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担忧都是庸人自扰,杨堂主且悠然自得,愣了片刻才道:“娄家不知怎么想的,竟提出摒弃前嫌,说来也是曾经显赫一时的武林世家,只是如今没落了,便开始病急乱投医。”
“他们不找我,我也会找他们。非常时期没什么不可能。”
他有满腹疑虑,面对旧主不知从何说起。这样一问一答显得生硬,可总不能把酒言欢一叙别情,正胡乱想着,闻言一惊:“找他们?”
“这些日子你们与凛义山庄周旋,我也没闲着。玉风堂有银子娄家有人力,何不合伙赌一把。娄家还算聪明,此时不拉盟友,难道坐等对方加入对手的阵营?反之亦然,此时玉风堂不与娄家联手,就是将之逼向凛义山庄的怀抱。”
他脱口而出:“夫人同意?”
“暂时不要透露。”杨怀风的笑容有些苦涩:“你怎么不问地下银庄的事。”
“我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杨怀风语塞。
“老堂主在世时从未有过这一传言,过世之后不胫而走,看来由始至终不止你一人知晓,既然大厦已倾,族中长辈稍有知情的便透露给有需要的人,如今一条有价值的消息在黑市是什么行情?那些买到消息的人闻风而动,以为我也知情,着实打错算盘。”薛子赫顿了顿,低声道:“一切只是猜测,其实真相如何与我毫无关联,每个人都有不便向外人明言的家事,所以不必解释。”
这么善解人意,最近性情有变啊,似乎和煦了,杨怀风一时有些不适应,心道所以我也不用向你交代这些日子的行踪以及心路历程了?
“钱倍还会再来,到时我——”
“任适秋去罢。”
薛子赫皱了皱眉,神色立时有些不自然:“这种事还是我来,毕竟与娄家是旧识,万一翻脸,往日情面多少还要顾及,不至做得太绝。”
“正因有交情,丑话不好开口,遇事不好决断,弄个生面孔对方会收敛些。”
“这——”他很少直接反对堂主的意思,犹豫一会儿还是缓缓道:“两国相交,不斩来使的毕竟少数。”
杨怀风诧异地看着他,好像在说你何时这般怜香惜玉:“你以为你很清闲么,有趟远差待伤养好立即动身。”
李宗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能当上老板。
被鞭炮声引来不少左邻右舍,大伙儿聚拢在门前,大人指指点点,孩子蹦蹦跳跳,一时热闹非凡,很有开张大吉的气派。虽然只是一间小小的赌坊,又是与人合伙,他还是挺满足的。
“咋样,听我的没错罢,这年头除了妓院,就属赌坊生意好,比开酒馆好上十倍。”万峰用胳膊肘捅捅他,挤眉弄眼。
“还是万大哥有见地,小弟目光短浅,若非遇上大哥,手上的积蓄可要打了水漂。”
玉风堂眼看散伙,他们这些虾兵蟹将有如一盘散沙,各自苟且偷生。有人索性回了老家,有人便在旧地安顿下来,胡乱做些营生。他本想学别人开间酒馆混口饭吃,正巧碰上本金不足的万峰,从前自己身份低微,西域分舵万舵主的面儿都见不上,如今失势,二人一拍即合,合伙干起了一本万利的赌业。万峰毕竟风光过,打点方方面面比他在行,不然生意还真做不起来。
果然鞭炮放完便有一大波街头混混涌入,几张桌子立即占满。这才是白天,到了晚上,按万峰的话说那人就海了去了,李宗表示很期待,坐在老板专属靠椅上盘算雇个专门的账房,自己身为老板实在不宜亲自摸算盘,最好再找几个打杂的,当然这是大赚一笔以后的事,第一桶金虽不近亦不远矣。
门口的万峰向他招手。
“大哥,你有朋友来么。”他过去喜滋滋地问。
“把后院的门打开。”
这位朋友是朝廷钦犯不成,连前门都不敢走,突如其来的神秘通常意味着某种不祥,看着万峰无端凝重的样子,他迟疑走起双眉。
“去了就知道,记住,不要声张,最好一句话别说,在里屋等我。”万峰推他一把,自己也是一副哭丧的表情:“别问为什么,我都不知道是福是祸。”
夜色苍茫,等在后院的人负手而立,华丽的披风在月色下发出隐隐光华,和腰间的玉佩一样都是极好的货色。这张面孔有些熟悉,熟中掺杂一丝夹生,李宗走近几步终于惊叫出声:“二爷!您怎的……会来此地?”
杨临风微微一笑,并未答言。
然后李宗想到临行前万峰那“一句话也别说”的嘱托,及时捂住嘴巴,好像这样就能将方才的一惊一乍捂回去。幸好记得自己的任务是开门,战战兢兢地看着八竿子打不着的堂主弟弟踏进脏乱的屋中,觉得一切好不真实。
杨临风随意地拣张椅子坐了,口渴的他似乎没有注意到桌上的茶杯几天没洗,为自己倒了杯冷茶,一口干了,顺便很有礼貌地对李宗道:“冒昧来此,甚是叨扰。”
万峰推门进来,显得有些紧张,同样的无措出现在脸上:“收到传信时还以为有人恶作剧,如今见到二爷安好,我们便放心了。”
主仆一场,这话听起来也不那么虚伪,杨怀风点了点头,很是受用的样子:“听说你们生意开张,特来恭喜。”
祖业都让人铲平了,这位二公子竟还云淡风轻地说着客套话,他家先祖若是有知,眼见后人这般无关痛痒的麻木之态究竟作何感想。万峰无奈地与李宗对视一眼,瞧瞧膏粱纨袴有多不可救药。
问及堂主的生死,纨绔弟弟更比这眼前两位还要茫然:“一路逃难被人一路追杀,自身难保,好不容易捡了条命回来,哪有闲心打探大哥的行踪。你们若有消息,及时告诉我呀。”
公子哥儿的心境一向是从容不迫的,纵使你事事较真,苦大仇深的也不可能是他。
风流佳公子除了登门拜访当然不只恭贺那么简单,看在主仆一场的份上好吃好喝招待一番,少不了送上小小心意。酒足饭饱,杨临风对于二人奉上的几块碎银子却大摇其头:“非我所求也。”
那你求啥,嫌少也没法儿,大家自身难保的……
“两位老板如不嫌弃,雇我做工如何,一来戒掉不劳而获的恶习,二来也可体会自力更生的快乐。”他满含笑意,却有无比认真地。
本年度最大笑话出炉,呆若木鸡的两人嘴角抽搐,又不好明目张胆捧腹大笑,竟异口同声地:“我们雇不起!”
作者有话要说:
、第 27 章
“我看起来很不真诚么。”杨临风摸下巴。
往日与玉风堂有过节的江湖人士还在出重金打探杨家兄弟的行踪,他们与旧日同僚都各自避讳,不再往来,原以为远离是是非非能好好过日子,谁承想这烫手山芋自己滚过来踢还踢不走,万峰性子本就暴躁易怒,很自然地跳脚了:“此庙太小,容不下大佛,我等不才,纵有佛光普照也无福消受——”
李宗扯了扯他的袖子,面露不忍。
杨临风看看大老板又瞅瞅二老板,面色灰暗下来,原本的神采奕奕荡然无存。
真是的,有时你不做恶人,就只能做冤大头,万峰也觉得自己话说过了,人要脸树要皮,哪有这般不给人台阶下的,可若当真顺了他的意,不是给自己平淡的生活找刺激么,谁知道杨二公子在外面惹了什么麻烦跑这儿避难来了。草根贵有自知之明,什么玩得起什么退避三舍,不想当炮灰就要牢记。
“我看……不然……”李宗打破沉寂,支支吾吾:“咱们这儿刚好多一间空屋。”
心里翻滚无数冷酷的道理,嘴上很难冷酷到底,想到自己掌管分舵时嗜赌成性耽误不少正事,副堂主下令严惩,堂主却念他资历放了一马,收留落难的胞弟权当报恩还情罢:“岂非委屈了二公子。”
杨临风眼睛一亮,俊秀的脸上乐开了花,哪里有半点委屈的样子。
一如所料,绣花枕头杨二公子真不是块干活的料,别说端茶倒水被人呼来喝去,就是扫地除尘这种正常人生活技能也欠缺。几天下来,他们的忍耐已然达到极致,物极必反,竟渐渐视而不见习惯起他的百无一用。好在根本没有希望,也就不会失望,只要老老实实吃喝度日,不帮倒忙,那简直是人见人爱一朵含苞待放的小花儿啊。
他的存在到底有什么意义?凡人李宗百思不得其解,望神人杨二公子而兴叹。凡人二号万峰却敏锐地发现这些日子赌坊所产生的变化:“醉翁之意不在酒,赌徒之意不在赢。”
“那在什么?”
“鬼知道那帮龟孙子想什么。”万峰自是想不出美人如花隔云端这种酸诗,反正客人最近眼神猥琐就是了,换成任何一个血气方刚的大老爷们都会暴跳如雷,被猥琐的目光笼罩的杨临风却跟没事儿人似的,成天手拿扫帚肩披抹布,穿梭于不怀好意的人群中。
李宗一开始没转过弯来,愣是琢磨一会儿,惶恐不安地想,向来都是二公子搞定女人,如今被男人觊觎,早晚要出事,怎的收场?尤其是混迹在三教九流中的几个武林人士,看上去身手不弱,真要出事了谁收拾谁还不一定呢。
然后第二天就出事了。
起因很简单,一个佩刀的胡子汉声称在本城最好的酒楼设宴款待杨二公子,不料对方婉拒,恼羞成怒,几个同行的朋友顺手砸了场子,让两位老板自己看着办。
万峰脾气上来差点没忍住,扫一眼空荡荡的赌坊又忍住了,闯荡江湖凭的是胆大心细,输人不输阵,做生意就另当别论,你最好当自己是世上最不要脸的人,因为银子最爱往臭不要脸的人口袋里钻:“这位好汉,如何称呼?”
对方冷笑一声,报了大号,听得人心中一紧。
惹不起,躲不起,玉风堂显赫时还可狐假虎威一番,今儿人家是看着你不敢惹火烧身,有无幕后之人指使还不一定。杨临风这个大麻烦,到底招来灭顶之灾。
“酒楼鱼龙混杂,哪里配得上诸位的身份,若不嫌弃,移步寒舍小聚如何。”一直沉默的杨临风忽然微微一笑,亲切随和地。
这货要是个女人,在场的男人都要酥倒,还好有些男人只做男人该做的事,李宗截道:“二公子顾全大局我们心领,可也犯不上牺牲自己……收留你是我的主意,既然撞上了便没打算装聋作哑!”
万峰心都拎起来,暗道孤陋寡闻害死人啊,你是不知道撞上的是什么,充好汉谁不会,一面使眼色,一面低声道:“先敷衍着,瞅准时机就扯呼,我们自会接应。”
“还能把我吃了不成。”公子哥儿不以为然。
有钱人家的混帐孩子就是一副天生的乐观态度,不佩服都不行。
目送他们去了里间,李宗安慰:“二公子本领虽然不济,他父兄都是武林中出类拔萃的人物,好歹能缠斗几个回合罢。”
这娃不但孤陋寡闻还很天真,一句话就给你治愈了:“不是不济,是十分不济,凭你的实力,让他满地找牙不费吹灰之力。”
“……他是名门之后啊。”
“凡事皆有例外,草民之后可成大英雄,英雄之后也有可能是狗熊。”
李宗终于开始惶恐,气焰全消:“我功夫咋样大哥你是知道的,原本指望多个帮手,没想到又多出个废物啊。”
“今日非死即伤,非死即伤……”他仰头望着屋顶,啧啧叹息:“太平日子没过多久,这是造哪门子的孽?”
“赶紧逃啊。”
“事无善了,以为现在想抽身就能抽身。”他满含热泪,目光坚定地看着远方:“还好我防患于未然,每次进账都把钱藏妥。”
里间一点儿动静也无,先文后武,先礼后兵,果然断得一手好袖。世间那么多美丽女子,唯独有人偏好男子,想想就作孽得紧。那二公子更是作得一手好孽,不忍连累朋友,断然舍身取义……转眼一个时辰过去,义也该取得差不多了,示意李宗过去窥探一番。
“我的老天,二公子!你你你——”这货在后院爆发出一连串惊呼,光听声音就觉得惨不忍睹。
奔去一看,的确惨不忍睹。
而且丧心病狂。
他告诉自己不要迷茫,更不要无措,更更不要怀疑自己的睁眼方式不对,眼前的景象只能证明自己人生阅历不足。有时你看不懂,并不代表别人做错,当然也不可能是这个世界太疯狂啦。
李宗就很没有这种觉悟,兀自张大嘴巴满脸的匪夷所思:“怎么会这样,到底发生什么,谁能告诉我究竟怎么回事,啊,玉皇大帝王母娘娘——”
杨临风半坐于井台,手中提溜的长刀懒懒垂下来,刀尖漫无目的地划拉湿土,深深浅浅纵横交错的痕迹和伏地半死的几人身上的如出一辙。带头挑事者还有力气哀嚎几声,算是唯一的动静。
“谁派你来的。”杨临风停止百无聊赖的划拉,随手一丢:“别让我问第三遍,两位老板还要做生意,咱们这样打打闹闹多不好。”
胡子汉吐一口血,昏迷了。
“太不中用。”他摇了摇头,转向呆若木鸡的两位老板:“这些人不像受人指使,倒是打砸一场坏了生意,损失的银子我做工来还,总有还清的一天。”
还不清也没关系,谁敢找你要啊,成名已久的江湖刀客当沙包玩。
再一次目送二公子进屋,李宗顿时对万峰的权威产生质疑,没等他开口,对方先嘟囔上了:“老堂主附体了?不可能啊,他连一个普通的喽啰都打不过。”
李宗跟二公子不熟,所以感受不到深切的震撼,只对刚才的结论犹疑不定:“为什么不像受人指使,这样未免太过武断。”
孩子,你成了亲就知道了。哪怕七尺之躯的汉子,都能分辨出色眯眯的眼神是真是假,另有企图和纯粹的色迷心窍还是有区别的。万峰叹了口气,他很累,想睡一觉,又晓得自己睡不着,所以更累。
腥风血雨的日子并未远去,当你远离争斗,争斗依然不止,并趁你不备偷袭那么一下子。某些时候,等死的感觉比直接死要磨人,等待偷袭比直接被偷还痛苦。不过相比前一只幺蛾子,二公子今天整出的这只简直温柔多了。
他只是趁人不注意偷跑出去溜达一会儿,只是顺便带回一个农妇打扮的女人,只是在两位老板膛目结舌之际轻声宣布:“夫人暂且由两位代为看顾,不知方不方便?”
当初杨夫人在凛义山庄大举来侵时拒绝逃亡,所有人都当她独自一人在空宅中自尽了,倘若没死,凛义山庄必定以她为人质逼迫杨怀风现身,稍有骨气的都不会任人欺辱践踏。她平日宅心仁厚,受过恩惠的还默默哀悼逝去的亡灵呢,眨眼间又复活了?
可最近稀奇古怪的事还少么,完全无须大惊小怪。
夫人清瘦不少,加之与以往迥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