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是一般的茶,半黄不绿,漫不经心漂于杯中,对面的人倒比茶叶青翠许多,她那一身碧衫实在扎眼,唯恐埋没在人群中一般。
回想初次见面,她桃红衣裙,也是不夺目不罢休的势头。人已足够出挑,平心而论不比著名美人娄小姐逊色,只是来路不明,多少带了点儿野气,像精心饲育的大宛良驹与野地里跑出来的千里马,女人和马一样,总需要一个伯乐。
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渐渐熟络,他没了胆怯,说话不再吞吞吐吐。她谈笑间仿佛有股烦闷,时有时无,时轻时重,没来由的让人悬心。他一向直来直去惯了,不禁问道:“有什么不畅快的事儿么,是不是娄家的下人不周到?”
她立即摇了摇头,似是脱口而出,又偏过头去想了想:“来这么久,还没出过门。”
“我当多大的事儿!”他失声笑了出来,多少觉得小题大做,女人就爱把芝麻当西瓜:“遣个熟路的丫头给你带路。”
“不。”她又摇头:“我不敢去。”
“外头有老虎不成?”
“比老虎厉害。”
“什么人敢在娄家的地面上撒野?”
“取我性命的人。”
“姑娘不是江湖中人,不知得罪了何方神圣?”
知道不该知道的事,发现不该发现的秘密就是这般下场。她显然不愿作答,隔了好久道:“钱大哥能否帮我个忙。”
“请说。”
“陪我去庙里求个平安符吧。”
就这么简单?简直觉得大材小用了。
“你也许奇怪,我为何不求任适秋。一来她毫不知情,何必多生事端,二来我们并未深交,危及性命,还是谨慎些好。”
“我们好像也未深交。”他有意开了个玩笑:“你又为何信任我?”
“……我也不知道。”
庙里求神拜佛的善男信女多了去了,堪比菜场,乱哄哄地挤着,好容易上完香求一支签,不好不坏,不上不下,凶中有吉吉中有凶,解签的老和尚摇头晃脑,说不出所以然来。钱倍见她双眉紧蹙,安慰道:“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依,本就此消彼长,这签报喜又报忧,多实诚呐。”
如愿求得平安符,红绳系了挂在颈上,背着手怎么也弄不上,他看着着急便接过来,系完自己脸红,只疑心一旁的老和尚笑容鬼祟。
深秋的风刮在脸上并不比严冬温柔,枯叶遍地,古寺斑驳的围墙和天色无一不昏暗,天将欲雨,街角围了几个闲汉,久久不散。一名妇人好奇凑过去,捂着鼻子跑开了。
风吹来一股死猫烂狗味儿,钱倍瞄一眼:“是个人。”
“濒死的乞丐罢。”
“西南战乱,饿殍遍地,难民何时流落至此。”
“老天什么时候积过德。”她冷笑几声,忽而陷入一种沉思,仰望苍穹,口中念念有词:“积德……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法力可比求个平安符大多啦。”
“法力?”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他日入得地府,阎王爷的账上可少不了这一笔。”
“哪一笔?”他完全摸不着头脑,只见她两眼放光地走向路倒,宛如饿犬扑向一根巨大的肉骨头。女人心中所想他从来猜测不透,这次也不例外。
任适秋还在教训敦敦:“你怎么向我保证的?不该说的不说不该听的不听不该看的不看,再加一条,不该做的不做,特别这种无事生非唯恐不惹人注目缺心眼的——”这边厢钱倍扛了个活人回来,朱翠用帕子替他擦汗,一脸无理要求得到满足的喜悦。场面一时陷入混乱,敦敦一下子被拯救了,尤其得知此货乃大街随便捡来时。
缺心眼的家伙只多不少,而且成对出现,任适秋筋疲力尽:“钱大哥,你们不打声招呼出去半天我也没生气,回来就回来,还带东西太客气了。”
钱倍有些发窘,鉴于自己是个爷们儿不好分辨,大概也不屑分辨,朱翠不忍他独自面对,挺身道:“我为自己积德,不关别人的事。”
这样的积德方式太霸气了……
搞都搞来,不能丢出去。别人的事她一向懒得理会,吩咐厨房熬粥:“此人救不救得活还两说,瘦得皮包骨,身上好像有伤。”
敦敦弯腰凝视一会儿,猛地往后一跳:“这不是我爹的爪牙么!”
众人仔细一看,旁人并不认得,唯独她一下子记起来。
温瓖也算成名剑客,为何沦落得乞丐不如?几度交手始终未占上风,内心深处已将他当做必须战胜的对手,也许眼前当下也许很久的将来,必有一争雄长之时,谁知这般相逢。
朱翠顶着压力把人留下,悉心照顾下竟然渐渐好转,至少看起来不会立马咽气。坚持不懈地救活一个毫无干系的人,任适秋冷眼看着,终于忍不住发问。
“哪有猫腻,没有没有,没有的事。”她拼命抵赖:“你想多了,我是爱心过剩。”
“那敦敦送你。”
她瞪大眼睛,一脸惊悚的表情:“不要——”
“不是爱心过剩吗?养孩子实乃包治此病的良方。”
“死缠烂打不是你的风格。”
“冷酷无情可是我的风格,若再不招一起轰出去。”
任适秋冷心冷面已久,不老实交代不乏翻脸不认人的可能,朱翠别无他法,低声道:“你发誓听过烂在肚里……”
事情其实没有那么复杂,说简单,并不简单。
任适秋听完沉默好一会儿:“所以你看见不该看见的,琢磨不该琢磨的事,结果招来杀身之祸?”
她沉重地点头。
“堂主起了杀心,杨临风并未维护?”
“不知道,也许劝阻无功,也许听之任之,总之发现这个秘密后我没立时毙命,有机会逃到此处,是不是杨临风从中阻拦也懒得去想。”她没精打采地打了个哈欠:“对我来说,每天早上的太阳都是赚来的,多看一眼也很幸福。”
“杨临风这样委实出人意料。他骗过所有人的眼睛,而你们平日形影不离,百密一疏,终究觉出异常。”脑中浮现杨怀风沉着稳健泰然自若的样子,第一次见他便是这般八风不动。所谓狡兔三窟,刀头舔血的江湖人,少不了为自己铺下后路。
让胞弟隐去锋芒,推出一个薛子赫吸引众人目光,太平年月积蓄实力,危急关头力挽狂澜,说到底都是自家人,用着放心。杨氏兄弟唱得一出好戏,天下人都当二公子年纪轻轻不学好,丢尽杨老堂主的脸面,又失了副堂主的位子,被外姓人后来居上。杨二公子从此一蹶不振,破罐破摔,彻底拿出好吃懒做的二世祖性子,烂泥扶不上墙。
烂泥天突然跳起来咬你一口,只怕连错愕都来不及。
“话说回来,你太信神佛,当真指望老天爷长眼,行善必然积德?想活命想疯了罢。”任适秋无比嫌弃她的临时抱佛脚:“佛祖不笨不傻,看得穿世间万物,看不穿你这点儿花花肠子?”
“这个温瓖自投罗网,既是对头,套点儿薄云天的消息也不错,知己知彼嘛。”
“你何时这般深谋远虑?”
虽然嗤之以鼻,送上门的消息探听一下也是可以的。
温瓖恢复到有力气下地的同时开了尊口:“薄云天以为我死了……”
“薄云天要杀你?”朱翠错愕地:“原来你们狗咬狗哇。”
连任适秋都觉得刺耳,温瓖居然木然地点了点头:“我要抽身,薄云天念着多年效力抹不下脸动手,丁媛雇人一路追杀至此。”
“你这样的得力干将,谁都舍不得放手吧。”朱翠丝毫不顾对方的惜字如金,刨根问底:“好好为什么抽身,他们待你苛刻?”
“不是。”
“犯不不该犯的事?”
“不是。”
任适秋使个眼色,意思是别往下问了,人家一脸叙述客观事实回避内心感受的神情,想抽身就抽呗,究竟为什么离开跟咱们有一文钱关系?人生足够艰难,有些话不想说就不说,一个人的自由不仅体现在说话的权利,同时也是沉默的权利。
“当你饿不死的时候,良心就出来作祟。”
两个女人都没料到他突然回答,任适秋先不假思索地:“有些人饿不死,照样昧着良心。”朱翠就事论事追本溯源:“从前你有饿死的时候?”
温镶面无表情,岁月流逝中往事仿佛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如果你勤勤恳恳一年,所种之粮尚不够所交赋税,灾害连连,官府贪墨赈灾粮饷任你自生自灭,你会如何?”
大部分人觉得这就是命,官府老爷天生尊贵,那也是命,小民只有羡慕的份儿。
“学艺时师父说我极有天赋,倘若心无旁骛,二十年后也许成为江湖第一剑客。”他苦涩一笑:“江湖第一剑客,能让一家人丰衣足食?”
多少人做恶却以生存为借口,任适秋并不同情。她看着温镶疲惫不堪的脸,违心之事做多,有人麻木不仁,有人悠然自得,有人幡然悔悟,突然不想再过那样的日子,以为告别过去就能拥抱未来,不知因果报应无处不在。江湖中人利字当头,你为利杀人,别人为利杀你,自有天意。
“薄云天未必以为你死了,他向来多疑,杀手未提你人头复命,只怕会起疑心。”
“我知道,中原已无立锥之地。”
“西域也有他的势力。”
朱翠面露不忍:“总不能躲避一辈子,一旦踏出娄家半步,我岂非白救了?适秋你行行好,想点儿折中的办法。”
从他及时回头的行为看,本质并不坏,任适秋不承认动了恻隐之心,淡淡地道:“眼下玉风堂正值用人之际,你若有意,我修书一封,带去给薛副堂主,他会安排一份差事。”
“你何时变得——”朱翠膛目结舌。
“我要积德。”她耸了耸肩。
温镶忽然道:“知道丁媛为何执意杀我?”
“她一向心狠手辣。”任适秋不假思索:“肥水不流外人田,谁知你会不会退出江湖。”
“因为她私下掏空薄家的财产,买通我杀了薄云天。”
朱翠膛目结舌,任适秋微感意外,随即恢复常态:“是呀,此女果然不负所望。”
“我自然不能杀了薄云天,也不能告诉他枕边人另有企图,因为他根本不信。”他说着叹了口气:“一个不好,反倒被丁媛反咬一口,诬陷我觊觎美色也说不定。”
这厮想得还挺多,别看平时默不作声,越是默不作声脑袋里的干货越多。薛子赫不喜多言,这样敏于行纳于言的年轻人应该很合他的脾胃。
作者有话要说:
、第 31 章
秋去冬来,春去夏来,温镶在玉风堂效力已经一年。
薛子赫对他的才干十分满意,将来没了易岭也可独当一面,暂解无人可用之急。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的过去,效力于死敌没什么不光彩,投诚倒戈反倒显得玉风堂不计前嫌宽宏大度,效力于死敌的使唤奴才就说不过去了。有心提拔,又顾忌人言可畏。
他总说若是立一大功就好,只此一次,堂主面前便可极力推荐,总是前途无量。可惜开启金库回来时才见着任适秋的书信,倘有两名强助,杨临风也不敢如此欺压。自从玉风堂恢复元气,与凛义山庄交手又扳回一局少不了杨二爷的功劳,风水轮流转,风头盖过自己不过是半年的光景……
温镶一向缄默,杨二爷每天从面前威风凛凛不怒自威地来来去去,还是没忍住:“世上当真有浪子回头的事?”
薛子赫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古怪的笑:“改邪归正,什么时候都不晚。”
“这头回得太突然。”
自从杨临风在金库之行中闪亮登场,薛子赫就知道自己一双眼睛白长了。之所以觉得不真实,归根结底在于这厮伪装得好。行程伊始一副傻乎乎贱兮兮的样子,和临沂山庄左右护法狭路相逢,那一身功夫,啧啧,俨然已在堂主之上。江湖中人始终信奉一条真理:拳不离手曲不离口,一天不练自己知道,三天不练对手知道,三年不练基本同贩夫走卒没有分别。没几十年如一日的坚持,你杨临风能一把长剑挑了两名成名剑客手里的家伙?
这才是真面目罢,杨家兄弟的一记绝杀,彻底翻盘。
他并未心生不满,回到总堂依然做着分内的事,如果杨二爷是个省事的主儿,一切都会走上原来的轨道:“你一向不管闲事。”
“有人跟踪我。”
“哦?”
“已经十多天,是堂内的人。”
“没证据不可妄言。”
温镶低下头:“据说任适秋要回来,堂主下的令,令件已经发出,接替她的人是二爷那边的。”
“据说这两个字你从未用过。”薛子赫终于露出了惊讶的表情,他只是有些费解,与娄家合作正在紧要关头,不会突然换人。
温镶走了,他沉思片刻,两件怪事串在一起,不难看出端倪。
有人在堂主面前质疑温瓖的身份,也许……不止一个人,不止一次,堂主在这一年中不曾动摇,持之以恒地质疑,终于动摇了。任适秋推荐温瓖,所以任适秋也不清白,有问题的人不能留在重要的盟友身边。
回来也好,娄家并非善类,混迹久了早晚要出事。这一年可谓孤军奋战,她回来了,某些人的气焰总要灭一灭。
正式回到玉风堂的那日,杨夫人操办了场颇隆重的接风宴。席间气氛不好不坏,任适秋看起来有些疲惫,说话不多也在情理之中。她不说话,自己也就没什么话,默默并排坐着。隔了夫人就是杨临风,此君谈笑风生,全无当日纨绔之气,举手投足透着英明睿智,眼角眉梢都是运筹帷幄。堂主问候几句,众人举杯,薛子赫趁机扫了眼身旁的人,依然面无表情,嘴角挂着劣质的敷衍的笑。
“听闻任副堂主要走,娄大小姐立即休书一封连夜派人送到堂主面前,字里行间挽留之情,实在殷切,副堂主不但在堂内甚得人心,在外不辱使命,连带盟友赞不绝口,实在难得。”杨临风不住点头,比堂主还要欣慰。
任适秋微微一笑,不理会话中之刺。
薛子赫皱眉,心说一回来就是个下马威,这你也能忍。皇帝不急太监急,眼看就要顶回去,放在膝上的手突然被握。
易岭见状连忙岔开话题,说起自己匆匆离家,妻子有孕竟然不知,如今收到信件,母子平安,可惜事务繁忙,至今没见着面儿,恳请堂主准假回家探亲。众人一听他喜得贵子,连忙恭贺,一时间觥筹交错好不热闹。
任适秋松开紧握的手,好险,人家等着你跳脚,你倒好,简直跃跃欲试。一年不见,薛副堂主的修为仍然有待提升,你以为还是当初那个可以一手遮天的玉风堂啊,风向早变了,该学学夹着尾巴做人了。
夹一口水晶肘子嚼着,发现薛子赫老盯着自己,于是盯回去——怎么,你还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