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中有话,不如明说。”他仍是心不在焉。
“离别相望隔奈河,重逢不见空叹若。我知你心念之人在何处。”
程音沉沉的目光终于灵动,不解地回望:偌大的世间,非见不可的,能有几人?
“待你思明了,再琢磨如何擒我吧!”斯梦最终离去,消隐在一片桂花香气之中。她携着几分甜味,出了洁桑苑,回到新的栖身之所,千紫苑的另一个小屋,贾性秀女的处所,才将假面皮戴好,便瞥见床上已躺了一人。
“诺!”她面露喜色,却因假面不能完全展现,小鸟依人地凑过来,见他起身端坐,便矮身靠在他腿边。“你终于来看我了。”
“你方才去见了谁?”他讲的阴冷,如冬日死水,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诺,程音并无恶意,我只是念在子衿对他一往情深……”
“妇人之仁!”他似乎并未动怒,但周遭却凉意更重。“你即已决定跟随我,为何还惦念姊妹之情?”
“阿梦尚有亲人在世,怎能熟视无睹,况且……是我欠她太多。”她起先惊愕自己有个姊妹,但几日下来暗中相随,到委实喜她率真的脾气,又知她自幼深陷绝境,不禁心生怜惜。
“林子衿误用了一包怀春散,现下有一副极好的练内家的皮囊,终是心腹之患,此人不可留。”他依旧正襟危坐,如一尊石像,无心无情。
“你明知……我们姊妹一场,仍要下杀手?”她一时瞠目,颤了声音。
“姜天佑予我身体发肤,姜安中与我兄弟一场,他们从未念及情分,将我弃之如蔽。母亲替我不平,最终按□后宫之罪投狱,若想安然在世,需断情断义。”斯书诺眼皮垂下,叫人捉摸不见目中神情,他的平静无波,却让斯梦愈加毛骨悚然。“你将此药,投给姜仁昌。”
“怀春散?”她指尖微颤,没敢接过,“这药不是你自个受用?”
“清风秘籍,我已练过第八重,无需这般投机取巧的玩意。”他语毕,鼻间逸出一丝轻哼,笑道:“□后宫之罪,叛国谋反之罪,我要一一还清。月圆之时,姜仁昌坐轿巡游,文武百官便可瞧见兄妹乱伦的一幕。”
“你是要对姜采薇下手?”斯梦倒抽了口凉气,一阵胸闷。“她自始至终,一直助你。”
“姜氏王朝终将覆灭,区区一个小妮子,自是无法独活。成事路上诸多阻拦,需连根拔除,不可掉以轻心。”
她的两弯秀眉渐渐隆起,牵引出无奈与惊恐,他的轻描淡写却让她浮想联翩。“诺……”她忽然紧了手掌,握着他的腕子,失了魂似得去望他。“我的义父义母……”
他对这般悲戚模样生厌,衍生出几分气恼,草草答道:“我下山时已将他们送了西天。”
“诺!”她猛地向后跳起,泪水夺眶而出,发狠咬住的下唇已脱了层皮,“你……你怎能如此狠心!”
他无言一笑,抬眼去迎她,继而站起身来,坦然踱出小屋,背影遮挡了她的泪流满面,隐忍不住的抽泣声断断续续地填满了黑暗。她久不能抽离悲痛,沉浸在自责之中,忆起幼年烂漫回忆,更加痛不欲生。正难以自拔之时,忽而警醒,夺门而出,身影在月光下转瞬即逝,却是入了林子衿的房。
“林子衿!”她扑近了,替她解穴,一阵死命地摇晃,直到听她长长的打了个哈欠,才瘫倒在地。
“贾姑娘?”如梦初醒的揉揉眼睛,林子衿兀自坐直了身子。
“是我。”她撕了面具,定下心神粗喘片刻,才扶着她缓缓起身,瞧着她转惊为喜,天真无邪的模样,心内刺痛,泛起悲凉。“子衿,你可恨我?”
“恨什么?刚才程大哥说的?”她方才独个儿躺着,琢磨了半晌前因后果,虽未全明白,但知斯梦定是曾做错了事。
“我曾险些害你丧命,累及程音受伤,夺了你的紫玉……”她渐渐泣不成声,膝下也软了,拉着她的手臂又沉坐在地上,将兰雀山蓄意所为,娓娓道来。
“子衿,你只当没有我这个妹妹,快些离了这险恶之地。”末了,斯梦见她呆愣在原地,羞愧难当地叹了一句。
“阿梦……”林子衿却仍是在云里雾里,见她痛难自抑,登时忘了诸多前情旧恨,凑过来蹲着,紧握了她手掌,慌张地搓揉。她虽有些怨她,尤其是伤了程音,但还是不忍责怪,只低喃了句:“你我若是早些相认,便省去了那些波折。”
“阿梦那般并非本意,只想与他长相厮守,却不知那日子竟是遥遥无期。”
林子衿并不明了那悲凉心境的缘由,听她提及男子,只道是先前所言的情郎。“阿梦,可是没寻着新郎官?你别急别恼,日后咱们姊妹一块儿,你要寻他,我便帮你。”她又伸手给她抹泪,没自觉自个儿也湿了眼眶,吧嗒落下一滴泪来。“我知你是想他,越想见却越瞧不见,不如干脆不惦记,哪天重逢了,便开怀了。”她说着,尾音儿却越来越低,又痴痴地落了两滴泪,才觉出这是撒了谎。一刻前哭湿的枕头还未干,那便是久未谋面的心境,哪里像她胡说的那般开怀。
“子衿……”她见她湿了衣襟,抬起头来,有所顿悟似地,叹了一句:“男子多是薄情,女子却多是薄命,你切勿草草交心予他人,像我这般痛的死去活来。”
她似懂非懂地点头,却仍解不了她心中所虑,抓了她的手掌,细细问道:“你可仍是心系程音?方才见了为何不说明?”
“我……”林子衿再提往事,揪心的疼,支吾着将那雨夜的绝情话重述了一番。斯梦自是替她不平,但又疑虑重重,二人从地上移坐回床,夜残更漏时,扯了一床被子遮在身上,秉烛夜谈。纵然思情两人辛酸,望明日不知光景,但林子衿心中十分快慰,姊妹早已相认,肺腑之言却是头一遭倾吐,她听她讲述清风山下的童年,悄悄往那边移了移被角,终于觉着,似乎有团热乎乎的,贴近了胸口。
空留余影
十五之夜,月华如梦,花香袭人。御花园中,嫦娥邀舞,乐音靡靡。任人如何烦恼,也抵不住这般逍遥景色,忍不住沉醉其中。
斯梦抬头望了望圆月,耳畔还回响着林子衿昨夜所言:本以为是心中牵寄,见着了才知是爱的心疼;以为只是喜爱,分别了才知,少见一刻便喘不上气来;我想若是我一人不自在,换得两个人欢喜,那也值得了。
她初次听了,怒得登时想剐了那潘琪玉,但转念又再思忖,却悟出个道理:或许,让他舒心顺意,自个而才爱的坦然。而此时,眼前手中的木盘,正寄托了这份犹豫。
“贾姑娘,快快进去吧!皇上赏舞正在兴头上。”曹公公兴冲冲地小跑而至,捏了她的腕子往里送。
“谢过曹公公。”她勉强抿抿嘴唇,袖管一褪,溜出个锦囊,正巧跌进公公手里,二人相视一笑,各自散开了。她送了贿赂,自是一路通达,碎步进了花园,行至羽翅亭外,听见里头另有个男声低沉而言,正是姜仁翦。
“皇兄,行兵布阵,最怕失了先机,臣弟已派人跟了右相及颜将军,他二人未得皇命便擅自调遣兵将,其中必定有因。”
“四弟,这花好月圆之夜,咱们别讲那些大事了,荒废了佳人美景。”姜皇和善笑笑,拉他坐下,挥手唤来身后人。“来,你我对月小酌,岂不美哉?”
斯梦端着酒壶酒杯轻步移上,余光瞥见姜仁翦一脸沉重,听他又讲:“皇兄,姜安成伺机而动,十五之夜必有所为,不如让臣弟调来悦城外驻守骑兵营……”
“四弟你啊,为人正直,有勇有谋,诸般好处却唯独少了一份闲情雅致。”他仰头笑着,宽袍一挥,伸手取了斯梦盘中的羊脂杯,递到他手中,劝慰道:“人生得意须尽欢。”
斯梦目光如钩,抓着那杯子,瞧着它移到鬼王爷手中,停顿片刻又游移回姜皇指间。
“这御酒,还是皇兄自己享用吧。”他显是不悦,也不避讳,坦荡荡地挂在脸上。她这才松了口气,心中却多了一分不忍,姜皇确是个好人,除却优柔寡断,或许正是个盛世贤帝。思及此,竟看不下去,躬身埋首退下,神色没落地出了园子。
姜皇仍是一副好脾气,他无奈笑笑,举杯欲饮,挨到唇边却又放下,忽而站起身来,展颜笑道:“那程老弟,剑法果真精妙得很!”
姜仁翦循声立身,远远瞧见享云殿外的空场上,白衫男子与银光化作一线,行云流水间,剑气锋芒内敛。“皇兄!你怎可容个身份不明之人,在宫内带剑?”他终于忍无可忍,长叹一声,拂袖而去。
姜皇一时警醒,自觉理亏,心中涌起几分烦恼,霎时减了饮酒兴致,抬手唤来曹公公:“什么时辰了?几时巡游?”
“回皇上,朝臣皇子已在殿外等候多时,车马备好。”
他轻轻揉了揉睛明,稍感疲累,拖着微哑的喉咙道:“这西域进贡的蜜酒,赏给程音吧。”
一轮明月,千里江山,却是愁思各异。享云殿外,丛丛墨菊开的争艳,掩映长青混杂其中,郁郁然而不乱。风行影动,花草中依稀可见几件粉嫩的绣花袄,几声娇笑若隐若现:
“这个便是程音!”
“果真……像姊姊传的那般。”
“怪不得采薇公主那般如痴如狂,咯咯,换做我啊……”
“换做你如何?呵呵呵……”
千紫苑的秀女,未被唤去赏月的,此时便结伴偷溜出来,躲在院外矮墙后,观赏另一番景致。花红柳绿之后,孤零零还立着一人,虽是与其他姑娘一般,都是轻纱流云的衣裙,却带着说不出的孑然寂寥。
林子衿依着冰凉的假山石,想叹不能叹,湿了眼却不敢流泪,她愣愣地远望,仿佛依稀可闻他高低起伏的喘息声。她早已忘了自个儿是如何跟着来的,也许是魂牵梦绕的蛊惑,让她情不自禁。正深陷在思忆之中,她恍然听到背后一声刻薄叫嚷:
“好哇!你们这帮贱蹄子,不好好在千紫苑候着,倒是都跑到这儿来了!”
“不好了,是曹公公……”众女匆忙现身,一一拜倒认罪,好一番哀求哭泣。
那曹公公甚感得意,正待严厉教训,却见假山旁边还立着个缺心眼的,登时气不打一处来。“斯姑娘!你好大的架子啊,上回便要我亲自请。怎么,这回还要我动手么?”
林子衿无措,瞠目而对,却不知正巧戳中他的怒意。
“真是个不知死活的丫头!”曹公公双掌一击,唤上两名小太监,上前掌嘴。正欲动手,前方月亮门里走出个人来,嗓音温润,自带一股不怒而威:“公公此行,可是来找程某?”
“程公子。”他眉眼一弯,上前两步,那随行小奴自是领会,行刑的退下,端酒的迎上。“皇上特遣我来赏酒,西域蜜酿,只此一杯。”说完,他接过木盘,端至面前,一脸谄笑。
程音敷衍恭迎,谢过皇恩浩荡,举杯饮尽,眉眼低落之时,恰巧触碰到那月白的小影。纵然知她是斯梦的同胞姊妹,再看那面容,还是让他心头一震,暗叹之余,撇头还了羊脂杯。
“如此甚好,不扰程公子赏月雅兴了。”曹公公拂尘甩开,转脸时对林子衿凌厉一望,行至跟前,低声训道:“守不住春心浮动?去杂役院柴房反省反省吧!”
她自然胆颤,也不知如何开口哀求,只傻愣愣地低头不语,身上所有精神都汇在他的身上,近在咫尺的相处,不敢斜睨半刻。而那同受思念之苦的,却一时凝了目光,若有所思的盯着她折磨自个儿的中指指节,那细小甚微的动作,勾住了他的所有气力,生出了不可思议的妄想。
目光难舍,身形也情不自禁的追随。程音眼见着秀女们回了千紫苑,唯独那可怜巴巴的人儿被小太监带着,绕路行至杂役院,清冷的月光之下,她跪在当院中,形单影只犹如玉带河中飘散的花灯。
“斯姑娘。”他并非有意唐突,却终究还是来了。
林子衿弱肩一抖,转身瘫坐在凉砖上,惊得打了个激灵。
“程某失礼了。”他抱歉一揖,伸手去扶,却被她所作一团躲过,兀自起身,不敢正脸相见。“程某与斯梦姑娘是旧识,尚不知她仍有一同胞姊妹。”
“我……”她先是喉咙干涩,勉强开口,停顿再言时也忍不住胸口轻喘:“我叫归云。”
“归云姑娘,先前也曾到过兰雀山?”他步履极轻,像在探究着什么,转到她的身前。
“我……”她又是结舌,未与半句,吞吞吐吐的模样倒似已经说了假话:“我没去过。”
程音见她窘迫,于心不忍,忙岔了话茬:“月圆之夜,原本是团圆之日,不能姊妹相伴,确是遗憾。”
“我知她心中有所挂念,是她深爱之人,只盼他们这会儿正在一块儿。”林子衿终于稳住气息,却仍是不敢望过去。
“只是世间有情人,难成眷属;心中深思处,空留余影。”他此声轻言,叹的是自己,但未点醒那心眼实在的。
“阿梦终究会和他相见,有缘之人,那是上辈子便定好的。”她浅浅抿了粉唇,僵在原地一动不敢动。
“缘分?”程音怅然,眼中灵光消散:“我以为,缘分不过是……相见时不知相见,不见时却难再重见。如此缘分,不要也罢。”
“不要也罢……”她复语他言,心中所想却是他与潘琪玉出双入对。“不要也罢,为何还有中秋月圆?”
“同是中秋。”他抬头仰望,明月凌空,黯淡了星辰。“晚艳如期胜放,弦月如期化圆,只是心中无时不刻惦念的人,未如期而至。这……又怎能称之为团圆?”
“中秋尚且如此,七夕之约又该如何……”她也望月,却喃喃道出一句,令他霎时侧目。
那眼神灼灼亮过灯火,让她心中一凛,低首慌了神。
“归云姑娘……”他急切开口,分明有话要问,却被远处忽然暴起的喧哗打断。
林子衿抬头远望,眼见着重华殿已起火,紧接着四方燃气亮光,照出皇宫的慌乱,尖叫与刀剑声阵阵传来。
“程公子,咱们不该留在此地。”她欲错身离去,却被他伸手拉住,腕子轻巧用力,她已被迫转过身来。仍是埋着脑袋,恰巧遇上他的那只手,捧着她的,掌心如烙的刀疤映入眼帘,一双成对。
“你……”她顿时湿了眼眶,举目一刻,仿佛见到他眼中闪烁,好似在讲,他也记得,她曾说过:
到了下辈子,咱们一看手上的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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