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托佳肴的侍女鱼贯而入,须臾铺满整张红木桌子,主人表示不急,聊聊天喝喝酒,客人既不聊天也不喝酒,似乎比赛谁的脸拉得更长。
敦敦抬起脖子,满眼哀求,再饿不能饿孩子,口水直下三千尺不是啥好看的画面,她只好轻轻点了点头。
大人不动筷子,孩子大快朵颐,关尚年饶有兴致地看敦敦狂吃,过一会儿,喃喃道:“三十年前我也做过这样的梦,可惜被爆竹惊醒,我娘改嫁了。”
咋不往下说呀,你不说我替你说,那么广为流传的凛义山庄庄主发家史,不说怎么对得起即将死去的自己,任适秋面露祥和的微笑:“祸兮福所倚,世事无绝对,谁能想到离家出走差点儿冻饿街头,谁又能想到不靠天不靠地,靠自己竟也发达了,自古英雄不论出身,出身不重要,手段自然也不重要。”
“无毒不丈夫,成大事者不设底线,难道你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明白?”
“哪里……佩服都来不及。”
二人一唱一和,默契得连根针都插不进去。关庄主的发家史一天未能尽述,然则概括为几句话便一目了然:坑蒙拐骗、下毒暗算、谋权篡位。野心勃勃的穷鬼一朝得势,很难不去伤天害理,世间什么都缺,唯独不缺心狠手辣的狂徒,因为世人的眼睛并非总是睁开,闭上便自扫门前之雪,不给庄主这样的人可趁之机简直没天理。
发迹之后,庄主并未收敛,谁也不介意再捞几把,捞着捞着,肥美油润的玉风堂不免遭殃,如今又问两位青年才俊能否和他一块捞。比起凛义山庄,玉风堂陈腐有余已呈衰败之象,杨怀风出身显赫,继承祖业,并未经历什么坎坷与磨难,丧子也是后来的事儿。
良禽择木而栖,问题是他薛子赫现在不想捞了。
任适秋则压根没想去捞,跟想捞的混在一起,不得不做出捞的姿态,后来姿态也懒得做,干脆跑路。
谁也不想不明不白地死了,嘲笑关尚年过过嘴瘾,没外人,也不怕他失了面子,他们对视一眼,及时刹住,留一点个人发挥空间给别人。
气氛不太对,关尚年绝对是个沉得住气的人,微微一笑不以为意:“两位一路风尘,不妨稍作休息,此事改日再议,在下失陪。”
敦敦突然从食物中抬起头来,一惊一乍地:“咋了这就要走?多坐会儿呗客气啥。”
俨然一副主人派头,逗得关尚年扬了扬嘴角:“薄云天自作聪明,儿子倒是灵气十足,几岁了?”
“关叔叔。”他一手拿鸡腿,一手握虾仁,嘴里嚼着一块熏鸭:“我有十分重要的事告诉你。”
“哦?”
“你该换个厨子了。” 一本正经地为他人鸣不平之余又吞下一只奶酥:“我们要在船上住很久,没有可口的食物怎么行?这个厨子明显半吊子,做出的东西中看不中吃,简直骗你的工钱。”
“闭嘴!”任适秋一个巴掌拍下去,奶酥原样掉了出来。
薛子赫难得慈祥一回,摸着孩子的头笑而不语,待关尚年步出船舱才收回目光,半低着头,只管皱眉沉思,顺手拿起酒壶为自己斟了一杯。
此人只有内心愁苦或极端欢喜时才饮酒,她突然觉得好笑,人来世上一遭,无论富贵贫困,悲欢离合是否尝遍,该死翘翘时老天一点不拖拉,指谁是谁。正自出神,只听他道:“我水性很好。”
“赌一把未尝不可。”她善解人意地:“能活一个是一个,鬼门关不值得参观游览。”
“你选。”
她颇惊诧,终于明白话中深意……最多随身携带一个拖累,超过能力范围的爱莫能助,尽力便尽到这个份上。大人孩子只能活一个,只等她一句话。
“我这辈子完了,敦敦还小。”不假思索地将小手放在大手上,直视他的眼睛,几尽拜托之意。
敦敦抽回手,被烫了似的。已经没有娘亲,连姨娘也没有,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在最不该僵持的地方僵持住了。
真是的,还要手动解决,她含情脉脉地蹲下,像要抚摸孩子稚嫩的肩膀,突然运指如飞,封了身上两处大穴。
薛子赫都看傻了,主要惊叹于这个笑容来的快去的快,不留一点痕迹,翻脸岂非更快?这个怪诞的女人,永别在即,竟不知同她说什么好。曾经许多话想说,来日方长,总有机会把每一个新鲜的想法与陈旧的见闻聊遍,走到这一步倒只争片刻了。
任适秋凑过去,声音轻不可闻:“我把关尚年引来,佯装行刺,你们一鼓作气冲出去。”
结果来的是朱有宝,称凛义山庄有贵客到,关尚年前脚上岸,后脚便回去了。他们一等就是一整天,次日将近黄昏时,舱门忽然打开,不见朱有宝,不见任何帮众,连只海鸟都没有,空荡无物的大船飘在岸边,行人稀疏,闹市散去,唯有惊涛拍打礁石之声,单调而永恒。
敦敦眼尖,咦了一声:“那不是娄小姐?”
破旧的搁浅小船上有个衣着光鲜的年轻妇人,隔得甚远,面目模糊,只是气度依稀是风姿卓越的娄小姐所独有。天色渐晚,她一个人坐在荒凉的沙滩上做什么?
故人在此,薛子赫无法装傻充愣,回头望了一眼,任适秋与孩子并未跟上。他独自走在松软潮湿的沙砾上,到了近前,任适秋他们已是极小的黑点了。
“是你救我?”
娄小姐微微一笑:“有些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为了继续看他坚硬如玉的样子,只好劳累些,自己跑一趟。”
“关尚年肯轻易放人,似乎不大对头。”
“别自命不凡了,他肯放弃,因为世上有比你更诱人的好处,有了西瓜,谁要芝麻。”
无论如何也是以牺牲娄家利益为前提。过了许久,他道:“该叫你贾夫人了……”
她梳了妇人发髻,刘海儿一并归拢上去,露出白皙的额头,日子像是过得顺心,比出嫁前还要清丽些许。女人一旦成亲,出嫁前的种种成了前尘往事,一杯喜酒入喉恰似一碗孟婆汤下肚,是非因由爱恨离愁一股脑忘却,她却亲自来蹚这趟浑水。
一个浪头打来,零星的浪花迸上脸颊,海风渐强,黄昏就即将沉入冰冷的海底。
“我能为你做什么。”
“告诉我一件事。”
“知无不言。”
她回过头来与他直视,缓缓道:“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女人。”
他闭上眼睛,试图在短暂的黑暗中寻找一丝线索,结果越发混乱。并非所有事物都容易被归纳总结,直到眺望远方,小小的黑点仍在原地,终于笑了:“我喜欢随便一句话把人气死,心比嘴硬,宁愿孤独也不吐露真心,极易打动又极难相处的女人。”
“说这么清楚,不怕我让这个女人从你面前彻底消失?”
“你没像抛开那些爱慕你的男子那样抛开我,是因为我从未爱慕你。”他淡淡道:“其实我和那些男人一样,也想看你没穿衣服的样子,同时包括一切略有姿色的女人。我和所有男人一样,一辈子琢磨的无非是名利与美色,认识你的时候,琢磨名利多一些,并不能证明我是正派的人,因为这点儿区别使你另眼相看,是我的错。”
娄小姐怔在那里,似乎还要怔忡一会儿。
“需不需要我亲自道谢。”任适秋活动站得酸麻的双脚,悠然道:“救命之恩大过天,虽是顺带,不好当作顺理成章。”
“她应该不想听你说那两个字,走罢。”
“呦,着什么急,看把你吓的。”
薛子赫回过味儿来,似笑非笑地:“是不是过去那么久你不开心?”
“有什么值得不开心的。”她板下脸,笑意全无:“又有什么值得开心的。”
三日之后终于等到去新罗的货船,谈妥价钱当日启程。
一船子茶叶绸缎,人和货挤得满满当当,挪动一下都甚费劲。薛子赫偶尔去船尾透风,免受气闷之苦,敦敦一反常态成了这厮的跟屁虫,看来枯燥的环境中没有什么原则值得坚守。
“谢谢姨夫。”小短腿跨不进去,薛子赫伸手一拎便安全着陆,回头一个谄媚的笑。
任适秋睡得迷迷糊糊,本想继续,又听薛子赫嘘了一声。强撑着将脑袋从膝盖上抬起,深吸口气:“我错过了什么?”
“船尾风很大,吹一吹神清气爽,什么瞌睡都没有了。”他明目张胆地打岔:“你为什么不去试试,也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她不耐烦地别过头。
“难道畏水的人连站在船上看一眼水面都会晕倒?”
“是啊,就像有人闻到一丝羊肉的味道就泪流满面。”
“你可能不知道,后来我专门挑西北馆子吃饭,现在吞一只烤全羊都没问题。当我们遇到一个麻烦,最好的办法就是面对它。”
终于站在海风凛冽的船头,她目视前方,庄严而凝重。他负手而立,沉着而冷静。
“还是回去吧,我有点不舒服。”
“半途而废未免可惜。”
世道艰难,人何苦为难自己,她叹了一声,努力瞄一眼海面,灰色的海无边无际,像要吞噬一切,绝对不是什么有趣的体验,不但乏善可陈而且连带着呼吸不畅。有些事不是高喊一声面对便能畅通无阻,太大的落石,只能绕过。
“那个……童言无忌。”见她出神,以为还介意刚才那声姨夫,趁四下无人解释道。
“他想讨好你,自然毫无底线。”她停了一会儿,忽而笑道:“可能是怕失去你,从小没什么父爱,有个和父亲差不多的男人在眼前,格外珍惜。”
“我和他刚好相反,从小梦想着有个妈。”
有爹有妈谁愿远行,漂流到一个个无亲无故的地方。她触动心事,沉默下来,只想找个理由赶他走,一个人待会儿。
“我回去了,你一个人待会儿罢。”他神奇地拥有了读心术,走进去,探半个身子又出来,面无表情:“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接受。如果你说不愿同行,绝不纠缠。”
说得这么透,她无法躲闪,也觉没有矫情的必要:“一个人挺害怕的,我们还是站在一起罢。”
“你是说……”
她刚欲答话,船身猛地摇晃,巨大的声响,像什么东西突然炸开,身子甩在桅杆上,胸口一阵闷痛,半边失去知觉,一只胳膊用来抓住一切可以抓住的东西。船身整个倾斜,慌乱中只见薛子赫摔在不远处,骂了声娘:“该死的,触礁了!”
二把刀舵手,半瓶子醋的商船,谁说靠得住来着。
船身往下沉,又往下沉,片刻功夫,海水蔓上船头的甲板,惨叫连成一片,有经验的水手已经挣扎起来寻找逃生的家伙。她不顾一切爬起,摔倒,最终被一个有力的胸膛接住,不容置疑地:“在这儿待着,我去找敦敦!”
孩子没爬上来舱里一定灌满海水,他潜下去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大股浪头呼啦一下涌来,一口没少全喝下去还不够,人像浮萍一样打着卷,冲到不知什么地方去,眼前一黑再没知觉。
一个接一个的浪头袭来,浮木飘飘摇摇,被推向更远的高峰,骤地失去支撑,又复跌落。灰黑色的海水堆在四周,自己如一只死狗趴在数尺见方的破木片上,四肢仿佛灌了铅,胸口如被火烧,任适秋迷茫地四下寻找,薛子赫犹自晕迷,敦敦不见踪影,天色暗下来,几个时辰前的灾难便恍如隔世了。
信天翁孤独地盘旋,吵醒了酣睡中的薛子赫:“对不起,太累了没撑住。”
“敦敦呢?”
他抹了把脸,无法回答这么简单的问题,也无法顺利吐出那三个字:“没找着。”
孩子死了,就这么死了。
唯一的亲人是逸秋,而逸秋唯一的骨血是这孩子,所以孩子也是自己唯一的亲人。原以为带他出来是救他,没想到成了害死他的人。
尚未弱冠,未尝人世酸甜苦辣,一瞬间大难临头,说没就没了。
“那边是不是海市蜃楼。”薛子赫忽而指着远处漂移不定的一点漆黑,其实是自己漂移不定,看什么都晃:“我已经出现幻觉了?”
她的目力一向优于常人,笃定地道:“是个岛。”
“以我们的速度,天黑之前能漂过去。”
“但愿风向刚好,偏一点儿就万劫不复了。”
万劫不复又怎样,其实该死的应该是自己罢。
她不再观望前方,闭目伏在木板上,有一瞬间,内心隐隐盼望着最坏的结果。
双脚踏上坚实的大地,堆积的碎石戳伤脚底,另一只鞋子已经丢失,索性把这一只也扔了。刚刚好,有些事就是神奇地处于节点上,不偏不倚地令人沮丧。荒岛比想象中大得多,一眼望不到边际,海鸟在一旁筑巢,鸟粪铺满往前延伸的路,她突然意识到如此人迹罕至的地方不可能有船经过,一个踏足就是一辈子的驻足。
海风一吹瑟瑟发抖,薛子赫解下同样湿冷的外衫披在她身上:“肚子饿吗?”
“渴。”
饿可以忍,口干舌燥必须解决,否则活不过两天。
此处草木葱郁,找到水源并不难,只是地方大,天色已黑,他们分头搜寻,约莫一个时辰,薛子赫忽闻一声尖叫。叫声极为锐利,像一个疯癫的绝望的女人发出的最后一吼。岛上不止自己和任适秋两个活人?
遁声而去,终于在一个岩洞的外围找到声音的主人。月光洒在平地上,单薄瘦弱的女人卷缩一角,发丝散乱,神情涣散,苍白的脸色堪比月光。
何方妖孽……
这身衣裳瞧着眼熟,貌似是自己的,女子抬起头来,依稀是任适秋的模样,只是她何曾有过如此无助的眼神与悲戚的神色,一母同胞的另一个姐妹似的。
“找到水了。”她站起来,木然地走向岩洞深处,声音远远传来,浑厚而诡异。
此女必然遭鬼附身,一脚深一脚浅地跟进,终于找到被鬼附身的原因。
天啊,好想叫。
虽然是男人,这么样大惊小怪不太好,突然看见这么多蝙蝠还是很想抱头往外逃。
整整半面石壁的小绿眼,豌豆大小,贼亮亮地审视不速之客。此处地势低洼,雨水常年蓄积,夜色下黑黝黝的一潭,难为任适秋,这样的状态下还能喝得下水,他都要吐了。
惊慌失措的人无论发出哪种尖叫都不为过,有幸目睹之后应该忘却。谁没个失态的时候,她既然若无其事,我也该干嘛干嘛。
“还行,就是有点儿怪味。”她喝饱了。
“好过渴死。”弯腰掬了一把,略苦,有股说不上来的腥味,在口中久久不肯散去:“应该由我先尝,假如明天死了,你继续寻找其他水源。”
“这里只有我们两个,命却是自己的。”
“知道。”他目光移向别处,低声道:“不过欺负一个女人,我做不到。”
蝙蝠哗啦一下飞出岩洞,短暂的喧嚣之后彻底的寂静。
“刚才我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