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他一愣,“古言诗,还是现代诗?”
“现代诗,我一个朋友写的。我没看明白,我读给你帮我分析一下噻!”
然后,我就把胡悦悦笔记本上的那首诗朗颂给他听。我朗颂的时侯,他听得很仔细,一直在忽闪眼皮。我读完,他依旧在忽闪眼皮。
“这首诗什么意思吗?”我问。
他沉吟片刻,终于幽幽地吐岀一句话:
“写的不错嘛。”
“靠!我不是让你看它写的怎么样,我是想问它表达什么意思!”
“你别急,张昊。我问你,这首诗有题目吗?”
“题目?”
“诗歌、小说、散文,总是有题目吧?”
“我没看见。”我说。
“那容我给这首诗添个题目,好么?”
“随便。”
”就叫《虚构》。”他说。
“《虚构》?有点意思了,你接着说。”
“《红楼梦》里有一个词,叫‘意淫’。这首诗里的‘虚构’和‘意淫’有异曲同工之妙。你看,‘我虚构了一个我,虚构了一个你,虚构了刹那间后我们的相遇’是全诗的点睛之笔,充分表达岀一种淡淡的相思情怀,但这种相思是单相思,和现实总是有差距,‘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岂不太残酷?所以弥补这种心灵和心灵的落差,方法只有两个:一,改变你自己,面对现实,每天面壁说三千遍‘我癞蛤蟆还想吃天鹅肉吗’,也许你就没单相思的想法了,但你不觉得这很难吗?第二个方法就是改变现实,现实本身很难憾动,但是我们可以去意淫,去虚构,亦真亦假,如梦似幻,何其玄妙?”
“哦,你是从这个角度来理解这首诗。”我说。
“我们生活的世界不只有真实和虚假之分。”这哥们继续说,“除了真实和虚假之外,还存在一个虚构的世界,真实世界的属性是存在,虚假世界的属性是不存在,那么虚构世界的属性就是存在的不存在,或者说是不存在的存在……”
“我靠,白请你吃雪糕了,说人话!”我吼道。
“别着急,张昊。我以为你是学哲学的,应该懂的。”他讪笑道,“总之这么说吧,虚构的特点就是亦真亦幻,而且这种亦真亦幻还是变动不居的,‘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便是这个意思。”
我沉默,举头作深思状,然后突然开口问:
“你相信有迷魂党吗?”
他一怔,说:“迷魂党么?这是另外一个话题了。”
“不,也许就是同一个话题。”我笃定地说。
、假戏真做(5)
告别了宿舍的中文系哥们,我心情复杂,一股说不上来的情绪在我体内翻涌。我蹬着我的宝贝超拉风敞篷自行车,出学校往公寓赶。
在距离公寓还有三十米时,我猛地发现公寓门口居然站着两个人。我定睛一瞧,一个是胡悦悦,另一个男人因为背向我,我没有看清他的长相。
胡悦悦和这个男人似乎争执着什么,胡悦悦面呈愠怒之色。我一看这种情况,立马跳下自行车,躲在墙边的暗影处。胡悦悦和这个男人争执了约摸十分钟,我在暗影处一直观察他们,十分钟后,胡悦悦突然拂袖走进公寓大门,男人愣眼盯着胡悦悦远去的背影,呆站了片刻,也悻悻离开。
靠,胡悦悦口口声声要我和她做模范假夫妻,自己却背着我在外面会野男人?这个男人是谁?他和胡悦悦又是什么关系?
我推着车,向公寓大门移步。自从胡悦悦搬来之后,那辆路虎车便在公寓门外消失了。不过,它被冲锋枪打成了马蜂窝,不消失也不行。
我把车停在门廊,二楼的两间屋子都亮着灯。我顺着楼梯上到二楼,走到自己房间门前,我站着迟疑片刻,我不晓得如何面对胡悦悦,因为我一看见她,就想起李嘉最后红通通的眼睛。There was a moment; her heart broken; my heart broken,too。(有过一刻,她的心碎了,我的心也碎了。)
就在我迟疑不定的时候,门突然从里面拉开了。一束灯光像利剑一样劈面照在我脸上。我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才看清站在门口的胡悦悦。
我们面面相视。
“进来吧。”胡悦悦让身说。
我走进自己的房间,我听到房门在身后轻轻闭合。在我离开的这段时间,房间又彻底拾掇了一番,添置了很多日常用品,纸筒里新换了卷纸,垃圾桶套上了塑料袋,洗衣粉也变胖了,一条米黄色的帘子挂在床和地铺之间。我的房间瞬间有了家的感觉。
我的目光停在桌子上,桌子的电脑键盘旁放着一份今天的晚报。我一开始没有意识到胡悦悦买一份晚报放在桌上是什么意思,但只过了一刹那,我就立刻明白她的用意了。
今天的晚报我是看过的,晚报上刊登着关于迷魂党的辟谣声明。胡悦悦是用这种委婉的方式告诉我,她不是迷魂党。
这才是我熟悉的胡悦悦的调调,一切尽在不言中的调调。
我眼睛盯在桌上的报纸,心里却盘算要不要开门见山地询问她刚才在公寓门口目睹的情景。
“张昊,你吃过饭没?”胡悦悦急忙问。
我看向她,她的急切中带着惶恐,这更增添了我心中的疑惑,于是我不再迟疑地问:
“刚才我在公寓门口看见你和一个人在争吵,能告诉我那个人是谁吗?”
胡悦悦一愣,脸颊绯红,眼神游移。她不是一个擅长说谎的人。
“那个人……”胡悦悦的声音忽地变得很萌起来,“你认识的,他是渔夫。”
渔夫?我愕然。渔夫可不是木然伫立悻悻离开的风格!
“渔夫是他的绰号,这你是知道的。”胡悦悦又说。
“那人是渔夫?”我终于张开大嘴反问。
“没错。”
我的疑惑不减反增,原本大五寸的脑袋又彭涨七寸。
“他来找你干什么?你们又怎么争吵起来?”
“我们没有争吵。”
“可是我看见了!”
“你看错了。”
我刚想再以事实为依据反驳她,可突然觉得好没意思,张了张嘴,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我怔眼和她对视了十秒钟。
“洗洗睡吧。”胡悦悦最后说。
、遭遇上帝(1)
17。
星期三,万里无云,碧空如洗。
为什么要先介绍天气?因为这一天的天气波谲云诡,诡异得活像我这十天来的遭遇。
还是从头说起吧。一大早,我照常去上课,一上午听课听得头大。中午放学后,和沈括相约去食堂吃饭,沈括半道上还捎上胖子。胖子是我曾经宿舍的哥们,传统的理科生,现在依然和沈括住在同一宿舍。
胖子体型非常像宫崎骏动画片里的“龙猫”,憨态可掬,他笑起来更像龙猫,只是嘴角稍稍上扬,脸上却不看不出任何表情,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
“胖子,我他妈的有一万年没见过你了!”我兴奋地招呼他说。
胖子看着我沉默不语,扯起嘴角,露岀招牌式的微笑。
我低头抹汗。靠,胖子的风格还真是亘古不变啊……
沈括、胖子和我迎着九月傲人的骄阳,走进食堂。我们分头打饭,我打了一份米饭、一份红烧丸子和一杯可乐,摆在我们选定的位置占座,沈括同时也回来了,他的午餐比较简单,只是一份台式卤肉饭。
他把托盘放下,说:
“张昊,你还要买什么就赶紧去吧,我在这里帮你看着。”
我答应一声。靠,这才是哥们!
我又跑到凉菜窗口打了一份凉拌西红柿,回来时看到胖子正坐在沈括旁边,憨憨地看着我笑。我坐在他们对面。
“吃吧。”我也微笑说。
我抓起筷子,低头看托盘。一眼望去,我愣了五秒钟。
靠,我的红烧丸子呢?!……
我抬头狠狠地瞪着沈括。
“哎,不是我。”沈括说。
我又把喷火的眼神投向胖子,胖子兀自憨憨地傻笑。
我突然明白了什么似的,一把夺过胖子手中的筷子,扒开他碗中高耸入云的米饭,终于在碗底夹出被胖子深埋的肉丸子。
我满头黑线。“靠,胖子,你就不能改一改你的毛病吗?”我汗颜道。
胖子的回答依旧是嘿嘿的傻笑。我没词了,只有低头抹汗。
“哎,张昊,你这话我就不爱听了。”沈括为胖子打抱不平说,“好像胖子有多少毛病一样,不就是嗜吃嘛,食色性也,这能说是毛病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赶忙说。
我刚想顺着这句话再说些什么,突然听到身后有一个声音叫我。
“张昊!”
我回头看去,竟然是张少杰。
张少杰身穿笔挺的白色西装,一手抄兜,一手挥舞跟我打招呼。我起身和他握手,模样又活像两位正式会面的国家元首。
“真巧啊,张昊,在这里又遇见你。”张少杰微笑道。
“是啊,真巧。”我附合说。
“嗨,张昊,你和李嘉一块岀去吗?”
“去哪?”我惊讶地反问。
“哎,李嘉昨晚打电话给我了,她说她要动身去美国。瞧瞧,你还瞒我,你就不打算和她一起去?”
“这个……”我就坡下驴说,“我还没考虑好呢。”
说完,我看着他笑,他也看着我笑。我的笑是干笑,他的笑是外交部发言人式的事务性笑容。
这时,张少杰凑上来,以手掩嘴小声说:
“昨晚,李嘉还要我帮她在美国物色男朋友。张昊,你要小心哦。”
说完,张少杰哈哈大笑,又和我握手告别。
张少杰以为李嘉在开玩笑,可是我知道,李嘉不是在开玩笑。
我望着他远去的身影,呆若木鸡一般。李嘉要在美国物色男朋友?我的心隐隐作痛。不知道是否冥冥中的巧合,还是我已然进入到天人合一的境界,紧接着,诡异的天象骤然发生了。
就在我木然呆立、隐隐心痛之时,我看到食堂的玻璃幕墙外,一道闪电寒光一现。闪电犹如一条逶迤窜下的细白蛇,接着雷声响彻天空,我感到地动山摇,简直就像是闪电正劈到我脑门上。
“靠,这是什么鬼天气!”我听到身后的沈括叫道。
紧跟着他的话音,一声炸雷又轰然响起,同时一阵狂风裹挟着零星雨点骤然而至,然后哗啦一声,倾盆似的豆大雨点全砸将下来。我被惊雷和暴雨惊醒,惶惶然走到玻璃幕墙边看雨,沈括和胖子也跟过来,站在我的旁边。
“这雨来的也太没有预兆了。”沈括目视前方说,“所有人好像都没带雨具。”
大雨中,许多男生和女生在狂奔,雨水浇透了衣裳,看上去活像穿着透视装。
“要不我们也跑回去?”胖子瓮声瓮气地说。
“你行吗?”沈括转向他怀疑地问。
我猜想沈括此刻脑海中和我想像的图景一样——一只硕大的龙猫在雨中飞跑,溅起片片水花……
沈括眯着双眼,略作沉吟说:
“还是先回去把饭吃完吧,说不准吃完饭就不下了。”
可是雨越下越大,好像要一直下到明年九月似的。
我们吃完饭站在食堂门口。食堂门口已经聚拢了黑鸦鸦一片人,穿过眼前密密匝匝的脑袋,我们看见一望无际的滂沱大雨。正午的雨海,落在近处,形成千层万道的水帘,洒在远处,渐渐升腾起白茫茫的水雾。
有几个女生勉强撑起遮阳伞走出人群,走进雨海,在茫茫水雾中如同仙女一样消失在我们眼前。
“不知道她们肯不肯顺道捎上我们。”沈括揉着胖子的肚子,嘀咕说。
我看着他放在胖子肚子上的手,低头抹汗说:
“哎,你这是什么习惯?”
“胖子的肚子吃完饭很好玩的,像充满水的汽球。”沈括不以为意地说,“是不是,胖子?”
胖子扯起嘴角,嘿嘿傻笑。
“哎——!”
沈括猛地狂叫一声,险些把我的耳朵震聋了。
“项枝朱!这边,看这边!”沈括扬手招呼道。
我顺着沈括的目光看去,果然看见正手持半打开的遮阳伞四下张望的项枝朱。沈括一蹦一跳地跑到她面前,高声大嗓道:
“哎呀,可算遇到救星了!老项,捎上我们吧!”
“你们?”项枝朱嘿嘿笑道,“你们有几个人?”
“三个。”
项枝朱险些一个踉跄栽倒在地。“可是我只有一把伞!”项枝朱抗议道。
“老项,你不会就这样抛弃我们吧!”沈括哀求说。
项枝朱为难地看了看沈括,又看了看我。
“这是张昊,你认识的。”沈括在一旁说。
项枝朱最后把目光落在胖子脸上,然后……
然后,奇迹发生了。
在漂泊大雨的背景下,项枝朱和胖子久久凝视,他们的眼神之间有细小的电流在穿梭。两分钟之后,项枝朱向着胖子迈上一步,胖子也向着项枝朱迈上一步。两人相视无言,嘿嘿傻笑。
、遭遇上帝(2)
此时,校广播站十分应景地播放起电影《人鬼情未了》的主题曲《奔放的旋律》。我和沈括呆站一旁,嘴都张成了大大的“O”型。
“你好。”胖子首先开口说。
“你好。”项枝朱有些羞涩地低下头。
“我忘带伞了。”胖子说。
“没关系。”项枝朱慌忙抬头,“我有伞的……你、愿意和我共撑一把伞吗?”
“好、好的。”胖子说。
项枝朱撑起雨伞,深情款款地将它举在两人中间,胖子伸出他龙猫一样的爪子抓住伞柄,和项枝朱一起并肩走进瓢泼大雨中。
我和沈括默默地目送他俩在雨中走远,方才合上我们大张的嘴。
“张昊,看见了吧,这才是一见钟情!”沈括咂嘴说。
“他俩还真是一对。”我说。
“就是,天生一对。”
“他俩走了,我们怎么办?”我转向沈括。
沈括也转向我。“靠,就是!”沈括一跳丈高,“你们回来!捎上我们再走!”
胖子和项枝朱当然没有回来,他们消失在校园的烟雨楼台之中,从此成为传奇。我和沈括则得益于两位同班女生的帮助,好歹衣衫不湿地回到教学楼。
整个下午,黑云压境,狂风大作,暴雨滂沱,天地间显示岀一幅末世之景。教室里大灯齐亮,仿佛是晚上一样。班里的同学一边听讲,一边不住朝窗外看去。
窗外,大雨似乎根本没有停的意思。
沈括用胳膊肘捅捅我,小声说:
“哎,这他妈的还有半个小时就放学了,你待会打算怎么回去?”
“我也不知道。”
“要不跟我回宿舍吧,看见胖子就提审一下他。”
我凑向沈括笑道:
“胖子肯定不在宿舍。”
“为啥?”沈括明知故问。
“开房去了呗。”我邪笑说。
“嘿嘿。”沈括也□道,“没看出来啊,胖子这小子三年不鸣,一鸣惊人!”
这时,讲台上的老师轻咳一声,我和沈括立刻收敛起笑容,端坐在各自的位子上。
放学铃声很快敲响了,老师也没拖堂,二话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