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不会吧!
火山终于爆发……有那么一瞬间,我大脑一片空白,不知今夕是何年。这时,恰好有一对学生模样的年轻情侣迎上我们问路。我迟疑地看着这一对热情的小情侣,还是怀有一点点戒心:他们不会也是迷魂党成员吧……
还好,他们问的不多,只问了一句,我也只答了一句,手一指他们便道谢去了。我翻回头再看凉子,发现她已然不见!
我怔怔地望着凉子站过的地方,半晌才倒吸一口冷气。这个小萝莉不会也是妖仙吧?抑或,我又产生了幻觉?
“喂,张君!”
我听到从身后传来的凉子的声音。我转身看去,发现凉子果然反剪着手站在马路牙子上,微笑看着我。我干笑一声——这么个大活人居然都没看见!
“我们去吃日本料理吧?”凉子用下巴向前方指了指。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路灯上悬挂着一幅白底绿字的广告,上书“日本料理之王正式登陆本市”。每一根路灯半腰都悬挂着这款广告,白白绿绿一长片。
日本料理之王?我低头抹汗。最近遇见的饭店名称都这么雷人……
我不是小气,但我真不愿去什么“日本料理之王”大嚼生鱼片。首先,我不喜欢日本料理,大一时和沈括那小子吃过一次,一次性吃伤,目前还未脱离心理康复期;其次,越是当面锣对面鼓自诩为日本料理之王的,越是中国人自己的山寨货,比如我和沈括去年吃的那家日本料理店,一直标榜日本原产,但是在东京电力辐射事件后,店门口立马挂上一块“本店食品绝对不是产自日本”的告示,令我哭笑不得;最后,也是最关键的,我所剩的行动经费不多了……
在六十分之一秒的思忖后,我决定向凉子撒一个谎,虽然本人平生撒谎无数,但我觉得这次的演技足可以胜任影帝的称号。
我郑重其事地说:
“这家‘日本料理之王’我去过一次,感受非常不好,东西死贵,口味极差,性价比超低不说,还吃不饱。从店里出来,你都不知道是你吃它,还是它吃你!……”
未等我说完,凉子撅起嘴,从马路牙子上跳下来。
“好吧,不吃就是了。”凉子反剪着手向前走去。
我望着这个失望的背影,顿时从影帝的神坛跌落。我怎么能让如此可爱的小女孩对自己失望呢?凉子越走越远,我感到我们之间随着距离增长,有什么东西被慢慢地撕碎。我心下不忍,于是冲着她的背影唤了一声:
“哎,凉子!”
凉子缓缓转过脸,悻悻地望着我。
“我、我们就去吃‘日本料理之王‘吧!”我挠头讪笑说。
凉子依旧面无表情望着我。我心下一怔:完了,果然伤了她的心了……
弥补的方式只有一个,就是道歉,解释,外加加倍补偿!我刚要开口实施“道歉,解释,外加加倍补偿”的哄少女开心计划,只见凉子脸上突然绽开一张笑靥:
“早知道张君会同意!”
她“啊”的一声,展开双臂,奔跑着做了个飞翔的动作。
我看着她欢快地跑来跑去,干笑不迭。一只乌鸦从我脑际慢悠悠飞过……
好在这家号称“日本料理之王“的日本料理店很好找,它座落在上次超市追踪的那家超市的斜对面,因为是刚开业,所以以前从没注意过。
落座点餐时,凉子一直嚷嚷着要喝日本清酒。我苦笑,女孩子的心情变换真是比翻书还快,是夏天的雷阵雨,刚才嘴上还能挂油瓶,现在却一脸娇痴地要酒喝……
“你还喝酒?!”我惊地下巴险些砸脚面上,“你成年了吗?”
“切,十年前我就开始喝清酒了。”
“十年前?”
“我是平成八年生人,你自己算我是不是成年人?”凉子得意地一笑。
“‘平成’是什么玩意儿?”我不解地问。
“平成是日本天皇的年号。哎,别再纠缠在这个问题了,赶快点酒喝!”
靠!我低头抹了一把汗。
、欢乐时光(5)
我把菜单翻来看去,最后问:
“要不给你点些啤酒?”
“为什么?”
“一看到清酒,我就想起你哥,一想起你哥,我就混身起鸡皮疙瘩。”
凉子哈哈大笑:
“前两天刚学了一句中国话,叫做‘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我看张君就是如此!”
我连忙挠头,胡乱点了几样经典日本菜,便把菜单交还给服务员。
待穿着和服的服务员离开后,我问凉子:
“你和你哥哥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惹得你对他这么大的深仇大恨?”
一听此言,凉子立刻收起笑容,垂下眼帘,沉吟片刻说:
“我哥哥他是一个好人……”
好人?仲村幸男?
“可我哥哥说过,”凉子接着说,“这个世界上的人分为四类,第一类是做好事的好人,第二类是做坏事的坏人,第三类是做坏事的好人,第四类是做好事的坏人。前两类是单纯的人,后两类是复杂的人。我哥哥属于做坏事的好人,所以他是一个复杂的人。”
凉子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而是用一种淡淡忧伤的语调谈论起仲村幸男。不过我也非常想听听凉子对她哥哥的评价,于是把耳朵竖成精灵族,继续聆听。
“要说我哥哥,首先还是得讲讲我父亲。对于我而言,我父亲是一个传说中的人物,感觉就像古代神话里的人,他在我出生的那一年驾着他最心爱的丰田轿车从崖壁上直接开进了海里,两个月后我出生了,那一年是平成八年,公元一九九六年,那一年日本的泡沫经济破灭,那时我父亲的仲村株式会社正计划要上市,我们家所有的财产,包括地产、房产和动产都因为上市的需要被充在了株式会社的名下,结果一夜之间一切都没了,我父亲受不了这个打击,蹈海自杀,我母亲生下我后便离家出走了。据说那天早上一切如常,我母亲给我喂完奶后还照例亲了我一下才岀门,然后再也没回来。我父亲在世时,我哥哥还是一名大学生,在武藏野的大学念哲学部,其实除了哲学,我哥哥还喜欢音乐、绘画,在无忧无虑的大学时代,我哥哥是一个有着浓郁文艺气质的青年。但是一九九六年之后,一切都变了,父亲自杀,母亲岀走,我们无家可归,身无分文,我哥哥不仅要放弃他热爱的哲学学业自谋生路,而且还要养活我姐姐和我。”
凉子还有一个姐姐?我注视着凉子。以前也没听她说过……
“为了赚钱,后来我哥哥就去歌舞伎町当了一名案内人。哦,张君了解‘案内人’是什么职业吗?”
我摇摇头。
凉子平静地说:
“‘案内人’就是向导,带路人,在歌舞伎町特指那些拉皮条的。我哥哥为了养活我们一家人,便在歌舞伎町干起了拉皮条的勾当。在歌舞伎町,我哥哥很快认识了同样是案内人的西敏大志,西敏大志就是我哥哥身边那个脸圆圆的、黑黑的那个人……”
黑炭圆脸男原来名叫西敏大志。
“西敏大志,本名叫李大志,是满洲遗孤的第二代移民,他是日本人,出生在中国,很小就随父母回到日本,可以说流利的中国话,也能说流利的日本话。满洲遗孤在日本长期不融于主流社会,这是电视上讲的。但像西敏大志这样的人可不是这么想,他曾经告诉我哥哥,这个世界哪有什么主流,我们在哪里哪里就是主流,我们在哪里哪里就是中心,以前他们欺负我们,现在轮到我们欺负他们了!后来,西敏大志说服我哥哥跟他回到中国,回到他的岀生地黑龙江畔,开始了他们的全新生活。九十年代末新世纪之初,中国东北正经历着工厂倒闭潮和工人下岗潮,我的哥哥和西敏大志很快就组建了以日本人和中国人为骨干成员的跨国黑社会组织,犬黑龙江’中的‘黑龙’二字,定名‘黑龙会’。他们一开始是抢劫中俄长途列车上的所谓‘倒爷’,后来发生了命案被警方通缉,他们就转入内地,一直到现在。”
凉子用平静得近乎冷淡的语气说完,盯住我眨了一下眼,问:
“怎么样,张君?”
“什么怎么样?”
我傻傻地看着凉子,我非常非常惊讶于刚才这一大段仲村幸男及黑龙会发家史竟然是从仲村凉子口中娓娓道出。她的神态、她的语调分明是黑龙会未来接班人的派头。难道坐在我对面的,刚才还在撒娇使性的小萝莉,真实身份是一颗正在冉冉升起的黑道新星?
凉子看了我一眼,继续沉吟说:
“我哥哥是好人,我也是好人,可是好人遇见另一个好人不一定就有好的结果。”
“为什么?”
“因为……怎么说呢,我和你不一样,张君,我从小就和黑帮成员生活在一起,腥风血雨、忘恩负义、利令智昏的事情见的太多了,我从记事起就明白一个道理:人性都是自私的,没人会爱你超过爱他自己。”
“不见得吧。”
我正要搜肠刮肚举岀一万个惊天地泣鬼神的无私奉献例子来反驳她,凉子把身子凑向我,肃然地说:
“张君,如果我们现在必须有一个人去死,你肯定不希望是自己吧?”
说完,凉子撤回身,冲我嫣然一笑:
“你看没错吧,如果两个只能活一个,大家都想自己活!”
这时,食物依次送上。凉子面对丰盛的大餐,又恢复了少女天真的本性,眼露惊喜。我傻傻地望着她判若两人的神态,哑然无语。
凉子抽出一张湿巾,摊在于掌心,合手搓一搓,微笑说:
“张君,开始吃吧!”
凉子举起筷子,就要先尝个遍。
靠,这频道转的也太快了!一分钟不到,一颗刚在我心目中冉冉升起的黑道新星就这么嘎嘣一声落山了……
但是,凉子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她避重就轻地只谈了她的哥哥仲村幸男。我的疑问依旧积郁在心头,没有消散:凉子和她哥哥仲村幸男之间究竟有什么样的深仇大恨,以致于让这对本来相依为命的兄妹反目?
、欢乐时光(6)
我失神地也拿起筷子,刚要搛起一块生鱼片,筷子却被凉子的筷子压在下面,我抽出筷子想夹起旁边的寿司,又被凉子的筷子挡在半空。我疑惑地看着她,她则笑吟吟地看着我,然后突然扑哧一声笑出声。
“你发呆的样子好可爱,张君。”凉子终于收起筷子说。
我可爱?没搞错吧……
凉子好像一眼看穿了我的心思,又郑重地低语道:
“我说的可是认真的哦。”
我愕然。此刻,凉子要的啤酒也送上来了。
凉子让服务员把啤酒启开,她先给自己倒了一杯,又给我倒了一杯,举杯说:
“干杯,张君!祝你长命百岁!”
我举起酒杯和凉子的酒杯碰在一起,凉子给我的酒杯中倒的太满,碰杯一瞬间还洒岀了一些。我本想细水长流,先只抿一口,谁料凉子当着我的面一仰脖把大半杯啤酒一饮而尽,喝完她抹了抹嘴,呼岀一口气,抬眼盯着我。
我也不知道是否是酒精的缘故,我分明从凉子的眸子里看到了火辣辣的东西。靠,别说是啤酒了,就是毒药也得一仰脖喝光。
在凉子的监视下,我也把酒杯里的啤酒喝得一滴不剩。亮杯底时,我看见凉子已然双颊通红,正用手背贴在脸上,感觉脸上的温度。
“喂,你不能喝就别喝了,不要逞强嘛。”我说。
凉子摇摇头说:
“即使不喝,我看见酒都会醉的。”
“那你还逞强?”
“不,我是高兴啊。”凉子再给自己斟上一杯,“来,张君,把你的酒杯给我。”
我按着酒杯没动:
“你的声音都开始发飘了,果真没事?”
“我有什么事?我有事不是还有你嘛,快拿来!”
我略作迟疑,才把酒杯推给她。
“这一杯是祝我自己的。”凉子边倒酒边说。
“对了,还没祝你什么呢!”我挠头讪笑,“也祝你长命百岁?”
“胡扯!”凉子把酒杯推还给我,“老人们常说寿则多辱,我才不愿活那么久,我只想像樱花一样,留下瞬间的惊艳!”
“你喝多了。”
“谁喝多了?”
“你刚才还在说‘如果两个只能活一个,大家都想自己活’,有这贪生怕死念头的人转脸又告诉我,寿则多辱。岂不是自相矛盾?”
“不是,不是。”一脸醺色的凉子摆手说。
“不是什么?”
“我说的是‘如果’,可是我们现在活的都很好。”凉子突然神经兮兮地压低声音说,“如果我们在一起能活的更好,何乐而不为?即使这快乐的日子像樱花一样短暂,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说完,凉子举起颤巍巍的酒杯,说:
“祝我自己,仲村凉子,能成为张君的老婆,一辈子服伺他!”
我端着的酒杯险些就掉在桌子上。我呆呆地望着凉子,她也笑容可掬地看着我。
晚餐时间已到,顾客逐渐多了起来。这家名叫“日本料理之王”的料理店为了烘托气氛,开始播放音乐,刚才是一首日本歌,现在居然放的是李健的《传奇》。
在音乐萦绕的日本料理店里,隔着餐桌,我和凉子深深对望。开口说一句什么的时侯早就过了,我们应该说些什么,可我们都没说,我们好像都沉浸在美妙的旋律中不能自拔。
我不知道凉子在想些什么,我此刻在想:如果时间就此停止该多好啊……
凉子首先从对望中醒过神来,用少女特有的清亮嗓音喊道:
“我要吃荞麦面!”……
起身离开这家“日本料理之王”,凉子的双脚发飘,走路踉跄。她不仅喝光了她面前的两瓶啤酒,还替我干掉半瓶,中间去了两趟洗手间,战功斐然。拉开“日本料理之王”的玻璃门时,凉子险些顺势跌倒在地。
我看着她面如桃花醉醺醺的样子,不由得低头抹汗。
凉子站在“日本料理之王”门外的马路牙子上,仰脸长吐一口气。此刻,华灯初上,两行望不见底的路灯一瞬间亮起,渐渐明亮,仲村凉子在身后渐渐明亮的路灯托下,看上去就像一个透明的小天使,说不准扇动一下翅膀就能飞起来……
凉子把脸转向我,口齿含混地说:
“张君,我们回去吧!”
说完,她一个夸张的转身,向左边走去。
“喂,你走错方向了,应该往右边走!”我冲着她的背影喊道。
她转回身望着我,说:
“是吗?”
然后,她吸了吸鼻子说:
“命に従います!”(遵命!)
我领着喝过酒之后心理年龄又年轻了十岁的凉子往回走。我走在人行道上,她踩着马路牙子往前走,双臂微张,在醉酒的情况下努力保持着平衡。
天空中的阳光越来越稀薄,直至像一层薄纱一样笼照在大地上,在黑夜悄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