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一开,扑面而来的热气,这间看似宽敞的瓦房多半是曾经的库房,后来扩建新库,充作值夜人的休息之所。屋内最大的陈设就是一张大桌,八仙的,可惜缺了一脚,靠在墙上苟延残喘。她注意到仅有的两张小床上有一张垫着铺盖,才知此屋并非独享,还有一位草料库的看守同住,因为同是女人,共用一室也方便。
李宗还有事,没待会儿就走了,她里里外外察看一番,找到几件前任看守废弃的杂物,回屋一看床褥已经铺好,不禁咋舌:“闹鬼了?”
“是你说的,懒虫要下十八层地狱。”
“你真信啊?”
“信啊。”敦敦摊手。
忽然一阵脚步声,只见门口立着个衣着光鲜的姑娘,未语先笑,腮边两个深深的酒窝极是显眼:“我说怎么有声音,果然库房来人了。夫人要一匹湘妃锦,先时管库的说找不着,今儿又提了,劳烦姐姐开一次库,再借马灯用用,里头黑黢黢的。”
她的穿戴不像一般下人,说话干净利索,对人也客气,任适秋先有几分好感:“对不住,我刚来,没有拿到钥匙,姑娘是哪一房的,待明天找到,送过去如何。”
“也可。”她将料子的质地颜色详细描述一遍:“定是在库里,只是东西多,不知堆哪去了,小丫头子不认得,一来二去百忙一场,我才自己来。”
“放心,我认得。”说完连忙欲盖弥彰了下:“从前在大户人家做过。”
“原来如此,难怪姐姐气度有些与众不同。”她笑道:“我叫赏雪,你明日送到夫人那里,说交给我的,自然有人接过去。”
“不知是哪位夫人。” 任适秋追问。
赏雪已出了门,声音远远飘来:“堂主只有一位夫人。”
朱翠掌灯时分回来,发现屋里多出两个人。
女人很机警,听到响动立即坐起来,内侧的孩子一动不动,睡相无比香甜。
“你就是新来的?”
“我姓任。”
女人很年轻,高而瘦削,有着淡淡的眉眼,挺拔的鼻子与厚实的唇,下巴倒尖,唯一的女子的柔美都在这里了。 孩子有些像她,尚未摆脱婴儿肥,五官没有长开,一脸的鬼精。朱翠这样打量着,不免心生疑惑,见她神色淡漠,眼帘低垂,难以亲近的样子,更加费解。
“没见过钱管事罢?”
任适秋点头。
她淡淡一笑,暗道果不其然,这样的人只怕一天也待不了,今后完全不用担心与人同住,想到此处心情大好,去缺了脚的八仙桌旁坐下,取出菱花镜子梳头。
一梳就是很久。
这样的乌发,像塞外特有的墨玉,幽暗的烛光下其黑如墨,阳光下隐隐透着青紫,不细细保养委实太过可惜,远行疲惫,听着木梳的沙沙声,任适秋漫无目的地想着,眼皮沉重起来。
突听她道:“你习武?”
“家父的遗物,留作纪念。”长剑用粗布包裹了数层,对方仍然一语道破,除了眼尖,难道没有别的解释?瞥了眼她的双手,稍稍放心。
干活的手和练武的手,还是有区别的。
只是一个颇有姿色的女子很难与草料房联系在一起。
“若会武功,我也不会在这里了。”
“其实女人会门手艺也好,总强过靠男人。”朱翠闲闲地道:“世上有两种女人一生靠定男人,一种是最没本事的,一种是最有本事的。”
直到次日清晨将醒未醒,任适秋都在思考自己属于哪种女人。
钱管事一早大驾光临,问了几句话,又交代许多重要事项,见她一一对答,还算沉稳,这才解下钥匙,郑重其事地交出。
“有不懂的就去前头问我,雨雪天气一定仔细,有些名贵衣料娇贵得很,损毁了唯你是问。”又指着一旁的敦敦:“这是你孩子?”
“是。”
“他父亲呢?”
“几年前遇上强盗,被人乱刀砍死了。”
敦敦一抖。
钱管事也一抖,无比讶异地盯着孩子:“那真是命苦……”
上任头一天,需把库房从里到外打扫个遍,既是细活也是力气活,从朝阳初绽到日落西山,忙得筋骨酸疼,比练一天功还累,好不容易告一段落,坐在台阶上擦汗,忽然想起湘妃锦的事儿。
她进库找出两匹,唤敦敦过来,嘱咐一番,末了稍作激将:“也不知你有没有这份能耐。”
“姨娘不要把人看扁了!”他气鼓鼓地抱起锦缎,一溜小跑地出去。
后来天黑下来,开始着急。
按说一个孩子,走到哪儿都不惹人注意,送完东西一转身就回来了,能出什么岔子。偏就左等不来右等没影,她暗暗懊悔,不该贪图省事让孩子出去冒险,万一好奇心起,闯入机密之所亦或禁区,被人格杀勿论了呢?
“多半在花园子里玩。”朱翠卸妆之余笑问:“到底是不是你孩子?平时对他淡淡的,关键时候急得打转。”
她无心作答,煎熬一会儿,终于站起来:“劳烦照看一下,我去去就来。”
作者有话要说:
、第 7 章
玉风堂太大,路径曲折,专拣宽敞的路走,一路上左顾右盼,一无所获。再往前守卫多起来,房舍楼宇密集,应该已经接近玉风堂的中心。偶有携带兵刃的堂众路过,她从前常同武林人士打交道,几次想冲上去问一问今天有没有孩子被抓,总是按捺住了。
有人投以好奇的目光,再往前走免不了被盘问,这样犹豫不决地站着依然十分扎眼。迎面走来十多人,她避到一旁,只等这些人过去再折回小路,没想到却不走了,其中一个穿着月白衫子的青年上前几步,笑道:“快下雨了,姑娘在这里做什么?”
她本是侧过身,为确定是否在同自己说话,头转了半圈,一个照面愣住了,仿佛看见艳丽的花草,下意识多瞧几眼,意识到目光停留的时间有些长,随即转回去,又想到还没答话,情急之下编的理由未免粗制滥造:“迷路了。”
“你也是这里的人?出一趟远门,回来好些人都眼生。”
“是。”
“去哪儿呢?”
“谢谢,我想我已经认得路了。”
她掉头就走,清楚地听到身后阵阵笑声,很明显,被众星捧月的年轻人是主,其余是仆,不断有人说英雄难过美人关,人不风流枉少年什么的。
语气谄媚,甚是低俗。
她对英俊的男人一向缺乏好感,大抵因为逸秋当初不顾家人反对嫁给薄云天,嘴上说看中他才华,其实还不是爱上一张面皮,委实,他在小白脸中算是拔尖。
男人的相貌比女人还靠不住,女人生得好,大都有些实际作用,男人就纯属多余了,奇怪的是越如浮云,越有人趋之若鹜。
“你怎么在这儿?”
“是你,太好了。”抬头一看是李宗,简直如遇救星:“敦敦出去替我跑一趟腿,再没回来。”
他四处望了望,神色紧张:“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先回去,我腾出时间帮你找就是了。刚才那个是杨临风?远远瞧见也不便走近。这人在江湖上的名声很坏,仗着是堂主的胞弟,这里稍有姿色的女子,哪个逃得过他的……总之以后躲得远远的。先回去吧,放心。”
别无他法。
惴惴不安地进屋,里头传来阵阵笑声,她一把推开门,见敦敦盘腿坐在朱翠的床上,大笑不止。朱翠前仰后合地趴在八仙桌上,一手握着梳子,堪称花枝乱颤。
“哎哎,你回来啦,快来管管这小子,简直闷坏,听他说话能笑穿肚子。”朱翠踢他下床:“去去去,谁让你爬上来的,还真自觉。”
他一回头见任适秋站在门口,立即扑过来,手里满满当当地抓着糖果蜜饯,一脸邀功的表情:“猜猜我去哪里啦?”话音刚落,脸上着了一记,火辣辣的感觉还在其次,心中又惊又痛又怕,怔怔地站在那儿,零食散落一地。
任适秋打了人,一言不发,面无表情地摔门而去。
夜深沉。
朱翠在布库内的犄角旮旯找到她,递上一个素菜包子:“看你晚饭没去吃,好不容易抢到的,每次吃饭跟刮龙卷风似的,真受不了那帮饿鬼。”
“你吃吧。”她靠在墙上,有气无力。
“孩子不懂事,以为多玩一会儿无关紧要,哪知道大人担一万份心。不过你下手重了些,孩子吓傻了,小脸儿到现在还是煞白的。”
“去哪儿玩了?”
“说是送东西去,赏雪和丫头们挺喜欢他,留下来玩捉迷藏,堂主夫人在院子里吹风,也看见了,说模样招人喜爱,拿了好些点心给他。吃个半饱,想到你最近没尝过可口的东西,特意带回来,等着你夸呢。”
她默默听着,始终没什么反应。
晚上蚊子多,朱翠打死几只,站在那儿有点不耐烦,百无聊赖地用小矬子修指甲。
“有事吗?”她突然问。
“倒真有点事儿。”朱翠看着自己的手指:“听说你碰见杨临风了?”
“杨临风是谁。”不等对方说,自己想起来了:“哦,那个小白脸。”
奇怪,她听谁说的。
任适秋觉得这个女人从里到外透着神秘,当然了,也许对方还觉得她诡异呢。
“他是不是跟你搭讪?”
“一副世间女子见了他都要如痴如醉的样子,莫名其妙。”
朱翠差点儿没倒地,很是哭笑不得。
说错什么了吗?好像太直接,太不顾别人的感受了,朱翠是明显有意于杨临风的,热切的神色,瞎子都能看出来。其实她并无恶意,马上安慰道:“你眼光不错,真真是玉树临风。”
“行了,知道你不待见他,我就放心了。”
“你来找我就为说这个?”
“是呀,这对我很重要。”
她竟将自己当成竞争对手,实在出乎意料,不过总比完全不构成威胁好,事关女人的虚荣心,不可小视。
即便如此,仍有不明白的地方:“让他喜欢你很简单,他这样好色……呃,不,怜香惜玉的男人,难道会假装看不见你?”
平心而论,就算用苛刻的眼光也很难挑出朱翠的毛病,五官自然精致,胜在调配得当,浑身上下让人看着舒服,才是最为出色之处。
“他自然看得见,而且看过不止一次。说来很简单的道理,比如你走在街上,无意中瞧见一件新奇的物事,随便买回家,随便拿着玩,腻了,随便丢在一旁,倘若换个地方,众里寻他千百度,终于惊鸿一现,万般艰难,最后含泪捧回,是不是一生难以忘怀?失去这东西,好像对不起自己的辛苦。”
“所以你是放长线钓大鱼?”
“不然在草料房一待半年,总不至于为那点儿工钱。”
任适秋长出一口气,正宗的井水不犯河水啊。
笑着起身,拍拍她肩膀,以兹鼓励:“未来的杨夫人之位,非你莫属。”
“承你吉言,一看你也是个不可限量的。”
作者有话要说:
、第 8 章
敦敦最近很是乖巧,堪称深居简出,任适秋仍然没有同他说过一句话。耳光事件之后,偶尔落在他身上的目光也像陌生人。
想了无数办法挽回自己的形象都徒劳无功。
连朱翠都佩服她:“能对你这样的小受气包无动于衷,真需要无穷的毅力呀。”
说得他泪珠滚滚,恨不得一头撞死:“可她就是不理我!”
“虽然你有不对的地方,她的肝火也太暴了,大人跟孩子计较,多掉价呀。”
总算有人说一句公道话,恰被春风温暖了心扉。
反正下定决心不回亲爹那里,姨娘脾气再坏也有限,后妈确是十足的蛇蝎心肠。凡事都有比较,连小羊都分得清楚哪个山坡的草比较可口,是不?
朱翠要为马加夜草,通常晚归,敦敦睡熟中难免被响动惊醒。有一次半醒之际,觉得有双手不住地抚摸头顶,两滴温热的东西落在脸上,偷偷睁眼,任适秋正抱着自己的脑袋垂泪,眼睛红红的,紧紧咬着嘴唇,喃喃道:“……还疼不疼?”
惊喜之余,他决定继续装睡。
第二天请教美丽的朱姐姐,对方神秘一笑:“很好理解啊,她觉得自己过分,想道歉又抹不开脸,憋了几天,看着你傻傻的睡相终于崩溃了呗。”
“我睡相很傻吗?”他惊恐地叫起来。
当天晚上任适秋同他说了十天以来第一句话:“听说赏雪很喜欢你?”
他瞪大眼睛,颤声:“我们是清白的……”
让人恨不得捏死这小瘪三的感觉又回来了,先前还觉得对不起他,事实是瘪三就是一种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动物:“这里人多眼杂,你们每次出去我都要受些议论,毕竟别人都当你是我儿子。”
“赏雪姐姐是丫鬟,送我东西吃,带我玩过几次,这样都是攀龙附凤哇?”
“多少人想接近堂主没有机会,你却直接和夫人院子里的人打成一片,若非是个小娃娃,就不止不忿了。”
敦敦挠了会儿头,大人的世界实在深奥,他需要理清思绪:“一开始是赏雪姐姐过来,其实是夫人想见我,她做了好多漂亮点心,看着都舍不得吃呢,然后就哭,还抱我,蹭我一脸眼泪。下次还是赏雪姐姐来接,夫人又重复上一次的事情,只是她看起来好孤独。”
“你知道什么叫孤独?”任适秋的嘴都撇到下巴上了。
他凝重地转过头,半响,嘿嘿一笑:“不知道。”
“少走动为妙,终究是个是非之地。”
“夫人还让我叫她干娘呢。”敦敦洋洋自得,哪里理会任适秋话中的意思,他搂着姨娘的脖子,摇头晃脑地:“她说今后再无人敢欺负我啦。”
杨夫人的幼子年幼夭折,江湖上人所共知,敦敦年纪与那孩子相仿,长得眉清目秀惹人怜爱,一张嘴无比刁钻,想在某人面前装傻扮可爱简直是拿手好戏,杨夫人会喜欢他并不奇怪。赏雪为讨主子欢心,经意或不经意创造了条件,说起来敦敦有了靠山,自己倒要谢她。
钱管事在外头站着,任适秋一抬头,瞥见他在库房周围转悠,遂让敦敦到别处去。
“真讨厌。”撅嘴:“他怎么老来呀?”
起初还说这是他职责所在,最近隔三岔五地接受巡察,实在让人找不出理由。布库从来不是紧要之地,这样未免存在没事找事儿的嫌疑。
大中午的,她刚吃完饭,过去一问,又没什么,说是路过,顺便看看手下可曾尽责。
敦敦藏在柱子后头偷窥一切,看钱管事走远,哼道:“没安好心。”
“也许咱们小人之心了。”她无奈地摇头。
可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君子,一个男人有意无意落在身上的目光,没有哪个女人会毫无察觉,几乎是最为原始的本能。为什么总能招惹这号人,先有薄云天,后有钱管事。她淡定地分析,可能是最近桃花比较旺吧。
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天衣无缝地低调着,时间长了他觉得无机可趁,自然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