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静地过了许久,程铮站起身来。往后看时,只见远远的围着一圈人,人数却比当初少了许多。那些散修大部分散去,但也有留下来看热闹的,只是比之刚才,多少保持着肃静。人群远远看着黑压压一片,人人面目模糊,也分不清楚哪个是心存恶意,哪个是保持中立的,谁是帮着自己的。
无论如何……
程铮再次跪倒,这回是向人群,朗声道:“多谢道友援手。”
众人见他行礼,不管心中如何想的,大多侧过身子,不受他这一礼。大部分修士倒不是客气,一是心中被他刚才的样子吓怕了,不敢受礼。二是怕和他有什么牵扯,惹恼了不该惹的人。今天的葬礼就算过去了,谁知道今后怎样?
程铮起身,神色在一瞬间放松,好像从噩梦中解脱出来,又像甩掉了沉重的枷锁。从原本总是充满血丝的眼睛中,竟透出一种过尽千帆的淡然,嘴角也微微勾起一丝笑容。
慢慢走到程钦身边,程铮蹲下身子,从上面俯视着他,用一种极其轻松的口气道:“我说,堂兄,你怎么了?”
程钦刚刚从剧痛中缓过来,长出几口气,大声叫道:“少废话,刚刚你暗算我,你道我不知道么?”
程铮眯起了眼睛,用一种很随意的目光看着他,道:“我不是问你这个,我是问——”用手指一挑程钦的脸,程钦想躲,没躲开,“你脸怎么啦?破相了?”
程钦的脸色陡然涨得通红,在他的右颊上,有一道长长的疤痕,那是前两天冯宜真在街上挑衅他,用鞭子抽的。他虽然比不上程铮俊美异常,但也是五官端正,一表人才,脸上有一道疤痕,自然气恼至极,被女人打伤的事更难以宣之于口,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程铮对他的窘态恍若未见,道:“刚才我仔细考虑了你的建议……”
程钦一怔,道:“什么……什么我的建议?”
程铮道:“就是移灵回本家的建议啊。程钦,我小时候就叫你吃些聪明药,你总是不肯吃,看,如今脑子越发不行了。”
程钦一怔,抬头看着程铮刻薄的神色,突然心中一阵恐惧——这不就是以前的程铮么?他怎么又回来了?
程铮慢悠悠的道:“可是棺木已经葬下去了,只要程家还有一丝脸皮,绝对干不出刨坟掘墓的事情来吧?若真是如此,程家几十辈子的老脸,都沉到太阴湖里去了。可是父亲的衣冠遗物还在,我想送回程家本家,再在上阳郡立下一座衣冠冢。一来告慰父亲在天之灵,二来……”他本来神色肃穆,突然转为轻佻,拍了拍程钦的脸,道,“我舍不得叫你办砸了差事,回去挨你爹爹的板子啊。怎么样,考不考虑我的建议?”
程钦脸越发的红了,犹如滴血,瞪着他不说话。
程铮道:“叔父不曾召我,我不好上门拜见。不如你先去跟你爹说说。你我一起长大,我还能不清楚你的脾性吗?只要是我说的话,你必然是反对的。今天你也别忘了在你爹面前反对啊——我先提前谢谢你啦。”说着,哈哈哈的大笑,拂袖而去。
程钦望着他的背影,只觉得又惊又怕,仿佛看见那个从小压在自己头上,动辄欺负的自己哇哇大哭的程铮又回到了眼前。难道自己花费了一个多月好容易克服的恐惧症,又要重新回来了么?
程钧在远处看着,眉头微微一皱——这孩子又出什么幺蛾子呢?为了暂时把几个重要人物拖住,让葬礼进行的顺畅,他可是费了不少心思。刚才也出手相助,将程浙的棺木入土为安。就是为了将程浙灵柩这个容易被人辖制的因素排除,往后就可以放开手脚慢慢炮制。本来一切顺利,却听程铮又闹出什么衣冠冢来。
他还打算回上阳郡?
程钧疑惑之色一闪而过,紧接着想起一事,脸色微微一变——这小子莫非打的是那个主意?若是如此……
胆大妄为!
他一甩袖子,转过头去,就要离开。突然心中一动——刚才程铮发出飞剑的同时,还有人也同时发出了一道法术,那道法术不是他发的,是另外一个人。那人也是在程铮这一边的。
是冯宜真吗?
刚才程铮像这边拜谢的时候,众散修不受礼,程钧受了礼之后,还了半礼。他记得当时有人站在自己附近,不但没受礼,之后还再次行礼的。那是谁?因为程钧没有特别的关注,因此只有一个淡淡的印象,现在才想起来。
目光在人群中逡巡一圈,没有收获,他再用神识搜索了一番,也没有结果。料想此人已经在无声无息之中悄悄离去了。
既然如此,自己也回去吧。
今天小小的乱象,不过是个序幕,关键的战役,还没开始呢。
程铮回到程府,灵堂已经空了,府中白幔有的摘下,有的还在空中飘荡,显出几分寂寥。城府之中,还是有几位老仆的,他们保证了程府的干净,维持了勉强的体面。
自此,程府的大丧就算结束,程浙入土为安,程铮的热孝可以除去。修士在丧葬之礼上远远不如俗世看重,亲生儿女也不必守丧三年。最多一年之内,婚庆之事还有忌讳。程铮没换下孝袍,回到自己房间中,昏昏睡去。
料想其他人不会在今日再登门找自己的麻烦,若有什么为难事,那也是醒来之后的事情,因此他这一觉睡得很沉。他也太累了。
醒来之后,日已西沉,夜幕降临了。夜晚的程府显得安静非常。往日的烦躁似乎随着夜色消融了。
程铮站起身,走出房门,正要享受一下在战争间歇难得平静的夜色,突然身子一顿,立住了脚步。
在院子中,竟站着一个人。
那人一身白衣,头上戴着帷帽,一双眸子熠熠生辉,比天上明星还璀璨。
程铮揉了揉眼睛,确定自己没有看错,哑声道:“小钰?”
一五三 团圆(一)
只见帷帽下面露出的容貌,不过十四五岁年纪,多少还有些娃娃脸,却也出落得容色绝美,尤其眉眼之间,与程铮颇为相似,却是个豆蔻年华的佳人。
那少女笑着道:“二哥。”
程铮见了这个唯一的亲生妹妹,震惊之下,哪有半分喜色,一伸手拉住她的手腕,拽进了屋中,砰地一声,关上了大门。神色惊恐之中带着恼怒,手指已经微微颤抖。回头瞪着程钰,好像要吃了她一般,咬牙道:“程钰——你怎么跑进来的?你疯了?”
程钰倒是恍若无事,笑嘻嘻的挣脱了程铮的手,道:“二哥,别来无恙啊。”
程铮只觉得脑中一团乱麻,压低了嗓子吼道:“谁让你来的?父亲的话你忘了吗?无论什么时候,绝对不能来找我们。不管是父亲还是我死了,你都不要露面,你当时怎么答应来着?如今地狱无门,难道你真的要死在一起?”
程钰见他声色严厉,自己也收了笑容,道:“二哥,不死在一起,我难道独自一个人死在外面吗?”她回过手,点亮了烛台上的蜡烛,道:“外面到处都是找我的人,上阳郡也没有我的容身之处。若不是我机警,在住处的时候就死了七八回了。如今我想索性走投无路了,还不如回到二哥身边。要死,咱们也死在一处。”
程铮盯了她许久,苦笑着道:“你都回来了。我还能怎么样?一起死就一起死吧。”说着转头点亮了另外的蜡烛。烛火幽幽,照的他脸色明暗难言,有些黯然道:“我本来心头最重要的事已经了解,本该放开手脚。你又来逼我,叫我如何是好?你哪里知道如今盘城的艰险。如今大事已了,我正要和他们拼死周旋,你倒这个时候来,简直是……”
程钰笑嘻嘻道:“二哥,我饿了,你这里有没有什么吃的?“
程铮怔住,不知道该不该往下说,叹道:“你这丫头……就该饿死你。”转头从壶中到了一杯水,从柜子里拿出点心匣子,摆出几样糕点放在桌上,道:“吃完了趁夜出城去。今天晚上还算太平,你向来伶俐,他们又不特意防备你,装扮的仔细一点,料也无妨。”
程钰用手帕擦了手,拿心,却不便吃,端起茶水来,道:“二哥,你喝不喝茶?”
程铮接过茶盏端在手中,道:“也不必了,我不必吃东西了。”
程钰咬了一口点心,道:“二哥,你瘦了许多。”
程铮轻描淡写的道:“是吗——为父亲守孝,不思饮食,又有些辛苦,清减了也是寻常事。”
程钰道:“是那些人逼你的吧?我今天看到了父亲的葬礼,乱成那样。他们太过分。”
程铮皱眉,道:“你去了葬礼?是啊,既然来了,也当送父亲一程。”他站起身,做出笑容道:“不过那些都是小事,也不算什么。你今天既然去了葬礼,也该看到你二哥我的威风,程钦被我打得猪头一样。他什么时候捣乱,我什么时候灭了他。你从小跟着我出去打架,难道不是道我的本领?”
程钰笑道:“我知道二哥的本事。我从小第一个崇拜的是父亲,第二个崇拜的就是哥哥。”她站起身来,摘下头上帷帽,却见她头上梳了发髻,做了男装打扮。笑道:“我小的时候常常扮男装,就是为了打扮起来像二哥。不过小的时候男孩女孩儿看起来没什么区别的。不知道长大扮演起来,还像不像?”说着眉毛一竖,凤眼斜挑,露出几分英气来。
程铮仔细看着她,道:“嗯,你这么一扮,还真有几分样子。不过你若是扮演大哥,就更像了。”
程钰愕然,道:“大哥,大哥什么样子?我没见过,二哥你见过么?”
程铮出了一会儿神,道:“我小时候见过,但是大了忘记了。不过有一天我在灵堂昏过去,做了一个梦,梦中终于清清楚楚的显出了大哥的相貌。我想如果大哥活着,就是那个样子吧。他就像你现在的样子,再高一些,气度再出尘一些。”
程钰笑嘻嘻道:“二哥,你取笑我俗气么?”笑眯眯道:“我连二哥也比不上,就不比大哥了。不过像不像,三分样,只要像个样子,就有用了。”
程铮一怔,道:“有什么用?”话音刚落,当啷一声,手中的茶盏落地,身子一软,盯着程钰道:“你——”
程钰站了起来,道:“二哥,一点迷药,没有任何害处。二哥睡一会儿吧,马上就好了。”
程铮盯着她,突然张口一咬,咬破了舌尖,鲜血从嘴角流出,眼神登时清醒许多,道:“程钰,你把话说清楚。”说着手扶了桌子站起来。
程钰见他如此果决,咬破了舌尖刺痛自己,暂时避免了昏迷,退了一步,道:“二哥,你这样是没用的,还是会睡觉的。谁能老不睡觉呢?你累了,不如现在就睡吧,睡吧。”声音轻轻从远处传来,仿佛梦呓。
程铮用手支着额头,道:“你要干什么?还穿成我的样子?你想以我的身份去干什么?”
程钰盯着他,道:“还是瞒不住二哥啊。是啊,我想做什么呢?我想做一件轰轰烈烈的大事,我要带着他们一起去死。”
程铮噌的站起来,又是一阵摇晃,怒道:“你发什么疯……”
程钰突然轻笑起来,接着变为哈哈大笑,笑声中充满了疯狂之意,道:“二哥,他们欺负了你这么多日子,你不生气吗?你不恼怒吗?咱们家的人是何等的骄傲啊,你心中火气也到了顶点了吧。一定下定决心,想和他们玉石俱焚了吧?”
程铮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看着大笑的程钰,慢慢的坐倒。
程钰越说越是兴奋,眼中带着一丝血红,道:“二哥,若论骄傲,你是不输于旁人的,宁折不弯的性子啊,怎么也偷生到今日?你不肯同归于尽,是因为顾忌旁人是不是?是啊,男儿身总是要忍辱负重的,你有不能死的理由。没有关系,我可以代替你。我死不足惜,但要叫他们知道,欺负了程浙的儿女,就该拿命来换。”
程铮颤声道:“你打算怎么做?”
程钰道:“刚才的药效不错是不是?你是我二哥,我能拿你怎么样?刚才我只用了一丝香药,就让你昏睡。明天他们就要来了,是不是?济济一堂,正好下手啊。我要将药效加重十倍!就是那程薄老儿筑基的修为,想必也要中招。到时候我就点起一把大火,把程府烧为灰烬,我要让所有的人都为父亲殉葬!”
程铮慢慢地闭上眼睛,程钰道:“二哥,之后的事情,就交给你了。我这一把火,烧不尽世间的豺狼。你好好修炼,将来除了为父亲报仇之外,还要到上阳郡城,要把程家,穆家,严家杀的干干净净。那时候我们一家,就可以在天上团圆了。”她一面说,一面在房中飞快的走动,脸色泛起了阵阵潮红,显得激动之极。
程铮缓缓睁开眼,道:“钰儿——你性子太烈,将来怕是与你婚姻不宜。”
程钰大笑道:“二哥,事到如今,哪里还有什么将来?这世界上除了我们自家人,还有什么人是可信的?与其将来嫁给外人,我宁愿明日嫁给烈火。”她大步走到程铮面前,扶住他道:“二哥,这回让我先吧。”
程铮摇摇头,道:“不该是这样的。钰儿,你自信的有些过了。”突然一翻手,制住她的脉门,将她往后拉去。
程钰大吃一惊,应变却奇速,一低头张口咬住程铮的手背。程铮吃疼,手指一松,程钰从他腋下穿过,站到另一边。
兄妹两个互相瞪视,仿佛仇敌一般,程铮眼神清明,哪有半分沉迷之色?过了一会儿,程钰道:“好啊,二哥也会装相了。倒是小妹轻敌了。”
程铮道:“别忘了,咱们两个是一个爹教出来的,你的手段,我怎能不知?从你进来拨弄那蜡烛的时候,我就知道你要做什么。因此拨另外一只蜡烛的时候,就把解药点上了。可是我没想到你胆大妄为到这个地步。”
程钰收住笑容,平平道:“我本来想安安静静的置换身份,没想到竟叫你察觉了。那好吧,软的不行,只好来硬的。我今日进府,就没打算出去。二哥你要阻拦我,就手底下见个真章吧。”说着刷的一声,将飞剑抽了出来。
程铮气笑道:“钰儿长大了,越长越有出息,敢和我拔剑了。你愿意用剑指着我,那也随你。我不会拿飞剑指着自己的妹妹的。就算不用飞剑,也可以教训你。” 说着手指一掐,一道法诀转眼形成。
两人凝然对峙,却是谁也不先动手。屋中气氛一时凝固。
突然,啪的一声,大门打开。一个人影走了进来。
两人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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