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雨北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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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雨北风- 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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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勉强自己!”
冯西园偏头惨笑:“孟然,我真的后悔!”
凌觉眸色一沉:“抱歉!累你了。”
冯西园却摇头:“不是!我后悔,没有听你的。有些人有些事,不值得一时的恻隐。他骂得对,我很虚伪。虚伪到以为放过他,自己的罪恶感就能减轻,就不该遭到报应。呵,哼哼,”他扶着凌觉肩头,莫名将靴子脱下,一边叙述忏悔,“我对不起姐妹们,对不起蝶儿,对不起你和所有死去的人,我错了。现在,我要纠正这个错误,结束悔恨!”
两只白色缎面的筒靴,已沾了泥沙血污。冯西园好似变戏法般,从靴筒里抽出一根根银色的白铁管,耐心把它们首尾相接拧起来。
“我爹一生纳娶了十房妻妾,每一个他都许诺海誓山盟一心不变,可每一个都没能变成他的唯一。我看见娘哭,还有大娘和其他姨娘,她们都背着我爹偷偷地哭过。所以我发誓,绝对不要学他一样,要对每个女子好,不让她们再为了男人哭。”说话间,白铁管已连成笔直长棍,伴着“吭呛”一声的清冽,顶端被旋上闪亮的锋尖,赫然便是一杆长枪在握。
“十六岁以前,我逛窑子陪姐儿妹妹,十六岁后我筹钱买地盖了这楼,养了姐儿妹妹们来陪我。可无论之前还是之后,我都没有对一个女人付出过真心,我没真真正正爱过谁。这些年来,我大张旗鼓把生意做得名动江湖,连我自己都以为开‘行乐坊’是在帮人救人,是给天底下无依的女儿们一个归处。其实,最无依最孤独最想要一个家的人,是我自己呀!到头来,我竟变得同自己最讨厌的人,同我爹一样,情不专意不真,含混过半生。所以呀,我还不能死的!”拄着那杆银枪,冯西园颤抖着奋力站起来,口中切齿般低声如吠:“还没有真正去爱过,还没有把自己的心拿去交换,这样的我,怎么舍得死呐?!”
言尽处的咆哮,染血之人持枪立在天地间,铮铮不倒,绝绝不低头。
邱淼望着那枪尖,望着持枪的人,愣愣呢喃起:“白铁红缨!”抬眸一眼对视,他忽讥诮,“你真是冯卓的崽子,竿子营的传人?!”
冯西园不讳言:“是!我爹冯卓,官拜正三品,原嘉峪关守将,因与同级参将争风吃醋擅自调兵聚众斗殴,革职留衔,发配玉门关。不巧,与邱康是同届的武举,官却做得不如他。”
邱淼讲话声音愈加低沉了:“当年蛮族犯界,两国交兵,战场上,他救过我爹。”
“是!我爹救了你爹,重伤昏迷半月,醒来时,邱康已领军功,升了百夫长。”
“军功,百夫长,”邱淼竟显得心虚,“究竟是为了当年,为了这恩将仇报的冒领,是吗?”
冯西园哧鼻:“哼,你倒抬举我家老头子!他眼里,没有什么比女人和酒更重要。从军也是觉得混江湖不如混军饷,至少管口饭吃。当年的事,他从不提,只是大娘一直替他不平。”
“他不提,你会不记得?呵呵,罢了,罢了!”邱淼似看开了,“上一辈也好,你我也罢,总归恩怨一世,一样要清算。正好,我也早想领教冯家的银枪三式了!”
冯西园大方地笑笑:“烛龙盘尾,早有耳闻,望请赐教!”
“好说!可惜你的枪少了缨子,素得好不惨淡。”
“非也!”冯西园报以冷笑,横抢挑破了素色的袖管,撕下一块白绢扎在枪尖,“外人一向不知,‘白铁红缨’的缨子向来都是白的,须用血来染红。敌人的血,你的血!”
穿透气层的呼啸,冯西园手中的银枪如离弦之箭直奔邱淼咽喉。
而邱淼也振臂,软鞭蜿蜒如蛇,缠了过来。
“都别动!”
凌觉一声喝令,不但自家队士住了手,便连残存的杀手们也止兵戈,束手观战起来。
两厢遭遇,一招便相缠,银枪黑鞭如胶似漆难舍难分,互相拉扯不动,就此僵持。冯西园抬眼瞟了下一枪之外的邱淼,腕上运劲一扭,那银枪脱手竟顺着软鞭的螺旋打起转来。枪尖如钢钻,整杆枪急速游走,在软鞭的禁锢中穿行。邱淼不慌不忙侧身滑了一步,腕子翻转,鞭子裹紧银枪随着他一记旋身俱都调转了方向,再松鞭,银枪直飞向自己的主人。
冯西园足下未动,肩头微斜,枪尖贴着他鼻尖擦过。他当即抬手在枪尾处轻弹指,银枪绕颈折返,一抓之下又稳稳握在他手中。
定身后彼此对望,无言势又起,争战重开。
刚对柔的决斗,却也是刚与柔的契合。冯西园一杆银枪随了臂肘上的回转,在曼妙腰肢的腾挪旋舞中更显铮铮飒然。点扫刺挑,宛如画师挥笔泼墨,在夜空之下绘一幅染血的山水蓝图。与之相反,邱淼的招式是刚硬的,却偏偏阴柔了手中的长鞭,好似山崩地裂开拓了通路,河水奔流而去,又总是曲折急缓傍山依依。
一个是绵以驭直,一个是刚所驱柔,胜负谁手又怎堪说?
如此相似的二人,终未得同路,唏嘘于天意的作弄,要争一个有你无我天下只一枝,独秀于林。
势均力敌的较量,若不能一笑恩仇泯,无非落得个两败俱伤。
可邱冯二人之间纠缠种种,到了今日,如何还能笑泯?了然此种你死我活的结局,带伤力殆的冯西园含住喉中冲上来的半口腥甜,心一横,迎着邱淼不留余地的鞭子撞了过去。
“西园!”
凌觉察觉到时已经晚了。绷紧后的软鞭硬如铁器,顷刻间鞭头便刺透血肉,从冯西园肩头直入,自后背穿了出来。同时,乘着邱淼瞬息的恍神,冯西园手中的枪也不偏不倚地扎了过去。
“噗——”冯西园喉头一窒,血再含不住,从唇齿间喷了出来。可他没有倒没有动,一双已恢复了漠然的眉眼低垂着,直直落在邱淼身上,不曾移目。
早知了宿命的结局,可望着扎在自己胸口那一缕白缨子上逐渐氤氲开的血色,邱淼却蓦地释然了。五年来,他第一次体味了真正的轻松,恍然不是不能放下,只是自己在追寻的路途上,远去了旧日的纸醉金迷,浑噩半生的人实在需要为空虚的心拟一个生活的借口,才能支撑着不自弃。而复仇之念太过强烈,活了继续前往的念想,却掩埋了能劝人向善的天真,终是错弹了生命的曲调,疲惫了琴弦,狰狞了乐章。
“咳、咳……呵,好啊,好!”邱淼笑得满嘴是血,踉跄着跌退几步。
话音渐缥缈,幽幽散入了这夜的微凉。
黑色软鞭无力挂在冯西园伤口上,他维持着突刺的姿势久久不曾动一下,仿佛一座不可侵犯的石雕,镇守在此方园地间。
忽然的发力,二人同时收回武器,枪尖从邱淼胸前拔出,软鞭离开了冯西园的身体,彼此相视一眼,双双仰面摔倒下去。
“阿爹——”
冯西园的身体落入赶上来的凌觉怀中,耳边却听见了栖蝶的嘶喊。
以为是死前的幻听,直到冰凉的小手捧住自己的脸庞,眼泪温凉,落在颊上。
“蝶、儿?”
栖蝶伏在他心口,哭得可怜:“阿爹别死,蝶儿不要你死!”
劫后重逢,百感交集,冯西园顽了半生,从没像此刻这般词穷嘴拙。只能抚着女儿的头,一遍遍说:“乖啦,不哭!”
该当万幸命不绝,冯西园血流了不少,倒死不了的。
验看过后心中有了数,凌觉不禁松了口气。按在背心送真气的手掌便也撤了,不过点指封了几处穴道,助他止血。
冯西园有所觉,喘着大气揶揄凌觉:“小气劲儿的,白给你拼命了!”
凌觉横他一眼,抬头看向立在一边的凌玥琦。
“照看好你冯叔。”
少年起初被这园里的景象吓了一跳,又为冯西园操了把心,这会儿见人笑,再听父亲吩咐,面上终于松弛下来。依言俯身接过破烂一身伤的冯西园,一边帮着安慰栖蝶。
安置了冯西园,凌觉便起身,面对那一边未尽的残局,预备收场。
端瞧已被手下人扶起的邱淼,恍然,他其实也未伤有好重。冯西园终究是手下留情,枪尖往右偏了几寸,避开了心脏。
不过一个击不中,一个收得住,两厢一比胜负自分明。若非带伤,冯西园慢说收拾一个邱淼,再加个双胞胎也是绰绰有余。
邱淼尚有自知之明,望过冯西园,抬眼看向凌觉,认命了。
“杀还是剐,随便吧!”
凌觉脸似蜡做的,始终僵硬无表情,不过眉紧眉舒,一眼冷一眼暖。此刻也是冷漠,兀自将剑横立在身前,做个起势。
却又听人打扰,奔跑喘息着喊:“都让开,不然杀了她!”
她是谁?
——稀拉的人墙散开,几个黑衣蒙面的杀手连拖带拽押来个女人,火光照在脸上分辨,栖蝶先叫了出来:“媥雯姐姐!”
钢刀锋冷,抵在弱女子颈上,压一压,便是一道细细的血痕。
先前叫冯西园打没声儿的壮汉不知道从哪儿爬起来的,跌跌撞撞奔过去将媥雯接在手里,三指卡着咽喉,威胁道:“不想这贱人陪葬,就放少爷走!”
媥雯形容惨淡,蓬头垢面,眼泪汪汪向着冯西园:“妈妈救我!”
然而除了栖蝶,其他人都只是冷淡漠然地看着她,仿佛这一个不过外人,见面不识。
觉出了异样,壮汉指上更用力,掐得媥雯涨红了脸,张嘴吐舌。
终于,冯西园轻描淡写地说了句:“别演了吧,看着太作孽!”
壮汉呆了呆,下意识拿眼询邱淼。
这回他倒悟得快,朝底下人摆摆手,捂住伤口缓过口气来,问冯西园:“几时想到的?”
冯西园直望着媥雯面上的惊惶,遗憾道:“一开始。知道丢丢失踪的时候。”
闻言,媥雯登时腿软,靠着壮汉滑下来,瘫坐地上。
“我说过,没有凌家找不到的人,自然也就没有孟然藏不住的秘密。可是丢丢却在‘千人面’的眼皮底下被掳走了。若非内线密告,地址不会暴露;若非最亲近的人,我更不会让她知道丢丢所在。姐妹十年了,雯雯!”冯西园又看一眼玄衫覆盖下的丢丢,眼里藏着痛,“同年入阁,丢丢说她信你,最心疼你,说服我也信你,允你同她飞鸽传信。只是有件事儿你不晓得,重要的秘密,我一贯烂在自己肚子里,谁都不说。这世上,冯西园从来没有心腹。所谓秘密,知道的人越少,才最安全。所以你看,人不能随便出卖良心的,会败露,败得很惨很惨!”
背叛,一直是人们所厌恶的。江湖这染缸里尤其是。冯西园之于邱淼,或可说是陷害,但在凌觉这一方,他实在大情大性成全了大义。人们可以骂他是狗,却不会指摘他的选择。可媥雯不是。她没有忠于任何一方,只是纯粹地做恶,用姐妹的血填补自己情感上空虚后的落寞。这样子的人,不会得到原谅,也不存在同情。
甚至,冯西园都不屑于谴责她过多,只将自己的银枪丢在凌觉脚边,厌倦道:“我不杀女人。”
凌觉瞥眼脚下,提剑回身,过来一把抄起冯西园,随意丢下一句:“我杀人不分男女老幼,但我不想脏了剑。”
言罢,半抱半扶带着冯西园往沐昀阁方向行去。栖蝶始终牵着冯西园手,亦步亦趋地跟着走了。场中只留下凌玥琦少年凛然,独自面对敌我双方一众人。
无畏无惧的一柄剑,扛在肩上傲在骨里,扬手间声朗朗:“收!”
只见凌家卫队呼啦一下散在两旁,又极快围拢,呈扇形将少年拱立在当中。
楚河汉界,泾渭分明,邱淼不禁困惑。
“什么意思?”
凌玥琦袭了父亲的冷淡,寥寥说几字:“尔等自便!”
邱淼震惊之下乱了气,直呕出一口血来,随即惨笑:“哈哈哈,好你个凌觉,作贱人的混账!不杀之辱,我焉能受?!”
说完,劈手夺了身边人的刀,向颈一横,死得利落。
恰扑在媥雯近前,血兜头盖脸溅她一身,如洗一般。
羞与辱都受过,女子神智已乱,痴痴落泪,反复追问:“为什么连死都不肯与我?为什么心里装不下,眼里都不能容?为什么为善不肯爱我,为恶都不想恨我?为什么呀?凌觉——”
已走出好远的人停了下来,隔着人墙抛过回应:“我也疑惑,为什么话都说尽,你依旧不肯放下?你既执着,便该懂我的执着。你这样不讲道理,叫我如何再说?”
媥雯爬行几步逼近,被凌玥琦横剑拦住,恨声连连:“什么执着?无非是她陪过你,爱过你,有过你的孩子。可最后,却是你亲手杀了自己的骨肉!你愧对她,倒拿一生去补偿,对得起良心,可对得起自己的情吗?”
“嚯?”人墙散开,为返回的领袖让出通途。凌觉独自走进这牵扯过往的情探,眼底只剩了冰霜。
他冷对着地上的人,讥诮一语:“原来你以为我对你有情,违心?”
媥雯总近不得身,便攀住凌玥琦衣摆撒泼使蛮:“她同你的情缘只六月,我伴你三年,情多情少,还用比吗?她有了孩子独自避走,最终被老当主擒获,落得个惨死的结局。遗下一子,也叫鹰犬们抱去当作要挟你的筹码。你赶到却识不得哪个是亲生,怒极竟将一村婴儿尽杀。这惨事你记恨自己一辈子,更遗憾一辈子,抱个没人要的野种来祭奠她,也欺骗自己。你管这叫执着?懦夫,胆小鬼!连喜欢都不敢承认,你只会逃避!”
凌玥琦扬手一巴掌,打了媥雯一个恍惚。
“你?”
少年眸光凶狠:“再污蔑我爹一个字,杀了你!”
媥雯怒争:“他不是你爹,你什么都不是。你是玩偶,是亡灵的替身!”
一阵劲风过,媥雯整个人弹起来朝后跌飞出去,重重摔在地上。
凌觉敛袖,满面狰容。
“凌家血脉,岂容你信口糟污?”
媥雯翻滚一下,口鼻都是血,难以置信地瞪着凌觉:“你、还要自欺到、什么时、候呀?”
仰首望月,凌觉叹出声来。
“我有过一个孩子,也确实死了。只是他从未来过这个世上,早在娘胎里便夭折了。”凌觉揽过独子,拨开衣领牵出一段锦带来,末端系着一块寿山石雕,“凌家的娃娃营专收孤儿,养来做死士的人要确保忠诚,最直接的方法自然是用药控制。每个月服一次解药,否则便是死。只要听话,当然可以无病无痛活到老。只是那药伤阴,吃得久了,女孩子都不太能怀胎。即便有了,也很少能活着生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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