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想象自己若是落入山谷可否活的这样洒脱。云小青与林子衿大概都是善良的,至少她们会本能地救助他人,但上天却待她们如此不公……他想着,思绪突然被草房内的一声悲鸣打断。
冲进屋内,见林子衿伏在床前抽泣,云小青则仰面不动,他把上她的手腕,已经摸不到脉搏。
刀风涧底接近湖边的一隅,林子衿跪在一个小土包前,一声不响地用小刀刻着半截窄木桩,程音直愣愣地杵在她身后,不敢言语。云小青断气后,林子衿只哭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便开始找地挖坟,程音过去帮忙她也不阻拦,只是一直神情黯淡,半句话也不讲。忙到午后,将云小青葬了,她便开始在坟前刻木碑,瘦小的身影在孤坟前显得更加凄惨。
程音不知如何安慰,只得陪着她沉默,但毕竟一天一夜没吃东西,在林子衿有节奏地雕刻声中忽然掺杂进一声肠鸣。他不好意思地背过身去,弯腰捂着肚子,希望它别再叫了。过了一会儿,林子衿从坟前站起来,土堆前已经多了一块木牌,字体端正清秀,程音没想到她会写字,忍不住脱口而出:“原来你识字?”
“干娘教的。”林子衿的声音混着浓浓的鼻音,她失了魂似地错过程音,往树林深处走去。他一时懊恼自己的话可能又勾起她的伤心,自责之后回头,却不见了她的踪影。
“咦?转眼功夫,去哪里了?”四下观望,程音感到一阵莫名其妙,待听到衣衫响动,林子衿已经站到自己身前,手里握着两只发育不良的苹果。
“你饿了,吃吧。”
程音接过来,瞪着满眼的不可思议。
“是干娘教的轻功,干娘说,当今世上没人比我跑的快。”她尽量不带感情地讲着,却没藏住颤抖的尾音,眼泪又夺眶而出,两行黑色的浊水沿着浮肿的鼻梁淌下,让程音看了很同情,但同时也没了食欲。他这一天的相处,已经知道林子衿是个好姑娘,但还是不能适应她的容貌。
“我不饿……你吃吧。”他将苹果塞回给她,转身向那清澈见底的湖水走去,自言自语道:“我有些渴,喝点水就行了。”
程音趴到水边,洗了把脸,又灌了几大口,他喘着粗气,看见湖面上倒影出林子衿的身影,回头见她站在身后。
“你……”林子衿欲言又止,双眼只是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程音不解她的眼神,正想问她有何不妥,却被腹中突然传来的巨痛逼得说不出话来。
“这……这是……怎么回事。”眨眼功夫,他已经疼得满头大汗。林子衿扔了果子,凑到身前,果断地咬破了手指,塞到他口中,一股腥甜味道滑过舌尖,程音只觉得恶心。
“你……你干嘛?”
“救你!”她按着他的肩膀,神色焦急,“想活命就快吸啊。”
程音见她严肃,不敢儿戏,死命地嘬了几口鲜血,腹中的抽搐竟然缓解许多,直至那绞痛消失,林子衿才将手指从他口中抽出。
“啊……”程音忍住体内的抽搐,指着还荡漾微波的涧水问道:“这水有毒?”
他低头,才想起这岸边寸草不生,而清澈见底的湖水也安静的了无声息,余光瞥见自己的手,掌心不知何时生出几条黑色的细纹。
成亲拜堂
正午的太阳亮晃晃地挂着,竟晒出程音一头冷汗,他盯着自己渐渐颤抖的手掌,心里咯噔咯噔地越跳越快,忽然想起什么,他扑到水边端详自己的脸。
“脸上不会生出来的,过几天就没了。”林子衿的声音飘过来,有气无力的,她见他一脸狐疑,又解释:“你手上的黑色不会疼的,慢慢就没有了,只是下次别喝这水。毒娘子死之前为了报复干娘,将体内的毒全散在水里,断了涧底唯一的水源。干娘很少喝,都是吃果子解渴的……”
“你脸上的……也是因为喝了这毒水?”程音悟出几分。
“嗯……干娘说是。”她无力地应了下,“我开始喝的时候感觉像快死了一般,不过后来渐渐好了,饮了十年毒水,现在已经习惯了。”
他暗想,自己早该猜到,哪里有人天生如此丑陋?十年与世隔绝的日子,不光是忍饥挨饿,还毁了这姑娘的容貌。
“你的血可解毒,是不是?”程音看着她被自己嘬的红肿手指,心里一阵歉疚,从怀里抽出一条手帕,给她裹上。
“真好看……”林子衿不答话,目光盯在那丝绸帕子上,语气里透着迷恋。轻轻抚摸上去,却见一朵黑色的血花绽出来。
“呀!脏了。”她慌忙地扯下,抖了抖,眼里满是遗憾。
程音见她如此,不由得心口涌起酸楚,脱下自己身上白色的罩衫给她披上,柔声道:“不碍事,等咱们出去了,有的是手帕。”
林子衿抬起头来,迎上他的目光,嘴唇蠕动,却想不出开口该讲什么。程音叹了口气,朝旁边的峭壁走去,暗自思忖该怎么爬上去。自己这轻功肯定不行,若是做个梯子,一来没有工具,二来长度不够,再看看那光滑可鉴的岩石,还真是让人绝望啊。
林子衿见他愁眉不展,走过来又递给他苹果,这次他没拒绝,自顾自的啃了一口。
“你在想上去的办法吗?”
“嗯。”程音应着。
“干娘告诉我办法了。”林子衿说的平静,但却引得他立刻转过头来。
“她说让我传你浮游经,三日便可练成呼吸之法,身子轻了,我便可以借力给你,再过三日,传你基本步法,供你攀山之用。我带着你过了不好攀爬的那一段,后面的峭壁你可以爬上去,我可以靠轻功。”
“那是很好……不早说。”程音听来可行,心中欣喜,叉着腰又啃了下苹果。
“但是……还说了别的。”
“什么?”
“干娘说,让你发誓照顾我一辈子,娶我为妻。”林子衿正对着他,说完天真地眨眨眼。
“噗!”程音听她话音刚落,口中的残食全喷了出去,“咳咳……咳咳……”
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惊慌地看她。
“娶你?照顾……一辈子?”他重复着,心狂跳。
林子衿满脸无辜地点头,惹得程音抹抹嘴角,又掸了掸衣衫,给自己时间镇静下来。
“可……如果我已有家室……”
“干娘说,如果你已有家室,就要你休了家里的娘子娶我,你若不肯,就要我下山杀了你娘子再回来找你。”
程音瞠目结舌的看着她,见林子衿脸上还带着丧失亲人的痛苦,仿佛刚刚口中说的不是凶残之事,而是表达完成云小青某个遗愿的决心。他半天才将挑高的眉毛放下来,忽然脑中生出个想法,继而试探地问:“林姑娘,你可知道成亲是怎样的?”
“成亲……就是……”她转转眼珠,回忆在清风观的八年时光,哪里见过娶亲的,只是从师兄弟那里听说过,“成亲就是男人女人一辈子都在一起呗。”
果然!程音一拍掌,露出个灿烂的笑。
“林姑娘,你对在下的救命之恩,无以为报,程某自当照顾你一生。云前辈的嘱托,程某谨记在心。”他拍着胸脯,满应满许。
虽然是欺骗,但也是为了自救,他自我安慰着,先原谅了自己。
“真的?”林子衿虽然此时眼角还挂着泪,但还是弯起嘴角,“那你跟来!”
她转身,回手抓紧了他的手腕,几步奔到湖边,扑通跪下。
“咱们要在湖边发誓。”
程音也跟上她的动作,与她并肩跪在一起。
“为什么要在这里发誓?”
“干娘说,毒娘子是天下最毒的人,当着她的面说,才是最毒的誓言。我曾在这里发誓给干娘养老送终,否则肠穿肚烂!”林子衿说完,双手合十,闭上双眼。
程音原本没在意这湖水,被她一说才开始心肝发颤,咽了口水润润喉咙,尴尬道:“普通人家的嫁娶不是这样的……”
“那是怎样?”她突然抬起眼皮,歪着头问。
“嗯……”他又语塞,不能告诉她真正成亲的样子,又不想在这里发誓。
“啊!我知道了!”林子衿仿佛恍然大悟“以前听干娘说过,成亲之后,女人要叫男人相公。”
她盯着他僵硬的表情,犹豫了片刻,黑紫色的嘴唇微启:“相公。”
这一声轻唤差点让程音把苦胆吐出来,他强忍着胃里一阵阵翻涌,彻底投降了。撇过头去,嘴角抽搐:“不用这样叫我,喊名字就好……喊名字就好……咱们还是发誓吧。”
“毒娘子,今日林子衿、程音在您面前立誓,二人相伴一生一世,永不分离……”
“我程音发誓,今生今世保护林子衿直至终老,保全她不受分毫伤害!如若违背誓言,则淹死在这涧水之中!”程音急促地声音打断她的,生怕她说出成亲之类的字眼。而林子衿见他如此痛快,胸中涌起感动,温柔的望着他,说道:“相公,你真是个好人。”
“呵……呵……”程音想要起身,却又被她拉下。
“要磕头。”她表情认真,接着便俯下身去。
“磕什么头啊……”他苦着脸,嘴上嘟哝,却也跟着做了,心中百般不愿,因为这像极了拜堂。
“好了,相公。”林子衿轻巧地蹦起来,抹抹眼泪,“我想,这下干娘便会放心了。”
“是啊……那……林姑娘,你传我功夫吧,早日逃出这山涧。”
“好!”她也如释重负,朝崖壁方向走去,“我先教你心法!”
程音提起袖口擦擦头上的汗珠,紧步跟过去,没走两步见她又停了下来。
“慢着……”林子衿钉在原地,一副苦思冥想的神情。“干娘还说……”
“什么!还有?”
“干娘说,为了以防万一,你得亲我……然后……”
“亲你!”程音绝望地翻了个白眼,“还有然后?”
“没……说到这里,干娘就咽气了……”
“呼……”
幸亏她及时归天!程音冒着冷汗,心想原来那云小青也不是什么好人,想逼他和这丑八怪生米煮成熟饭。
“若是……若是……不亲你呢?”他斜眼瞄了一眼她惨白的皮肤和深色的嘴唇。
“干娘说,如果你不按她说的做,便是坏人,让你喝下毒水,然后不给解药。”她一字一句地复述。
“你还真的打算那样做?”程音气的吼起来,吓了林子衿一跳。
“没……”她有些委屈,声音发颤,“相公,你是好人。”
“不要叫我相公!”他叉腰背对她,咬着牙齿。
气氛一下子陷入寂静,过了一会儿,程音有些后悔,毕竟忌惮这臭丫头,她不谙世事,但武功高强,若是发威起来,不知自己有几分胜算。
幸好,林子衿抢先打破了僵局。
“那……我喊你什么?”
“这……至少……在前面加上我的姓氏。”他转过身来,放低了声音。“嗯……好吧,我亲你,你……你先把眼睛闭上。”
“要闭眼吗?”林子衿拉了拉身上的白衣,好奇地问。
“难道你知道怎么亲?”程音脾气又坏起来,她立即闭嘴,乖乖合上眼睛,身体僵直得像根木棍。
他走近她,闻到她身上一股浓浓的药味,呛鼻刺喉,连忙伸手捏紧了鼻子。左右端详,实在无法难为自己下嘴,该怎么办?程音忽然觉得自己很悲凉,二十几年的人生,第一次遭到如此无可奈何的“胁迫”,终于,他咬咬后槽牙,双臂一挥,搂紧了她。他明显地感觉怀里瘦小的身躯轻轻一颤,随后好像害怕得连呼吸都停止了。
“程相公……”林子衿沙哑的声音逸出来,“程相公?程相公……快别亲我啦!”
程音正表情痛苦,听她出声,便迫不及待地推开。
“唔……”她睁开眼睛,双臂还保持着刚才在他怀里的蜷缩姿势,脸上印满了不知所措的表情,“真暖和……好舒服呀……这里……”她那双布满了黑色花纹的小手捂在胸口,“这里……这里快要跳不动了。”
这样幼稚可笑的表情,竟然又让程音软下心眼,无奈地看着她,竟然奇迹般地从她奇丑无比的外貌中找到一点可取之处:她小刷子般的浓密睫毛在肿胀的脸上投下一片阴影,与其他外貌极不相称。
夫妻下山
离开刀风涧,已经是五天之后的事了。林子衿倾囊相授,程音进步神速,但二人差距仍是巨大,带着他从涧底到可以攀爬的崖壁,累得林子衿半死,到了接近崖顶的位置,她手脚酸软,反而得让程音背着上去。
在月色的掩护下,二人在崖边小歇片刻便绕道下山,行至半路,远远见一条岔路口亮着一堆火。
“咱们到前面再歇歇?”程音见林子衿越走越慢,提议道。
“好。”她裹紧身上的衣服,答得心不在焉。
他原本以为会见到她欣喜若狂的样子,谁知她上了崖顶后便开始闷闷不乐。
“十年后第一次出来,你不开心?”
“开心,只是……原本以为可以回到清风观,见师父和师兄。”林子衿还是心直口快,毫不隐瞒心事。
“你现在是女儿身,不能留在道观之中,乔前辈和郑子章也不在清风观里。而且……那郑师兄也不知道你是女子。”程音斜睨一眼,见她非男非女的打扮,忽然觉得对林子衿不必谈性别。
“郑师兄跟你讲了我爹娘的事?”她抿着嘴唇,提起这个话题,脸色暗了暗。
“嗯。”
“程相公,切勿与其他人说起我的身世……”再抬眸,她已经定住脚步,眼里尽是恳求之色。
“这世上,只有师父、师兄和相公你知道此事,连干娘……我都没有说过。”
“好好好。”程音的声音被脚步震得发颤,随便的应了,心里却暗道:你那愣头青的郑师兄已经当你是死鬼,不知道跟多少个人说过了。
“程相公!”林子衿身形一飘,风似地挡在了他面前,“你必须答应我,我在师父面前发过誓,为报父母之仇,绝不与第三人提起身世。”
程音呆愣愣地,暗夜里近看她,如鬼怪一般,再一次被她的轻功吓住了。
“嗯……”他缓缓神,忽然心中爆出个小心思,“你答应我绝对不与第三人说起你我成亲之事,我便答应给你保密。”
“唔?为……为什么?”她又紧张了,抠着中指最后一个指节。
“我也有个大仇家,那个恶人武功高强,凶残暴虐,若是让他听到我成亲,娶妻生子,他必定怒气冲天,来找我索命。”他没动脑筋,狗屁不通的乱编一气,只怕林子衿听不懂,于是说的再直接不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