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分钟后,他们签署了结婚协议。
“你为什么急着结婚?”乙乙问。
“总部想把我调回去,而我希望在这里再多留两三年,得到本地子公司技术总监的职位,把手边的项目跟进到投产。我跟你提过的,这里是我的出生地。但除非我是已婚身份,否则我三个月后就得回美国。所以我需要一位妻子。而且,我也希望在这里有一个人,合法的那种,可以一起作伴,有些事情也方便些。”沈沉说完后意识到最后那句似有歧义,略带尴尬地补充,“我是指……有些手续什么的,会方便一些。”
“我明白。”乙乙本来没往那一处想,他一补充反而让她想歪了。“我呢,我今年三十岁了,突然想结婚了。就这样,没什么别的原因。”
“这么简单?”
“好吧,还有点别的。我的长辈留给我一小笔财产,规定我必须是已婚身份时才能动用。现在我想用它,所以我也需要一张结婚证。”
“那是你的婚前财产,我不会有别的想法。”沈沉诚恳地撇清。
“我没别的意思,只是觉得没有必要说这么多。我也只是需要一个丈夫而已,不需要你帮我拿到什么绿卡。”乙乙也撇清。
“我明白,你一开始并不清楚我的国籍。我从没多想过。”沈沉继续撇清。
“既然我俩都对彼此没有其他的企图,那么我们做正事,做正事。”乙乙从包里拿出文件递给他,“我们之前已经沟通过。你核对一下?”
白纸黑字,标题醒目:婚前协议书。文件内容有理有据有原则:财产分清、费用AA、交友自律、家务共担、周末相聚,诸如此类。
“再加一条,对方若要离开不得强求。”乙乙说。
“没问题,但婚期不能少于两年。”沈沉说,“在我们公司的文化里,婚姻只能维持很短时间的员工会被视为行事轻率,不负责任。”
“可是,如果你打算提前离开,不需要已婚身份了呢?”
“那也不妨碍我们维持婚约呀。”
“如果在这期间你爱上了别人,想和她结婚呢?”
“我尊重婚姻道德。”
“那可难说。感情的事儿……”乙乙摊摊手,“好吧,随便你。”
“等几年后我在本地的工作结束,你愿意和我一起回去吗?”
“不想,我不喜欢美国。而且,我从来不觉得我的婚姻能维持到三年以上。”
丁乙乙与沈沉虽然今天才第一次见面,但若是说到相识,算起来也有七年了。乙乙曾一度混迹于国内某论坛,与一个常年潜水的低调家伙相遇,因为对某事件的见解不同而长篇大论言辞激烈地争辩过,也曾为了捍卫祖国的尊严与网特并肩战斗过,帮对方解过疑,替对方解过围,偶尔ID相遇时会互相问好,逢年过节时会互赠电子卡片。
后来他们都渐渐淡出,失去音讯。再后来,他们竟在真假莫辨的征婚版块里再度相遇了,于是便有了先前的这一幕。
咖啡馆外,空中又飘起雪,密密实实,被风吹得凌乱,在路灯的光晕里看上去很迷幻,打到脸上却很痛。
沈沉用大衣替乙乙挡着风雪,扶着她的手,一直送她到车门前。
乙乙手指冰凉,而沈沉掌心温热。当他松开手,那一点暖意也消散。乙乙心念一动,突然说:“喂,今晚要不要到我那儿去?”
沈沉站在原地不动。
“或者我到你那儿?”乙乙又问。
“为什么?”
“我们婚前是不是应该提前考察一下某方面是否彼此合得来?专家说婚姻的构成元素是性与爱,我俩既然没有‘爱’,总该在“性”上合拍一些吧。现在考察好过以后实践,万一太不和谐,在正式手续办理前还来得及反悔。”
沈沉的脸色在路灯的光晕下变得迷离,使得乙乙几乎以为他要恼火而去。但沈沉只是笑了笑:“说的也是。到我那儿去吧。”
丁乙乙躺在床上,呆呆望着沈沉卧室里高高的天花板。沈沉躺在另一端,研究着她的脚趾的形状和脚心的纹理。
“丁乙乙,真是个奇怪的名字。”
“我以前叫丁雅凝。雅致的雅,凝结的凝。我小时候不是好学生,总被老师罚写名字,一百遍,两百遍。跟我一起犯错的同学们早就写完回家了,我才写了一半不到。这名字成了我的噩梦,后来当我有了自主权,立即就改了。”
“这名字你自己取的?”
“我喜欢名字有三个字。在三个字的中文名字里,你再也难找出比‘丁乙乙’笔画更少的了。”
“为什么不叫‘丁一一’?那个更简单。”
“‘一一’这名字太没曲线美了。”
沈沉大笑。
“沈沉是你出国前的本名吗?这名字也很奇怪。”乙乙说。
“对,据说是我亲生父母给我取的,平时没什么机会使用。”他停了半晌,“我对我的亲生父母完全没印象。”
乙乙从沈沉的掌心里抽出自己的脚,爬到他这端,轻轻抱住他的肩膀:“我们一样。我妈妈十年前就过世了。”她迟疑了一下,“我也没有爸爸。”
第2章(1)
林晓维约周然一起午餐,想与他把话讲清楚。偌大一间屋只他们二人,满桌的菜几乎没动过。
“为了什么?”周然很冷静。
“我以为你知道。”晓维的口气也很冷静。
周然笑了笑,似乎有所了悟:“这些年,我们一直都是这么过来的。你默许了我的自由,我也适应了我们相处的模式。我还以为这就是你想要的。”
“你这么聪明,一定知道女人都善变,今天这样,明天那样,后天又是另一样。现在我不想要这种生活了。”
“请问,你现在想要什么样的生活?”
“你管我想要什么样的生活?总之你给不了。”
“莫非你找到能够给你想要的那种生活的人了?”周然的表情就像在看一个小女孩正无理取闹。
林晓维的火气噌噌地窜上头顶:“就算有,你又有什么资格来质问我?”
服务生进屋添茶水,恰撞见这场面,尴尬僵在原地。周然示意她出去。他给晓维续茶,口气温和:“最近遇上不开心的事了,还是又看了乱七八糟影响心情的小说或者电影了?”
“别转移话题。”
周然平心静气:“晓维,我们是夫妻不是敌人,何必弄得这样针锋相对?你有话可以好好讲,有问题我们可以一起解决,你说是吗?”
“我的问题就是,我厌倦了与你一起生活,我要离开,请你成全。”
周然看了一眼腕表,微微叹气:“我记得以前你曾说,夫妻是婚姻的合伙人。既然我们是合伙人,就意味着凡事都该达成一致意见后才能执行。所以,你单方面提出的这个要求,恕我目前不能同意。”
“目前?那就是如果时机合适你就会同意喽?那就给我一个期限。什么时候?”
“我不知道。”
林晓维无言以对。面对周然,她经常会出现像现在这样表达障碍的情况,虽然她语文成绩不差,口齿也清晰。她不说话,周然也不接茬,他们竟在吵架与谈判的时候冷了场。
这场面不在林晓维的预料中,一时之间倒先心虚气短。在两人共同沉默许久后,她再度开口,连口气都软了几分:“周然,你年轻多金,一旦恢复自由身,又是黄金单身汉一枚。你就你就当行行好,趁我还没人老珠黄,给我一个可以重新选择生活的机会。”
“你若真有了重新选择的机会,我们再谈这个话题也不迟。但是现在,我不愿背负‘抛弃患难发妻’的罪名。”周然又一次看腕表,他的手机也同时响了起来。他向晓维说声抱歉,到窗边接起电话。电话里那人说话好像连珠炮,听不清说什么,但是很吵,周然偶尔回应他一个语助词,一句完整的话也没讲。
切断通话,周然走到晓维身边:“公司出了一点事情,我必须马上赶回去。这件事我们以后再讨论。”
“周然,我要离婚,请你同意,就这么简单。”
“别的都可以商量,这件事免谈。”周然穿上外套,“今天还要下雪,你早些回家,小心开车。”
“你不同意,我也一样离得成婚。”
已经走到门口的周然回头看她一眼,一言不发地出去,顺手把门带上。
林晓维气得不轻。周然虽没开口,但她读得懂他刚才那个轻蔑的眼神。他分明在说:“你办不到。”
从这个二楼房间的窗口望出去,周然正匆匆走向停车场。过了片刻,他的车子猛地蹿出停车位,转眼就不见了。
看来他真有急事,晓维本以为他在演戏。
一小时后,林晓维见到了丁乙乙。
“我的口才真的很差吗?”晓维一见她就问。
“那要看拿谁做参照物。跟许多语言能力残缺者比,你的口才是相当不错的。”
“我跟你说正经的,别拿我开涮。”晓维把事情经过大概地对乙乙讲了一下,“明明是他理亏在先,可他那么理直气壮,倒像我在无理取闹似的。”
“你家周然最擅长化劣势为优势。听说上回政府有一项优惠政策几家都在争,他们完全不占优势,最后却胜出了。”
“‘你,家,周,然’?”晓维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
“咳,你们不是还没离婚吗?”乙乙说,“我说,你不会真的因为周然在外面应酬啊逢场作戏什么的就要跟他离婚吧?拜托,你以前不管不问地纵容他,干吗现在突然开始介意了?你们都一起生活这么多年了,多不容易啊。”
他不只是逢场作戏而已……晓维这句话到了嘴边又咽下。纵然心里压抑,但她终究没有在别人面前过分贬损丈夫的习惯,即使对方是自己的好朋友。
乙乙的话让晓维回想了一下她与周然近些年恶劣关系的某个转折期。三年前?或者四年前?那时她与周然的关系渐渐僵持,他不理会她的抑郁,她也不体谅他的烦躁。他俩不说话,分床睡。周然应酬太晚,有时打电话告诉她不回去了,她冷淡地说“随便你”,然后彻夜不眠,第二天又只字不提,没事人一样。其实周然并不会把某些蛛丝马迹带回家,令她也无从去证实,但身为女人总有一些直觉的敏感,所以晓维十分受伤,又努力装出一副不在乎的样子。再后来,她就真的麻木了。两人的心越来越疏远,相处反而平和起来,冷战少了,客气多了,表面上一团和气,颇有些回光返照的样子。
晓维打断自己的沉思,对乙乙佯装气愤:“你帮他不帮我,咱俩绝交!”
“先给红包再绝交!我要结婚了。”
“你昨天还是单身呢。从哪儿变出了一个男人?”
“姐姐啊,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满地都是。昨天是昨天,今天是今天,这个世界瞬息万变!”乙乙夸张地张开双臂,一咏三叹的调调像在朗诵一首主旋律抒情诗。
无论晓维多么不赞成丁乙乙这样轻率地开始一场恶作剧婚姻,乙乙的结婚计划还是按部就班地进行着。身为好友,她只能祝福并且帮忙。
那两人的效率相当高,正式见面才三周不到,结婚手续连同婚礼仪式都办妥了。
乙乙结婚前一晚,不同于其他准新娘待嫁前的热闹嘈杂,她的小公寓里只有林晓维和她自己。
“今晚你本该多叫一些朋友来陪你,至少也该找个伴娘才像回事。”晓维踩着凳子,边贴着镂空烫金喜字边说。
“你就算是了啊。”
“别闹了。我们当地的规矩,已婚人士作不了伴娘和伴郎的。”
“伴什么娘啊。手续随便办办就是了,非要搞那么正式,又不是要给谁看,沈沉这家伙真麻烦又搞笑。偏偏你还愿意帮他捣腾。”乙乙不以为然。
按乙乙的打算,他们只需办好结婚手续。可沈沉固执地认为,中国人要遵循传统,形式可以简化,但该有的步骤一定要有。即使他们的相识过程和婚姻动机实在算不上传统。
晓维不上班,有很多空闲,又因为结过一次婚而攒了一些经验,所以就主动地过来帮他俩筹备婚礼。
“我哪有帮他?我明明是在帮你。”晓维从凳子上跳下来,检查了一下刚才的工作成果,“你真的打算就这样偷偷把婚结了?连你阿姨都不告诉一声?”
“好多年都没联系了,听说她在国外过得自在,只怕已经忘了我的模样吧?”
“丁叔叔呢?”
“林晓维,这可是我大喜的日子,你不要惹我不痛快哦。”
“你真是……好吧,快去休息,明天我们要早起。”
晓维躺在乙乙休闲室里的床上,很久都睡不着。这样的夜晚,难免让她想起自己出嫁前夜的某些片段。当时的那些期待与不安,越过漫漫岁月,化成了现在的心浮气躁。她开灯起床,想从乙乙的碟片架上找一部电影打发失眠。
乙乙的碟片放得杂乱无章,娱乐的学习的正版的自刻的全堆在一起,晓维边查找边帮她重新整理。她的动作突然变得迟顿,因为她看见了自己与周然的结婚纪念视频。已经过了七年,但封面的红色背景依旧鲜艳,团花簇拥下,是她与周然当年笑意晏晏的合影。这张碟夹在一堆很经典的花好月圆的婚姻喜剧片之间,显得格外讽刺。
晓维把这张碟重重地塞回书架,完全失了看碟的兴致。
自从向周然提出离婚后,晓维就陷入一种紧张焦虑的状态。可是直到乙乙结婚,她也没找到机会与周然继续交涉。周然在他们谈话的当晚就出差了,临出发前在电话里请她不要冲动,有事等他回来谈。他一走数日,至今未归。
晓维失眠的时候,丁乙乙也没睡。她敷着面膜坐在卧室地板上,照片像雪片一样散了满地。
满地的照片上都是她和另一名男子,不少照片背面题着某年某月某日到某地一游天长地久永不分离等等老套的酸牙的话。顺着照片上标注的日期看过去,那男子的青涩面容渐渐转为成熟。有些照片已经泛黄,最新的一张也是七年前的了。
乙乙把每张照片又看过一遍,然后她去厨房找来一个不锈钢盆和一盒火柴,将照片一张张点燃,丢进盆中。
照片不易燃,耗掉半盒火柴也只烧掉了几张,腾腾升起的黑烟将乙乙呛得直咳嗽。她又找来一把剪刀,将那些照片一点点剪得粉碎,丢进抽水马桶,它们在哗啦的水声中打了几个旋,迅速地消失不见。
乙乙坐在马桶上流了一会儿眼泪,泪水把她的面膜浸得乱七八糟。她洗净脸,去敲林晓维的房门:“晓维你睡着没?陪我说说话。”
“你结婚前夜紧张吗?”乙乙问晓维。她与晓维并排躺在床上,各盖一条棉被,关着灯聊天,好像回到学生时代。
“已经过去很久了。”晓维的语气不太确定,“其实没什么紧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