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雨北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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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雨北风- 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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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沐昀阁上的至尊。命运一旦太早确信确知,即便做不到坦然,也已不存在惊喜。
于是她笑容只浅浅,眸光中的涟漪都滑进秋水波纹下,淡得不着痕迹。
就以这般从容之姿,迈入那团刺眼的光里,栖蝶预备好迎接一切的欢呼与倒彩,正与反是与非,她都能够承受。
然而——
一束殷红在眼前泼洒绽放,她误以为是错时的鲜花,直到温热溅了她满头满脸的腥。
“这是,什么?”栖蝶望着手掌衣袖上的血红,不肯信展现在眼前的景象。
五年来已经熟悉得几乎厌倦的园子,在这个乍凉的秋夜蓦地变化出骇人的面貌。
所有的一切都在嘶喊!奔跑的人,空间里掠过的风,就连庭院里的虫鸣,种种声响听起来都像是垂死的悲呼,伴奏于四处溅洒的血花,在耳中凄厉,不堪闻。
仿若一场噩梦!
不!望着眼前宛如人间炼狱般的可怖,栖蝶更盼着这是一场假戏做真的演绎。那些在眼前随着血之陀罗的盛放,反若秋花般凋零的生命,都可以伴随着锣鼓点的中断,再一次如常鲜活。
然而,当岫云飞身过来挡住射向自己的箭支,她心上绽放出的妖冶,和临终前的叮咛都让栖蝶凄凉地明白了,这一出惨剧不是梦。它正真实地上演在“行乐坊”的园子里沐昀阁之上,不知为何开始,不知何时结束。
“快跑,蝶儿!”
——栖蝶在走廊上跑起来,眼泪和着血迹在稚嫩的脸颊上滑下两道破红。
她想尖叫,可声音如鲠在喉,便连一丝□□都发不出。骤来的袭击带起了惨烈的生离死别,望着不断倒下的熟悉身影,栖蝶只是颤抖战栗,然后在尸体中奔跑。
一路往上,她逆着人流去往五层的明室。未经绸缪的行动,只因为那里是她最后看见阿爹的地方。那个她最信最亲,最可依靠的阿爹!
终于,肺腑中的空气即将耗尽,心跳得猛烈几乎从胸膛中炸裂而出,在她绝望到再提不起脚步时,她盼见了,那一个泼墨发辫、素衣随身舞、翩然如蝶飞的男子,冲破暗夜里灯影曈曈的鬼魅,踏血而来。
一如台上舞蹈时的旋身提足、臂摇指飞,一如声乐伴奏下的柔软妖娆,冯西园更似寻常起舞般勾足拨掌,却顷刻间,夺命于一招一式间。
那一刻,栖蝶竟忘了身处的险恶,一瞬间看痴了。她怔然呆立着,直望着那人自楼梯上跃下,轻盈无声地落在自己身处的楼梯平台上。他起身,他出手,他用夺来的薄刀劈开阻挡前路的障碍,一路不停步地向着自己冲来。
“阿爹——”
声嘶力竭的呼喊!栖蝶用一声直指人心的凄厉,撕开了这被血浸染了的月下夜幕。
扑哧——
宛如回馈,一记沉闷的血肉破裂之声在栖蝶的头顶刺耳地响起。她愣愣抬头,惊恐的眸子对上一双难瞑目的凸眼。她看见那人脖颈上穿喉的利刃,铁器无情,冰冷地攫取了生命的活力。血液顺着刀身上的血槽缓缓淌下,流过冯西园执柄的纤手,也滴向栖蝶的面庞。
然而那腥热却未能如愿投入到女娃儿的纯洁上。冯西园单臂轻轻一带将栖蝶揽住抱起,骂一句:“贱人,莫拿脏血沾污了我家蝶儿!”旋即用力抽刀再送一记横踢,直将那已成死物的尸首踹到了楼梯下。
栖蝶无心去看那死状惨淡的尸首,只紧紧贴在阿爹胸膛上,贪婪地享受这蓦然到来的温暖。眼泪汹涌,顷刻沾湿了他胸前的衣襟。
“蝶儿不怕,阿爹带你走!”
冯西园许这一诺,以为自己依然能像过去一样言出必行。
栖蝶也深信不疑,随他抱着腾起复落下,穿越楼阁,跑过庭院。耳畔时时响起的兵刃交锋,嗖嗖划开了气流,眨眼便是几回合。栖蝶只是逼自己闭上眼睛,不去看,不记忆。
这样子的惨痛与严酷,她不想记得。
又几声惨叫并一记闷哼,周围忽安静了下来。
栖蝶终于敢怯懦地抬起头来,在阿爹的怀里重新审视这园子。
到处都是倒卧的肢体,有的已失去完整。近旁更有几个四肢扭曲,五官狰狞,显是活不得了。几名坊子里的护院持着各自的武器,将父女二人护在中间。迷蒙间,栖蝶瞧他们前头还站得一人,拄着双铜锏,虽背影相对却是极为熟悉。细辨,栖蝶不由得唤了声:“羿伯?”
他回头冲栖蝶笑笑,压抑地咳了一声,背脊竟微微佝偻起来,几乎跪倒地上。
左右皆动,但都快不过冯西园。他抱着栖蝶还能灵如凤蝶,疾风般掠到那人身畔,并不放下栖蝶,扔了手上的兵刃,空手抄入那人腋下一把搀住。这时候栖蝶恍瞧清,羿伯右肋下赫然有一道深深的剑痕,血正自伤口里汩汩而出。
“你伤着气了,万勿勉强催劲!”此刻的冯西园,讲话全不含媚,反清冷坚毅,带着股自上而下的威严。
“咳、咳……”羿伯嘴角滑落一线血丝,涩然苦笑,自嘲,“是老啦!身法跟不上,心到手不到,叫少将军见笑了。”
少将军?阿爹?那羿伯呢?他不是这条街上的更夫么?
——栖蝶心中疑团甚多,不由得转头看向阿爹。见他正锁眉,面上肃谨,剑指点了羿伯几处穴道,犹是那般凉薄道:“最后讲一遍,我不是什么少将军。还有,今夜多谢!”
“呵,”老人不以为意,“您这股子犟脾气还真是似极了四夫人呐!”
“别提我娘,一个字都不许。你们,不配!”
从未听过阿爹的声音这般凛冽,栖蝶不禁在心里暗暗打了个寒噤。同时也想明白,眼前的羿伯并非纯是个打更的,他牵连着阿爹的过去——不愿与人知的过去。
若换个处境,栖蝶倒着实想与他打听阿爹的旧事。只今夜这般,实在不适宜叙旧寻根。便瞧羿伯又是一抹苦笑,强自稳了稳身形,喘着气道:“配不配的,横竖也就今晚了。若有命活着相见,老朽再来少将军跟前领罚。”
言罢,双锏横举,转身迎向前去。那一边灯火阑珊里,已可见不绝的杀手飒飒奔来。羿伯提足一口真气,不回头壮烈道:“少将军保重!”
垂暮的老者蓦地身起,三两步腾空凌越,直杀入敌阵中。一旁的护院也依样搏命,一个个头也不回追随过去。
“震伢子!”
冯西园突然出声喝住护院中一个十七八岁模样的少年。那孩子很听话,止步来到近前,恭敬垂首静候吩咐。孰料冯西园并不多话,只将栖蝶往他背上一放,轻言:“你的职责,你的本分!”
少年抬头一瞬错愕,复低下头去,沉声应诺:“万死不辞!”
他竟自行负着栖蝶向后院去。栖蝶挣扎着哭了一声:“阿爹不管我了?”
冯西园嘴角边牵扯出一抹惯常的慈厚,抬手抚过栖蝶脸上的泪痕,笑容里自苦。
“蝶儿乖!算阿爹欠你的,日后补偿你。”说话间抬眸环视这腥色弥漫的园子,“都毁啦!但沐昀阁的牌子不会倒,也不能倒。对你我,对那些姐妹们,这里是家,家不能散的。阿爹知道这很为难,可谁叫你做了冯西园的女儿呢?阿爹没有别的人可以托付了,只有把活下的性命交给你。拜托了蝶儿!秘道的入口你知道。带着她们,逃出去,活下去!”
“不——”栖蝶疯了样摇头,拼命想从震伢子背上下来。却被他牢牢箍着,无论如何挣不开。小小的女子又急又恼,一腔积怨灌注在粉拳上,都落向震伢子肩头。
“蠢货!混蛋!放开我,我要跟阿爹在一起,你放开呀!”
震伢子承受着这股迁怒的暴力,没有吭一声。他死死箍住栖蝶,蓦地单膝跪地向冯西园一拜,道一声:“冯爷珍重!”旋即利落转身,负着栖蝶奋力狂奔。
耳畔夜风如啸,将少女远去的哭喊衬得凄绝。
目送一双身影渐化作小点,冯西园卸下仅剩的和蔼,仰首再望一眼天边的皋月,皎洁的光华下冷了眸光,满溢出杀意。
沐昀阁主抬足勾起地上的薄刀,反手紧握,捋过两耳边的青丝搁在嘴上咬住,足下一点,冲入了前方的厮杀。
死斗的双方都不防,直觉天降一片雪白,却未及辨明,便先尝了刀锋的冷硬。瞬时,杀手们死倒一片。
羿伯等人望着素衣染血的冯西园,只觉他不过是用这腥色在衣衫上作画般,起笔落墨杀伐取命,果断不犹豫。他执刀立在尸身中更似完成作品的画匠,昂然傲霜。
“少将军,你……”
面对讶然的众人,冯西园淡淡吐出口中衔着的乌发,利落地甩了甩刀上的血珠,回身时又恢复了些往日的柔媚:“哼,今晚这些个贱人可都是硬扎货!凭你们几个三脚猫的功夫,只怕我的人还没跑进秘道,追兵的利器便递到她们眼门前儿了。”
羿伯和护院们一时语塞,苦涩的神情里带了几分赧然。
狭长的美目一一扫过众人,冯西园并不多言,只猛地挥刀划向地面。刀锋是携了内劲的,直把脚下硬实的土路开得尘土飞扬,入地足有半尺。更绵延了路径,将一线上的植株花草、石灯假岩都打成了两半,好不凌厉。
冯西园一脚跨过足下那条界限,扬刀高喝:“杀敌阵前不分老幼!老少爷们儿既决心一死,就都打起精神来,尽管跟爷去杀个痛快。记住爷的规矩:此线为界,这之后,决不许贱人们再踏进去半步!”
“有!”
众人齐声,不高亢,却决绝。一如各自眼神里披挂的肃杀,慷慨而壮烈。
生死江湖,刀剑胜负,此夜,血月杀戏,不落幕!
作者有话要说:

☆、贰回、离乱总关情

无论白日里怎样奢华壮美,入了夜,失去光的辐照,在黑暗中一切美丽都是空谈。夜将所有吞噬!
起初还伏在震伢子背上哭喊不止的栖蝶,不知何时止了声,连个抽泣都没有,只是默默地趴在人背上,当自己是包沉重的货物。
于是当少年驻足唤她:“小姐?”栖蝶竟连头都不曾抬,呓语般轻轻说了句:“假山。”便又沉寂了。
少年却不挪步,还唤她:“小姐!”
栖蝶有所觉,缓缓抬起头来。
“你们……”
都是死里逃生的人,凭着记忆汇聚到一起,在最后的退路上等待她们的主心骨。
约略点了点,护院只来了七人,护着二十来个姑娘丫鬟并老妈子,已是心力交瘁。没有一个不带伤,其中一人伤不轻,扶着腰一直掩饰着低咳,嘴角边挂着未干的血痕。
那些风月场里讨生活的姑娘们有几人会武艺的?早吓得花容失色!一路逃至此处,哭都没顾得上,总以为能等来冯西园。遗憾此刻只见到了小小的少阁主,惊慌无助刹那涌上心头,再无心思想以后算前程,扑通通跌坐一片,个个掩面痛泣。
也有几个已惊惶过度,视线在人群里左右寻摸,失心疯样哭叫:“妈妈呐?妈妈在哪儿?你们谁瞧见妈妈了?蝶儿,蝶儿,”她们围上来攀着栖蝶的胳膊,全不在意年幼的小女娃颊上显显挂着未干的泪花,无助追问,“妈妈最疼你,他没同你在一道么?他去哪儿了?妈妈在哪儿?我们,我们,”半痴癫半晓事,终于绝望地瘫倒,“我们怎么办呐?”
比恐惧更能击溃人心的,是失去希望!
情绪如瘟疫顷刻间蔓延。女子们自不必说,便连那些浴血了一夜疲累不堪的护院们也没了主张。每个人眼里都透出颓丧与迷惘,望着哭做一堆的姑娘丫鬟,连一句鼓舞的劝言也讲不出来,倒似恨不得走上去一道嚎两嗓子。
身处此种凄然的光景,困在震伢子背上的栖蝶反而愣怔过后清醒,记着阿爹的托付,记着往日相处的融融,画面一幕幕,都是笑。
“都吵吵什么?”栖蝶听见自己的喉咙里发出这样的喝斥。
于是遍地的哀鸿骤歇,空气仿佛一瞬间凝固住了般。所有人都下意识盯着声音的来源。月光下少年的背上,豆蔻年华的少女挺胸抬头眉眼凛然,看着稳稳的,霸道。
“妈妈、妈妈的,烦不烦?我又不是聋子,不用你们哭丧似的穷叫唤!”
“你……”有一时间回不过神来的,却也有那还存着些清醒的,小心探问:“蝶儿是要做坊子里的主事?”
“什么要不要的?我本就是!”栖蝶的一眼横眉,竟叫问话的人禁不住打了个颤。
她忽轻轻拍一下震伢子的肩,少年会意,将她放落地上。转身,抄住她膝弯又托举起来。栖蝶也感意外,摇晃中下意识攀扶住他肩头。低头相视,了然后感激。
默然颔首谢自不言,抬眸时,她便是沐昀阁新主。
“当年阁上拜我,你们贺我千秋,便是顺我,服我!今日大难,阿爹将你们托付于我,我就是你们的冯妈妈!都是在坊子里得着庇佑的,想着阿爹的好,感念今夜里那些爷们儿舍下的命,晓得知恩就给我爬起来走出去,好好活!纵然逃不了,活不成,也莫叫那些血和命都白付了!”
少女声不大气不浑,所言却犹如一记重鞭,抽打得所有人心上一悸。痛彻后挣扎着爬起,去面对身前的未知和身后的荼蘼,想要拼了命活下去。
于是站着的同伴挽起了地上的人,彼此相携,无声誓言了执念,只为了不负自己流过的泪,不负今夜这园子里淌下的血。
护院们简单抹了抹脸上的血污,自觉围城扇形将女子们拢在中间,且退且防,护着幸存的性命追随栖蝶没入园中湖畔假山石下的暗道里。
漆黑一片的土石甬道里没有明月星光可辨方向,也听不见更漏声声细数时长。除了身前身后的同伴再无傍依,互相牵着,以声作引,在秘道里迂回穿行。虽不安,却不退。
即便在这需要手脚并用摸索着前进的狭窄甬道里,震伢子仍固执地将栖蝶负起在背上。伏靠着,默默听他有些气喘的呼吸声,栖蝶心里是感激的。经历过那样刻骨的别离,栖蝶虽能当着身后那些追随者们摆出一副大家长的气派,然而旁人看不见的裙摆下,她根本无法控制住双腿不去颤抖。一如这永夜般黑暗的甬道里,她也再无法阻止眼泪从眶里滚下来,滑过腮颊,滴滴落在震伢子肩头上。
搭在肩头的双手缓缓前伸,震伢子明显感觉用力环住自己颈项的双臂在发抖。继而,背上的少女将脸颊牢牢贴在他后颈上,轻声嗫嚅着:“谢谢!”
少年无话,只托在女孩双腿下的手臂,又紧了紧。
钻出枯树干裂的枝干,当头顶又迎来一抹清冷的月光白,当重新嗅见南方秋夜里湿寒的空气,当站在这一方天穹下全不闻一丝刀剑铮鸣,所有人都庆幸摆脱黑暗重见天日的同时,也对“活着”这件事有了可掌握的期待与信心。
待得人出齐,细细计较起来,栖蝶恍意识到一个先于生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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