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小清大二那年,交了第一个男朋友。是班上的同学,个子清瘦,眉眼开阔,性格开朗,阳光明媚的那种男生。那时候尤薇薇和夏燕都在另外的学校,她独来独往的时候还是有些薄薄的孤独。
那时候也在跟高中同学通信,那一届的毕业生一中的升学率依然是高的,过重点线的几乎占了一半,本科线的更是大半。高考文理科状元全在一中,而老吕更是春风得意,他的班又是年级里考得最好的,何况文科状元也在他的班上。后来在同学录上看到说,任远的照片被放在学校的宣传栏里。梅小清没有去看,她早知道他的优秀,他越多一分优秀,她与他的距离就被拉大到更多分。她的整个高中生涯,都在仰视着那个成绩超好的男生。
还记得高三时,老吕找她的一次谈话。整个高中三年,这是唯一一次与老吕的单独谈话。教室里空了她的位置,她被同学带话去办公室的时候,回头望了一眼自己的位置,就像一板药片上少了一片,有个刺眼的空白。
她又看了一眼任远。他在写着作业,很专注的目光,握在手里的笔在快速地、小小地挪动。他的字真好看。梅小清想。
去办公室的路上已经有了很多不祥的感觉。她当然知道班主任找她是为什么,已经有好几名同学被喊去了,那些被喊到办公室的同学无一例外地都是排名在最后的。那种消息就像一场瘟疫在差生里生出了很多的恐慌。梅小清也怕。尤薇薇也怕。但现在,她还是被感染了,她躲不过去。
是上课的时间。走廊里空无一人,只有她迈着沉重的步子垂着眼缓缓地朝前,听得到隔壁教室里老师解释公式的声音,铿锵有力,还听得到一个班上自习课的声音,嗡嗡的声响……很阴沉的天,云层压得低低的,又厚又重像是不堪负荷的马上要倾斜下来。这三年来,她受过无数次的挫折,她以为作为一个差生,她真的习惯了这样的身份,但其实她只是假装而已。
住在楼上邻居家的女孩,在隔壁班。每次看到,大人们都会问问成绩,梅小清的父母虽然用最简单的一句“考得不好”就说了过去,她也能感觉到由于她自己让父母丢了脸。
而更让她觉得煎熬的是,她不得不经常跟班上的一个女生呆在一起,她的母亲和梅小清的父亲是同学,两家大人关系要好,常常走动,原本是这样的关系两个女生也变得要好。但梅小清的心里却一直带着抵触的情绪。几乎不愿意说话,不愿意亲近。那个女生总是很受大人喜爱,因为成绩好带来的那种自信,让她的性格都变得开朗和大气。
梅小清却总是不怎么招呼人,在父母的催促下打声招呼然后就找个地方一个人呆着。她跟那个女生不一样,她不害怕被问及关于成绩的事,但梅小清害怕。她还害怕大人们拿着她们比较时,那种不同的语气。
也许是真的太敏感了。但她的身份如此的卑微,那些敏感只是自然生长的触角。没有人知道,在她的心里,盛满了怎样的悲伤。不,不是为赋新词强说愁,是真正的,浸满了眼泪的悲伤。
她站在办公室的门口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但那根本就没有用,眼泪几乎要掉出来。
任远,每一次走进办公室的任远,他的心情应该都是轻松简单的。他跟班主任的每一次谈话,都充满了鼓励积极的意味。这是再明显不过的,班主任每次的表扬,都会用任远作为标准。
没有什么比成绩好,更值得骄傲的了。
没有什么比成绩差,更值得自卑的了。
梅小清站在班主任的面前,她的手垂在裤子的缝沿上,抬起头直视着他。她憎恶他,甚至恨他,她不想要在他面前表现得很软弱,她用这样故作的镇定姿态,用这样直视的目光表达她的意思:不会被打败。
他说得很委婉,他说现在升学压力很大,在一摸之后她的成绩还是没有起色,上分数线是很难的一件事。其实读大学不是唯一的出路。(这样的论调怎么不是课堂里说的?)她可以有其它的选择,比如读中专,念职高,或者去读民办大学,只要有高中毕业证就可以,他可以给她资料,拿回家和父母商量一下。他的目光很真诚,那是第一次用真诚得想要感染到她的语气跟她谈话。
她始终抿着唇,直视着他。
是分流。
把那些考不上大学的学生从班级里剔掉,这样就能保证升学率了。不仅是这个班级的,还有整个学校的。这是个惯例。是每个班到高三以后都必须做的清洗。你的课堂纪律再好,你的思想品德再高,你从来不迟到、不早退、不与老师顶撞、不会不交作业……但你会影响升学率。这样一条,就是要把你清理掉的理由。
每一分钟,都是一场凌迟。
她始终昂着头,直视着他。用倔强冰冷的目光。
很屈辱。
很羞耻。
很丢脸。
不。她听到自己对班主任说,我要参加高考。那是她在整场谈话里唯一的一句话。他的循序善诱,他的淳淳教诲,他的苦口婆心……让她看透了。
可以把资料拿回去看看。
她没用动。
可以和父母商量一下。
她没有回答。
可以自己再想一想。
她没有吭声。
他终于说,回教室吧。
她的目光从他的脸上挪开,她转身,朝办公室走去。
他又说,对了,把尤薇薇喊来。
她没有再回头,也没有停顿,但这句话她听清楚了。他是她记忆里永远的反派,她不会感激他教了她三年,也不会再回学校看望他,即使是在路上,她也决计不会与他打个招呼。原本,他的心里,也只认得那些优等生。教过这一届后,他就会忘记她,忘记在班上,曾有过这样一个默默无闻的差生。
第一封写给任远的信里,她对他提到了这些。他的学校人人都知道,那么好的学校,沾上点关系也显得不同了。只是跟老同学通信,她也有跟别人写信,这没有什么不妥。
四页的信纸,很风轻云淡。
她把所有的感情都收拾过了。她早已经没有了期待,那些期待在听到苏羽的名字时,就已经不复存在。她只是不想断了联系,在没有任远的校园里,没有任远的城市里,心孤独得厉害。
高中的三年,她整天都盼着毕业。但真正毕业以后,才发现她被抛到了另外一个不明确的环境里。大学依然是家里花钱要她上的,她的父母纵容着她,他们只是想竭尽全力为她铺一条更明朗的道路,但这份好却也是一份沉甸甸的压力。
任远回信了。并没有太快,也没有太慢。就好像是一个正常的流程,但他到底还是回信了。称呼的是她的全名,署的也是他的全名。信封上是印着“人民大学”红字的信封,就好像阿玛尼的标识一样,彰显尊贵。
她的学校不好,又是个分校。生源应该都不见得好,看教室里上课的人数就已经知道,老师也不怎么管,虽然都是从本校来上课的老师,做的却像是一份兼职。学校的花园很小,女生宿舍和男生宿舍挨得很紧,晚上熄灯后还能听到男生在楼下喊着某个女生的名字,或者是某个寝室里的吵闹欢呼,拉拉杂杂的,就像很垃圾的地方收着的垃圾。
这就是差别。
信封。
地址。
学校。
花园。
宿舍楼。
……
拿着任远的来信时,心里的那些自卑却是更加深刻了。她跟他是在两个世界,就算是都有太阳、有月亮、有云朵、有风……但本质是不同的。
没有什么可期待的。就这样远远地望着他,就够了。
这很无奈。
但,只能这样。
不是吗?
任远的第二封信写得比第一封信短,第三封信比第二封信短,第四封信比第三封信短。只有四封信。就再也没有了。梅小清没有收到回信,也不再写了。
那么多的自卑,又偏偏非常的自尊。
只要他对她表现出一丁点不想联系的姿态,她就会收回了自己。
后来,就有了第一个男友。在她的心里,那不是初恋,她的初恋永远地刻着任远的名字。这样学校的学生,成绩自然都差不多,顾澎也是被家里送来这里。所以从一开始,梅小清就觉得这也算是门当户对。她在任远的优秀里受够了,她想要找一个平凡的、普通的男友。
顾澎对她很好。追的时候天天绕着转,写热烈的情书,送大朵的玫瑰,浪漫层出不穷,突然地抱着个绒毛狗熊出现,或者握一把紫色的气球送到她的宿舍。
是有些虚荣的,还没有男生对她这样好。高中时候从来没有收到过情书,没有听到谁的表白,也没有男生献过殷勤。这样的围着转,这样的体贴和关心,又得到尤薇薇和夏燕的一致支持,也就应了下来。
只是很想要投入一点,用心一点,却又有些逃避。
顾澎说晚上一起看电影吧,她想了一下说,要温习功课。但回到宿舍,室友说去外面逛逛吧,她就应了下来。只是没有想到会在路上遇到顾澎,他不满地盯着她,她有些心虚地想要解释,但还是放弃了找理由糊弄他。
其实是不那么在意的。没有那种浓到想要时时刻刻地在一起,即使在一起也非常想念的心情,没有那种欢喜、悸动、和心痛的感觉。
夜里,手会伸到枕头下,摸到任远的那四封信时,鼻翼酸楚。
轻易就能放下的感情,不一定是因为不够深,但始终放不下的感情,却一定是因为很深。
深到深不可测。
吃过百岁鱼后,她们又把夏燕送了回去。时间已经过了九点,但李义锋还没有回来,尤薇薇让夏燕打个电话过去问问,夏燕迟疑了一下:“若是他正忙着,接到催促的电话会不高兴。”
“把已经怀孕五个月的老婆丢在家里,他就一点也不担心?”尤薇薇恨铁不成钢地说。
“我自己能照顾自己,现在都很灵活,昨天还跪在地上用抹布擦地……”在尤薇薇凌厉的目光里,夏燕的声音低了下去:“没事的。其实李义锋对我还不错。”又苦涩地笑:“就是他太忙了,而且太讨女人喜欢。”
“你就是对他太好,让他觉得怎么随意对待你都可以!虽然女人如衣服,但衣服与衣服也是有差别的。”尤薇薇说:“一件在小店里买来的几十块的衣服,和一件在商场里买的名牌衣服,你对它们的待遇都不一样,几十块的穿穿就扔了,而花了大价格买来的衣服一定是放在衣柜里仔细收着,总是重要的场合才会穿一下,也不会放到洗衣机里绞,定然是拿到干洗店清洗后还要熨烫。”
“好精辟。”梅小清啧啧地说:“下次也拿这个话回答读者提问。”
“还有你。”尤薇薇继续地说:“你就不知道止损吗?暗恋就像一场投资,既然已经血本无归了,就割肉清仓,好不好?”
“说得好!”夏燕不迭地点头:“我也有句,对薇薇你说的,婚姻就像俄罗斯转盘,你只要坚持相信你自己的运气,就一定会转到你想要的点上。”
“怎么扯到我头上来了。”尤薇薇不满地说:“两个傻妞,真不希望你们为了别人而让自己这么委屈。”
空气里沉默了下来。
她们都已经不再吃很辣的菜了,那种辣得呼哧呼哧,嘴唇滚烫的辣菜,在试过一次后,下次再也不会点。百岁鱼是番茄味的,微酸的味道,很恰到好处。觉得好吃,每次去就只点番茄味道的,是从什么时候起她们丧失了那种尝试的心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没有了那种想要小小冒险的心思?也许,这样稳妥的性格是意味着成熟吧,只是成熟的背后,也丧失了很多。
比如梦想。
以前三个人都有着一个流浪的梦想,在一个城市一个城市地走,在一个国家一个国家地走,看很多的风景,或者还会碰见个戴着狐狸眼罩的吉他手。跟他狠狠地恋爱一场,再义无反顾地告别。这种明显带着少女梦幻的、罗曼蒂克的想法在工作以后就没有被提起过。
现实是教会你务实。要遵循规则。这个年纪,你要做什么,那个年纪,你要干什么。然后,放弃一些,远离一些,丧失一些。
坐在公交车上的时候,梅小清的头轻轻地靠在玻璃窗上,微微的振动,会让头在玻璃上轻轻地撞来撞去,就好像是要给感觉一点触动,才能提醒自己——现在身处的是二十八岁的这一年,不是那个拖着身影默默穿过学校的自卑女生,也不是那个怀着对任远深深迷恋的忧伤少女。现在,实实在在的现在,有工作要做,有房贷要还,有稿子要交,也许,也要试着去交往一个男子,过上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生活。给父母、给周围的人,一个交代。
听到音乐的时候,她恍惚了一下才确定是自己的手机音乐,缓缓地从挎包里拿出来,没有看来电号码直接贴到耳边,轻轻地说了声:“你好。”有雨滴斜斜地拍打在玻璃窗上,成了一个瘦长的椭圆形,果然是下雨了。
“我是任远。”很简洁的语气。
她的身体一僵,有轻微的咔咔声,就好像往水里扔着的石头,连着打了无数个漂。
“明天在香颂,六点。通知一声。”是任远的声音。中音,平缓,柔和,语气滴水不漏。
有些空白。
“知道了。”她默默地回答。
“那,就这样。”
“好。”
没有说再见,也没有更多的客套。手机里传来嘟嘟的声响,她这才发现自己把手机贴得太紧,太用力了,手臂微疼。但她依然保持那个动作,仔细聆听着手机里传来的嘟嘟声,就好像感受着一种余音缭绕,静静地回忆他的每一个字,悲从中来。
拍打在玻璃窗上的雨滴更密了,甚至能听到外面的雨声。是二十八岁的自己,但心情,却仿若十八岁,她懊恼自己,表现得太差了。她应该拒绝的,她不能再见到他,她的情绪有待整理,但他根本不给她时间调整自己。
她说她知道了。她到底知道了什么?这个无谓的回答,这个令人生厌的回答!她的心,像被温水煮着,冒着汩汩的热气。
下车的时候,她把从夏燕家里拿的伞遗留在座位上。车门一打开,整个世界就像轰然开启一样,潮湿、轰响、风……扑面而至,大颗的雨滴灌进她的颈项,打在她的脸上,她的眼睛几乎都睁不开,路牌、没有关闭的窗户被风吹得咚咚地响,树枝在乱颤,行人在奔跑,夜色是更加深黑了——这疾风骤雨,把平静给砸了个窟窿,一切都乱糟糟的。
手机被紧紧地攥着。
心里有种逆流而上的悲壮,想起课本中的一句话: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二十八岁的她心里,还住着十八岁的自己,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