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时,也对“活着”这件事有了可掌握的期待与信心。
待得人出齐,细细计较起来,栖蝶恍意识到一个先于生存更棘手的难题:自此,何往?
举目环顾,映眼仅是一双双惊魂未定的泪眼,殷殷期盼着,又能祈望谁来帮一句提一声?拧眉垂首,强自沉吟,栖蝶脑海里蓦蹦出个人来。
“走,上漕帮找宁家!我们水路去风铃镇,去凌家。”
小小的“冯妈妈”为追随者更为自己,定下了未来。
晓风拂动薄云朦胧了月色,氤氲弥漫的小巷里,自觉劫后余生的人们步履匆匆,向着唯一的,却也不可知的未来奔波。
“等等!”
一直背着栖蝶奔在前头领路的震伢子突然毫无征兆地收住了步子,引得后来者不及刹住,纷纷撞在一起。
“怎么……”
“有埋伏!”
震伢子爆吼出一声警告,将同行者的探问生生截断。右腕翻起,扣住三枚白玉样的珠子在手心,迅雷之势朝着右前方的阴暗里打去。
叮当——
噗——
几声异响后,但闻得男子的□□幽幽飘荡过来。同时,不可辨的阴影里,有脚步声缓缓逼近。冷月斜照,映出来人半边面上狠辣的讥笑。
“嚯,瓷珠子里裹着磷粉,‘千人面’的作风,你是凌家的细作?”
伴着话音,巷头街尾墙上树后人影如鬼魅般陆续钻出来,切切实实将栖蝶她们的退路前途堵了个严实。
那人应为领头的,总是他说话,腔调里阴阳怪气儿:“凌家手可真长,自己人身边都安个探子。还敢表生死之交,哼,我看他冯西园不过就是凌家养起的一条狗!”
这话如何能忍?气得栖蝶牙根痒,欲待回击几句,却听一直少言寡语的震伢子话音寒凉道:“冯爷乃当主至交,和你们,不一样。”
话少言简,意思足够,拐着弯反骂了对方是狗。杀手面色自然是不会好看的,羞恼中更添几分阴鸷:“牙尖嘴利,倒望着你的命同你的牙一般硬!”
言罢,退步扬手,一众伏兵齐刷刷围拢上来。
冷眼打量了一圈敌众,震伢子面上并未现出丝毫波澜,只小心将栖蝶放下来,猛用力反手推进身后的人堆里。
“震伢子?!”
栖蝶只来得及虚虚地唤了声,便见震伢子平地起身如钻天猴一般跃入半空,足蹦上去有三人来高,手上已穿戴好不知何时哪里来的一副皮手套,双手十指都扣着球状的不明器物,扬手洒向地面。
瓷做的珠子噼里啪啦爆裂开来,竟带得火星迸溅,周身弥漫起呛人的烟雾。所有人都被罩在其中,敌我莫辩。曾经以为有了生路的姑娘们又一次陷入了张皇,在烟雾里四散奔逃。杀手们都是狠绝的人,宁可错杀也不放过,凡近身者便击杀。一时间打杀声、呼救伴着咒骂,此起彼伏。然而无论身处何方阵营,他们都忘记了还有一个小小的孩子——冯栖蝶。
恰此时,有一管哨笛尖细刺耳,盖过一切的喧闹,在空间里清晰地鸣响。它宛如指引,又似召唤,直钻入栖蝶的耳鼓中。
可栖蝶已失措,在迷雾中茫然四顾,战栗得迈不动步子。她一遍一遍说服自己相信震伢子会穿过烟雾回来,可置身在这莫可辨的空虚中,听着四周围的哭喊,一声声撕心裂肺,她实在不知道,这样的说服还能支撑自己多久。
不要,不要做冯妈妈,不要独当一面,不要同阿爹分开。
——栖蝶只有十三岁,是小孩子。小孩子怎么能告诉大人们该如何生存?小孩子就该窝在爹娘怀里撒娇祈宠,该被保护着的呀!
“骗人的,都是骗人嗒!”小小的栖蝶蹲在地上,捂着眼睛无助哭泣,“说什么养我作女儿,什么过好日子一生无忧,都是假话,阿爹大骗子!说什么要保护我,震伢子,你也是骗我的!还有琦哥哥,答应了不叫人欺负我的,如今又在哪里?凌玥琦,你在哪儿?”栖蝶仰头嘶喊,“所有人都是骗我嗒!都是骗子,大骗子!”
她不再是身挑肩扛的继任者,被孤独和恐惧打回原形,还是那一个可怜兮兮没人要的小丫头。
“没人要我,从来就没人要我!五年,我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只是梦!”
眼泪穿过指缝落在地上,立即便碎了,脏了。
身旁有风经过,她只觉得凉。不防备衣裾悉索,未回神,身自起。她用力睁开泪眼看清,揽住自己腰甚奋力带向空中的,是誓言效死的震伢子。
银色的短哨在他齿间衔着,绵长的尖啸古怪凄厉,直如山魈的哭啼,十分刺耳。只栖蝶留心着,觉得此刻的哨声远不及初时响亮,气息渐渐断续不稳起来。
栖蝶望住震伢子的侧颜,就着月色看清他半边脸上满满的汗水。猜测他是累了,想着落地后定要自行奔跑,不与他多添负累。不想,震伢子只是脚尖在途经的檐角枝桠上点一点,几个起落,直窜出去老远,足下不停也不降下去,兀自奔逃。
风声嗖嗖掠过耳畔,万籁的夜,不见人间灯火,只满天星斗闪闪烁烁,见证着这古城深夜里波诡云谲的追杀。
震伢子的轻身功夫应是极好的吧!——栖蝶想着。她不懂武功,只是觉得自己在飞。于是这个能带自己飞起来的人,便是强大的,可依靠的。
偶尔回望,身后的杀手虽不懈地追赶而来,但仅是远处的几个黑点。纵使给他们一弯射雕的大弓,怕也难将羽箭越过这距离擦着人衣衫半缕。
偏生震伢子的哨声就似指路的明灯,能保证杀手们即便追赶不上,倒也绝不会轻易失却了他们的方向。
“别吹啦!”栖蝶很是着恼,“你是故意还是白痴?生怕人家听不见这哨子,找不到我们么?快停下!”
说着话就去拔哨子。震伢子偏头不让,更惹得栖蝶火起,不顾人在半空行动不便,硬是松开搂着他肩的双手去抢那哨子。
“唔、唔……咳……”震伢子嘴上支支吾吾,勉强晃着头闪避,忽而低低咳了一下,竟将一口血沫子顺着哨子口喷了出去。
“你!”栖蝶惊得一怔,旋即了然,“伤哪儿了?笨蛋,快放下我!”
震伢子哪里肯听?固执地搂着她往前跃进,同时不忘继续吹响口中的哨子。
“你有病啊?别吹啦!快放我下来,再这么下去,你要没命嗒!你,你放开……”
栖蝶手脚并用踢踏挣扎,震伢子险些从半空中栽下去。遂无法,忽而极快取下口中的哨子,顾不得抹干净便硬是塞在栖蝶口中。栖蝶觉得既羞臊又恶心,欲将哨子取出,却听震伢子嘶哑着低喝:“吹呀!”
栖蝶哧鼻:“啥?你当我跟你一样脑壳坏啦?”
“快吹!这是队士们危难时候联络的哨子,‘行乐坊’遭难,必须尽快联络城里其他的暗探们。他们会来救你,快点儿,吹呀!”
话到最后,震伢子几乎是在恳求。栖蝶望一眼后头越来越近的追兵,又瞧瞧震伢子苍白面上一挂又一挂的冷汗,想着这夜里只是他保护自己,不曾背弃辜负。她决心继续相信这个少年,遂鼓起腮,用力吹响了带血的银哨。
吹了一会儿,猛然惊觉:“其他人怎么办?就把她们留在那里任人宰割?”
震伢子眸色黯了黯,轻道:“对不起!”
栖蝶骇然:“那是人命嗳!你就用一句话三个字打发我,打发了她们?!”
“拼上一条命救你一个,抑或拼上一条命跟她们一道赴黄泉,那我宁愿救一个是一个。你眼里命不分贵贱,在我这儿,在今夜,人命就是场买卖。你是冯爷交在我手里的托付,我不能失了信约。秤杆两头,她们加起来抵不上一个你。计算得失,这刽子手的骂名,我背得起,也背得值。”
难得这闷声的人表露如此细腻的剖白,倒叫栖蝶一时语塞,不禁思量。
“哨子。”震伢子眼望前路,淡淡提醒栖蝶勿忘了正经事。她心里一激灵,捏着哨子想了想,复含住,用尽全力吹响它。而眸光却深深地,直落在震伢子侧脸上。
“咳咳……糟了!”
忽听得震伢子又咳了两声并暗骂,栖蝶只觉眼前景物一晃,竟是双双从墙垣向地头落了下去。
为防落地磕碰,震伢子硬是半空里腾转,勉力侧了侧身,用自己的肩头去撞击冷硬的土石路。被搂紧的栖蝶未及防备便迎受了一次厉害的震荡,紧接着滑行出去,待落定了,却发现身上并不十分疼。
栖蝶闭着眼埋首在震伢子胸膛,直觉未受到压迫,又恍惚听得头顶有压抑的咳嗽声,旋即睁开眼抬头看去,才一瞬了然。不觉得疼,没有受伤,只因自己一直被好好搂着趴在震伢子怀里,他则以一种忒别扭的姿势侧躺在地上作了层坚实的人肉垫子,护得她毫发未损。
栖蝶惦记他有伤,忙爬起来伸手扶他。
“你可还好?”
震伢子坐在地上,顾不得抹一下嘴角的血,打眼四下里警惕地扫了圈儿。随即晃晃悠悠起身,牵住栖蝶小手踉跄着冲入道旁一处矮墙下。
也是这般火急火燎的,栖蝶被拖拉在他身后,方借着月光瞧见他背上凑近左后心处,赫然插着支乌漆抹黑的短箭,箭头自然是全没进肉里去了,露在外头的箭身约摸两寸长。因他着的衣衫色深,实瞧不清失了几多血,不过倒是也不见一路上有血珠滴落,伤情难料。
见此状,忆起方才落地时震伢子怪异的卧姿,栖蝶不觉心头一紧,足下收住。震伢子一直牵着她手自是有查,便回头瞥了下,正见着栖蝶另手颤巍巍往前伸着,几乎摸到那箭身。他忙腕上用力一带,直将栖蝶拉至身前,一边拢着她快步往前行,一边无谓道:“别去动它,让它堵着血口子。拔得不巧,不到一会儿功夫我便流血流死了。”
闻此言,栖蝶心下暗惊,庆幸那箭头没叫自己莽撞下轻易□□。另边厢,便更担忧起震伢子的伤情,真真愁肠百结。
一心苦于无法解救震伢子的伤痛,不留神,被搡了一把。回神时,栖蝶发现自己已被塞在一堆柴薪下,紧挨着三步远外,是几只散发着酸臭味的泔水桶。不等她开口询一声,震伢子已顾自兜头盖脸地往她身上堆压干枯的树杈子。
“你别弄了,我快透不过气啦!等等,”栖蝶终于意识到只她一人在柴薪下,震伢子在外头,“你怎么办?你、你不会……?不要!”
“别动!”震伢子轻轻把她推回去盖好,正色道,“我带不动你了,跟着我只能是死。等会儿我引开他们,你心里数满一百个数再出来。这个,”震伢子自衣襟里掏出块巴掌大小的木牌子,仿佛雕着个带翅膀的虫子,塞在栖蝶手里用力握紧,“藏好了。出去后往城南‘烟云绯绯’胭脂铺找唐掌柜,给他看这牌子,就说‘湘北大雨淹了花圃,香花价钱得涨’,他便晓得你是谁了,自会带你去凌家的。记住了?”
“可……”
不由栖蝶分辩,震伢子拧眉沉声,急切逼问:“记住了?”
心知无可转圜,栖蝶心下凄惶,神色泫然:“唔,记住了!数一百个数,出去后往城南胭脂铺,跟唐掌柜说湘北大雨淹了花圃,香花,香花……”
哽咽断续,话语难尽。栖蝶咬住下唇努力不哭出声来,泪珠却放肆地冲出眼眶,扑簌簌落在襟前。
生离死别,何以劝慰?震伢子无奈轻叹,狠心捧上最后一把枯枝盖起了栖蝶的泪眼,咬牙转身离去。
无意,袖边依旧被死死攥在小小的手里。
他抬掌覆上栖蝶冰凉的手背,话音干涩:“我应了冯爷的,要护你周全。最起码,让你等到少当主。”
栖蝶的手抖了下。
“相信我,相信当主,他们正在路上。所以我必须丢下你,这样你才能活得更久一些。小姐,恕罪!”
牵绊的手终于脱离,震伢子独自走向黑夜。
“震伢子!”薪柴下一声难舍的召唤,震伢子足下顿了顿,听见了栖蝶嘤嘤的泣求:“别死呀!”
“唔!”
违心的应承,叫听的人有了期盼,却不知说话人已决意赴死。
疾步奔回落地的墙垣下,震伢子手拗向背后握住短箭,闭住眼狠心用力拔将出来,登时鲜血喷溅洒了一地。他倒吸口凉气,强自稳了稳身形,手在伤口上抹了把,随即朝着与栖蝶藏身处相背的方向走了几步,在墙壁上按下几处血手印。靠着墙连喘几下,复将银哨叼在齿间,提足一口真气吹响,同时身起,跃入了古城无边清寂的夜空中。
薪柴下的栖蝶看不到那刺眼的猩红,存着重逢的记挂,她开始在心里默念起数字。
一、二、三……二十九、三十……五十五……七十四……九十……一百——
数字的尽头,栖蝶只听见自己急促的呼吸和无比清晰的心跳。她双手紧握住木牌,强迫自己凝神静气,倾听着周围一切可疑而危险的声音。然而除了偶尔路过的微风撩动树上草间的枝叶,并了那秋夜不甘心的虫鸣,再无其他。
深吸口气,栖蝶抬起手小心拨拉开面前的枯枝,极为谨慎地从藏身处走了出来。
夜晚的空气,有一股淡淡的烟火味道,不似白日的清澈。栖蝶仰首贪婪地嗅着,用呼吸来体味活着的真实。举目怅望,天上冷月有星群映衬,地下谁人来与孤女相伴?又一滴温泪落进初秋夜的风里刹那作凉,栖蝶怀着忐忑,别无选择地独自向着城南的前行。
“冯小姐这是要去哪儿呀?”
阴冷中满含讥诮的腔调,栖蝶立时辨得,说话人便是方才那伙伏击之人的首领。猛回身,只见一人正从一处阴暗门洞里跨出来,手上的“金钢爪”在月光下泛着森白,可见有尚未干涸的血液正顺着爪尖,滴滴落入他脚畔的尘土中。
看见栖蝶惊惧惨白的小脸,他笑得愈加恶意:“嘿嘿,果不出我所料!那小子以为凭几个血手印就能惑我,忒是小瞧人了。”
“血手印?”栖蝶耳中嗡鸣,立时想到震伢子背上那支短箭,忙追问,“震伢子在哪儿?你们,你们把他也,杀了?”
“哈哈哈,”杀手仿佛听了一个很逗趣的段子,仰天大笑,“你这丫头当真不知死活,有那功夫牵记旁的人,实不如操心一下自己的处境。”
栖蝶起初并不明白那人的话,只觉得自己已然走投无路,无非是个死,还有何可操心牵记的?想也是白想。须臾,她忽回味过来,对方特特等她主动现身,也未即时击杀,这显然是有目的的。而如今,她的存活只对一个人有非凡的意义,那就是他的阿爹,沐昀阁主冯西园。
一时间百感交集!因为栖蝶知道,如果自己还有作为人质的价值,便说明阿爹还在生,父女还能重逢。可一想到敌方可能拿自己去要挟阿爹,要他应允什么可怕的阴谋条件,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