇看得过去的作品。再想着这婴戏图的用途,她微微一笑。
翠喜看到,笑道:“这个帐子您也是用了十二分的心思,小姐看着该多喜欢。说不定小姐喜欢了,自个儿也上心,绣上一点儿呢。”
宛帔笑道:“她你还不知道?你让她做什么都行,哪怕给猫狗包扎呢,就这一样,针线上是真拿不起来。”
翠喜扑哧一笑。
宛帔叹气,说:“她呀,说笨也不算笨,怎么教都教不会呢?我看无暇学着打毛衣,真是心灵手巧,一点就通。无垢说是不爱弄这个,拿起针来织围脖也是说来就来,就只有漪儿。”
宛帔说的是实情。静漪也不知道为何,女红上总是差些火候的。从小教都教不会,纫针都比别人慢些。后来读书读的,成了近视眼,仗着大夫说别累眼,就更是横针不动,竖线不拿了。所以三太太说嘴的时候,也爱拿这样笑话她——她的老七老八再不争气,针线上确实好,照老说法,女孩子讲究个德容言工……静漪差就差在了这里。就算她这个亲娘再纵容溺爱,也觉得这是一点小小的遗憾。
“你说,若是将来姑爷衣裳少个扣子、开个线,难不成次次都让丫头婆子去缝?就算人家当面不笑话,背地里说起来也是当新鲜事儿的。况且,这也不像那么回事不是?”宛帔微微皱了眉,“据说他们学习西洋医术,也要缝针线的,漪儿待怎么样?难道也让人去帮忙不成?”
“缝皮肉和缝这些怎么能混为一谈呢?”静漪在外面听到,忍不住发笑。她进来,一看到母亲绣的婴戏图,就要伸手。
宛帔眼疾手快,忙护住,说:“洗手去。洗干净再来摸。”
静漪依言去洗了手,翠喜要给她拿润手香膏,宛帔又不让,说:“不准弄那些,再沾在绸子上。”
“娘,您也太……”静漪搓着手,道。
“太什么?”宛帔将帐子在床上铺开,说:“别让那杂气味熏了我的东西。”
“什么您的东西?这不是我的吗?”静漪故意的蹭过来,探身看着这绣在大红色绸子上的婴戏图。母亲的绣工本来就好,这次又是十分的用心;且母亲比旁人又有样好处,那就是母亲能写能画,她的图样子都是自己画出来的,就更新颖别致些——就比如这婴戏图,真格儿的能画出一百个不同模样的胖娃娃来,配合神态各异的胖娃娃,还有相得益彰的装饰,或者拿书本、或者擎风筝、或者抱鲤鱼……让人看了倒像是在看连环画似的有意思——静漪看着看着,忍不住称赞,“娘,您这是怎么想来的!给我的,是给我的?”
“谁说这是给你的了?”宛帔故意的板着脸,“大姑娘家的,不害臊。”
“不是给我的,难不成娘您还另有个女儿?还是……娘您图个好意头,想着再给我生个弟弟啊?”静漪攀着宛帔的颈子,笑着说。
宛帔反应过来,一根手指伸过来戳着静漪的额角,说:“愈发的没个形状了。我就说,真不该听你父亲的,让你去念那洋学堂去念那西洋医学,你哪里还像个大宅门里出来的小姐?简直连寻常人家的女孩子都不如了。”
静漪护着额头,看母亲面上粉光潋滟,只觉得简直是艳光照人,不由得就呆住了似的。
她想着母亲今年才多大岁数呢,虽说她刚刚那是一句玩笑话,但母亲要真的生个弟弟给她,也未必不能够……只可惜这么多年,她再不懂得,也知道母亲闺房落寞冷寂,这苦楚想必不足为外人道。
宛帔只顾了专心查看她的作品,不想静漪半晌没说话,正觉得奇怪,一转头看到静漪的模样,愣了一下,问:“这又是怎么了?刚还好好儿的呢?”
静漪并不是个多愁善感的孩子。她这样子时常眼圈儿动不动就红,还是最近的事。
宛帔心里明白,只是不说破。杜氏虽说跟老爷提了静漪的事,却被老爷当面回绝,还怪她们纵容静漪。杜氏私下和她说起,恐怕等过些日子陶家上门来拜访,两家婚事也就该正式的定一定了。她倒并非不愿意将静漪嫁给陶家的儿子,可静漪……
第三章 忽明忽暗的夜 (十八)
“都怪娘您绣的太好看了,要不给我的话,我真的要哭鼻子了。”静漪索性跟母亲撒娇。她闻到母亲身上淡淡的药味,顿时眼泪要往上涌……太知道这些日子,她的忤逆令母亲为难和伤心。只是不愿意就跟母亲服软。
宛帔笑道:“你这丫头是真傻呀,还是假傻,娘就你一个闺女,这个不是给你的,难道是给旁人的?旁人谁用娘花这样的心思呢?就算是娘不怕辛苦,几年时间绣上这么一幅,谁又会跟你似的,真放在心上呢?”
“四姐。”静漪说丫。
听静漪提起她的四姐,宛帔叹了口气,说:“四丫头从小是个好的,只可惜……你来看看,这里是绣上朵牡丹花好呢,还是绣上荷花好?”
静漪看了看,说:“牡丹花,那犄角上有荷花了。”她心知母亲是不愿意跟她谈起四姐来。她也不愿意,只是刚刚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想起了过世的四姐。也许是因为四姐和母亲一样,女红上出类拔萃。
“是哦,有荷花了……这会儿我眼也花了,不能再动针。”
“歇着,千万别累着。”静漪给母亲揉着肩。
“得快些了。我原是绣几天,搁一阵子,这一拖也拖了三两年……难怪人家现在都不愿意亲手做这些。外面绣房里买来的,要什么花俏样子没有呢?省时又省力。”宛帔说。
“那些哪儿能跟您绣的比?”静漪倒发了会儿呆,说:“娘,您画的可真好。媲”
大红的底子上,描的细细的黑色痕迹都在,小娃娃栩栩如生的。
母亲的书画底子就是好。
从前她还没获准进书房读书,是母亲给她启蒙。日常就是写字、画画,母亲管她的功课是极严的。杜氏母亲那时候就常笑,说她母亲是在照着儿子管教。她也确实不辜负母亲培养,等进了书房读书,她是跟哥哥们一起的,书念的不够,书写画画,是不输给哥哥们的。那时候家里也给他们兄妹专门请了一位师父教画。师父从前是帝师,极严格又极用心的教他们。她总觉得师父的样子看起来很是亲切,师父待她也好,教她也用心,不像对待之忱和之慎,骂起来毫不留情。
她记得有一日师父拿出一本画册来,让他们观摩。
师父说写字画画,初时无非是模仿,烂熟于心才好下笔有神,非十年功夫不能见成效。之后,才摸索着,或能自成一家。
她看了一会儿画册,就说,我娘有一册一样的。
师父半晌没言语,过后问她:那是什么样的画册、真的一样?
她就不吭声了。
师父见她不肯说,也就不问了。只是摸了摸她的头。师父待她好,但从来没有像那天那样,让她觉得师父跟她那么亲近。
她回来在母亲书房里翻出那本画册来,指着画册和母亲说,在师父家里怎样怎样——她至今记得母亲那忽然间变的死灰一样的脸,吓的她呆若木鸡,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事——之后不久,师父就辞馆了。
师父辞馆之后,父亲也没有再请过专门的画师教他们画画。据说父亲的话,讲他们几个都不是在书画上有天分的孩子,还是专心读书为好,画画这一门,无非是学些鉴赏的知识罢了。于是,她的画,从那时起又都是母亲教她了。
她隐约觉得这其中大概是有些缘故的。后来听九哥说过,教画画的师父并不以授业维持生计,往上数三代都是做大官的。清帝逊位时,老爷子虽是正当年,却不再出仕,连个挂名的政府顾问也不肯做。老爷子家底又厚,后人几世不做事也是花不完的,况且又没有子女,在天津和北平都有住所,甘心做了寓公——原是轻易不同人来往的,不晓得父亲动用了什么门路说动他的。想来父亲总是有办法的。但他又不肯上门来教,还是父亲隔几日便让人送他们过去请他指教——她现在想想,就记得师父是个极严肃的老人,面目清癯而瘦削,须发皆白。师父是到老都是漂亮的那种老头儿……辞馆前最后一次去老爷子府上,老爷子没有讲几句功课,让她和老三老九一起坐在那里吃果子。她记得那天屏风后好像是有人在,隐隐约约的看到梳两把头的影子,那至少有两人呢。她倒不觉得怕,反而故意的凑近屏风,于是几乎能听到隔着屏风,那两人紧张的大气不敢出。她就偷偷的笑,也不揭穿她们——她也喜欢躲在父亲书房的屏风后面,听他处理公事,骂人啊什么的,觉得很有趣,能听到一些平日里绝听不到的好玩的事呢……老爷子家里兴许这样顽劣的女童也未可知。
母亲倒是问过她。但是因为问起过画册,母亲就对着画册偷偷的哭过,她不愿意多跟母亲说那些,于是屏风和屏风背后的故事,她都没有提。后来,也就慢慢的淡了。
“您还记得那时候教画的师父吗?”静漪轻声的问,“我后来想起来,师父竟也姓冯。姓冯,名孝章,字柏志,号慈斋,前清探花。据说当年皇太后都极赞赏他的书画,不然也不会有帝师之誉……”
宛帔正拿着剪刀在修剪围屏上的碎线头,听到这里,剪刀咔嚓一下剪下去,围屏的中间就被剪了一道大口子。
“娘!”静漪急忙将剪刀收了,伸手铺着围屏,那一道口子将原本完美华丽的一幅图破坏,她顿时心都凉了似的,“都怪我……这怎么办?”
宛帔的眼神发直的看着那道口子,静漪是紧张懊悔,她是忽然觉得不吉利。
“娘?”静漪被宛帔的表情弄的更加不安,“娘?娘您别吓我……”
宛帔摇头。
她说:“不要紧,有办法补救。”
“这怎么办呢?”静漪一头汗。她从不精于女红,一时不知道母亲说有办法补救,究竟是什么办法。
“批线,界线,织补……你看,这里呢,恰好可以加一片叶子……没关系的。并不突兀,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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