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人忍不住想要伸手触摸,证实心里所猜想的柔软微凉。
钱双睁大了眼,不可思议地看着弟弟,看他一脸天真眼神坚定的模样,不确切地询问道:“什……么?”
那个时候,父亲和母亲就坐在沙发上,父亲看着报纸,母亲佯装喝茶。一旁的哥哥安静地坐在轮椅上,眼睁睁地看着。而申妄也,他就站在身后不远处,倚着门抱着手臂不知在看哪里。
钱双从未觉得这样无助过。以前被父亲从养父母那里带走时至少还有人试图挽留她,而现在,明明那么多人在场,却由着一个小孩拿自己的任性践踏别的人。
钱青猝不及防地伸手抓扯住钱双胸前的一条辫子,扯的她头皮都在疼。他握着剪刀不顾她的意愿一刀就要剪下去。
钱双吓的用手一拉,险险躲开,但刀口还是擦过了头绳将其隔断,左边的头发随之散开。
钱双护着头发后退几步,尽力维持着气息,笑容却有些艰涩:“钱青,换个别的好吗?除了这个,什么都可以——”
“头发。”钱青握着剪刀迫了上来。他一眼就看上了那头长发,那么漂亮,却偏偏长在这个女人的头上,碍眼的要命。
钱双见他就要靠过来,转身就逃,却被他从身后一把扯过遗漏的一缕长发。有一利必有一弊,头发长了就容易被人捉辫子。钱双疼的只能停下,转身想夺回来,不料剪刀唰地刺了过来,直直穿过她的手臂,只听咔嚓一声。
左手没了着力点,软软地垂下。
钱双望着手心里那把漆黑如墨的头发,和手臂上那条长长的伤口渗出的鲜血纠缠在一起,像此刻的心绪一般纷乱。
没了,就这么没了。
谁都不会明白,这是她唯一的,最后的——
——“小双,你把头发留长吧。”
——“看吧,我就知道会很漂亮。”
——“小双。”
——“小双,留下来。”
有手臂,横过肩膀,将她揽进一处温热之地。
申妄也将钱双的身体紧紧按在胸口,却软不下她僵硬的背脊。
他伸出另一只手,指甲变的出奇的长,尖锐地指向钱青,似警告又似宣布地说:“你伤害到她了,所以我有义务阻止你。”说着看了看钱双被剪刀划出血的伤口,又看了眼钱天海,冷笑一声,“不管是以怎样的方式。”
钱青被指在眉间的尖锐指甲给吓住了,四岁大的小孩子胆量也是幼苗。
而不为所动的钱天海终于咳嗽一声,放下报纸皱着眉呵斥道:“青青,别胡闹!”
钱青见父亲不高兴了,嘟了嘴不满地大声抱怨:“反正都剪掉一半了,另一半留着有什么用!”
这句话像是针,扎的钱双身体一抖,手里的头发随之纷纷而落。她合了合眼,推开胸前的手臂,一步步走到钱青身前,一把夺过剪刀。
“反正都要死,现在死了也一样么?”
钱双平时温吞惯了,所以这话一出口,所有人都愣住了。
钱天海和许柔几乎同时起身,钱天海大怒:“钱双,你想做什么?!”
许柔软着声音劝道:“双双,弟弟只是贪玩儿了点,你别怪他呀!”
妄也觉得好笑,同样是自己的孩子拿了把剪刀,怎么待遇就差这么多。
钱双没有理会他们,只是看着吓傻的弟弟,笑的有些苍白。
她说:“我给你。”
说完,用力撕扯下头绳,一手握着发尾,一刀剪去了另外一半的头发。
钱青被她的气场彻底震慑住了,呆呆地伸手接过她递过来的那束头发。
钱双走到茶几前,弯腰放下剪刀时露出脑后参差不齐只到肩膀的头发,她望了眼愧疚地不敢看她的母亲,以及依旧扬高了下巴不愿低头的父亲。
这世上这么多人的人,她只是运气不好,暂时还没有遇见那个舍得心疼她的人。
所以没关系,慢慢等就好。
总有一天,总有一天——
铭双最后还是笑了,她说:“你们要的,我都可以给,反正我什么都没有了。”
她说:“我只有一个要求,我要姓铭,不再姓钱。”
说完,她一声不响地走出了家门,与申妄也擦肩而过。
很后来,那时的铭双再没有留过长发。
妄也问她为什么,她顺了顺颈边不长不短的黑发,笑着说:“没了,就不心疼了。”
申妄也冷着脸扫了一眼屋子里的人,忍着恶心弯腰颔首,然后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什么软弱无能弱不禁风,什么没主见没思想。
她是软弱,却不无能。她是小时候生长环境不好所以体弱。她明明有那么多的想法那么厚重的自尊,只是从不拿到太阳底下见人。
那些糟糕透顶的字眼与认知,从此全盘推翻。
特别篇:似是而非'2'
'2'
表象就像外包装,看的再完整也不过是糊的一层纸膜,只有拆了才知道,里面到底是黑是白,是死是活。
申妄也循着气味找到铭双时,她正在院子里的一棵大树下,她正在……爬树 。
妄也有点小囧,这人真不能拿常理去推测,本来猜她大概伤心过度虽不至于自寻短见但少说也是抱头痛哭或是夺门而出离家出走。
现下,门是夺了,不过夺的是房门,不是院门。
“你在干嘛?”
被身后的声音一吓,铭双从树干上掉下来,幸好爬的还不算高,一米不到。
妄也从身后把她接住,又问了一次。
“爬树呀。”从他怀里跳下来,铭双伸手指着最高处,“我想去那里。”
妄也抬头一望,是他平时躲着偷懒睡觉的地方。他问:“上去做什么?”
铭双干笑两声,蹭了蹭手心里磨破的皮。
妄也低头看她发顶露出的小块头皮,看她脑后被剪的乱糟糟的碎发,想着方才她当着父母的面那样气势凛然不卑不亢地说着那些话的样子,现下全都没了。要不是亲眼目睹,真是无法想象,一个九岁的小女孩身体里藏着那么多的不屈。
他说:“我帮你。”
“诶?”扭头望向身后的人,可脸还没瞧清,双脚已经离地,吓得她大叫,“哇啊——?!”
妄也抱着铭双,三两步便跃上了树顶最粗的枝干上,见她被吓的魂飞魄散,心情好的不得了,忍不住笑出了声。
铭双两眼挂泪地瞪他,听他好心情地提醒道:“到了。”
近十米高的百年银杏,在深秋里落黄了叶,眼里全是斑驳树影,重叠出琥珀的色泽。
铭双拨开脸侧的枝叶,整个钱家院宅尽收眼底,以及近处的柏油路径蜿蜒而上,连着更远更广阔的城市。
妄也问她:“怎么突然想爬这么高的地方?”
铭双默了默,声音因为回忆变的又轻又软:“有人告诉我,心情低落消沉的时候,就站到很高很高的地方去,那样你就会发现所有的难过都变的很小很小了。”
“你养母?”因为上次那句“好人理论”,他对她养母甚是好奇。
铭双摇头:“不是。”
“养父?”
“不是。”
“难道还有养婆?”
“……都不是啦!”铭双有些哭笑不得他的这种无聊的小执着,好笑地回头看向他。
因为是坐在妄也腿上,肩膀贴着他的胸口,头微微往后上方一仰,立刻就看见他因为询问而低下的脸,真真正正的近在咫尺。
铭双只一秒就立刻转开了头,装做若无其事地张望风景。
申妄也挑眉,看她又是抿嘴又是咽口水,联想到以前的种种,突然贴着她的耳朵问她:“你该不会是……喜欢我吧?”
看她脸红的要化了,妄也心情大好,逗的更起劲:“是不是,是不是,嗯?”
碍于高处,铭双不好挣扎,只能含含糊糊地说了几句什么,妄也没听清,搂她搂的更紧,逼问道:“铭小双,脸都红成这样,你就承认吧。”
铭双突然受宠若惊地转头看他,结结巴巴地问:“你……你刚才叫我、叫我什么?”
“不对么?”妄也反问,“是你自己说你要姓铭的。”
铭双高兴的要哭了,又是摇头又是点头。他是第一个,来到这里以后的第一个,第一个这么简单地肯定着她的执着的人。
或许以前的喜欢太朦胧,从他不耐烦地献出衣服一角给她牵时所生出的芽,虽然有了牢固的根,却没有茁壮的枝叶取信于自己。但是现在,现在——
妄也对她突然的高兴感到莫名其妙,眼见她眼泪都在打转,连忙伸手蒙住她的眼睛,一面威胁道:“你敢哭出来试试!”
那些状似温和的人,全都乘着船慢慢远离。偏偏看起来最坏的那个,仍然一脸坦然又无所谓地守在她荒凉的小岛上。
“你敢哭,我就咬你!”
然后,眼泪渗出了指缝。
铭双张了张嘴,声音颤抖:“妄也……怎么办……?”
妄也被眼泪烫的收手,那瞬间,他看见她打湿的眼,就那么直直地望着他,带着说不出的难过,望着他说:“怎么办,我好喜欢你。”
怎么办,这个人也会扔下我么?
“怎么办……才好?”
生长,生长,曾经的幼芽,从此让人措手不及。
钱天海把铭双找到房间里单独谈了很久,再出来时已经是两个小时以后。
一看见门开妄也就站起身,看她从楼上一步步走下来,身后的钱天海站在书房门前默默地点了一支烟。
这一次,申妄也把铭双带到了屋顶上。
他问她:“你们都说了些什么?”
铭双抱着腿,一只手无意识地在脑后摸着重新修整过的发梢。
“他答应我可以不姓钱,条件是不能分得他的财产。他会抚养我到成年,成年后我可以继续住在这里,但是不会再得到一分零花钱。”铭双笑了起来,“还让我签字画押呢,我还是第一次和人签那么正式的合约。”
“签字画押?”妄也一听,不屑道,“你们就是麻烦。”
铭双看着他:“本来就该啊,这是证明你的信用。”
“我们就从来不写这些条条款款。”见她疑惑,他解释道,“我们只要发誓就好,向祖先发誓。”
铭双撇嘴:“谁不会,但之后说反悔就反悔,一点用都没有。”
“不会。”妄也说,“我们的誓言就像你们的合约,是会生效的。”
“诶?”
“若是做不到,那么当初誓言中的惩罚就会变为现实。”
“……真的假的?!”
妄也勾了勾嘴角,而后伸出左手捂在心脏的位置,看着铭双一字一句地说:“我发誓,在契约结束以前若不能好好地保护你,我甘愿失去所有的能力,沦落为普通的人类。”
他的身后是繁茂高壮的银杏,以及大片映红的浮云,衬着他的信誓旦旦,让人安心。
铭双想,即便没有这些字句,即便来到这里是那么反感,他仍旧会履行所有的承诺,直到离开。
他不会安慰人,所以选择了这样的方式扶持她的软弱。
这个人真的不坏,明明那么好,好的不得了。
怎么办。好喜欢,怎么办才好。
晚上,妄也正躺在屋顶上看星星月亮上班,突然有什么动静引起他的注意。他撑起身体,往下一看。
说真的,要不是闻得出味道,普通人看着下面一个身穿白裙头发半长的女人就这么从眼前飘过去,不吓得半死才怪。
妄也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于是决定坐在房顶上观察一阵。
钱家的院门到了晚上都会反锁,密码除了她全家都知道。无奈之下,铭双搬了椅子走到墙边,费力地爬上墙头,一边喘着粗气。
妄也想,她终于还是决定离家出走了么?也是,这家人这么变态,早走早超生。
深秋的夜风阵阵吹来。
铭双慢慢站起身,立在墙头。白色的连身长裙同头发一起,在月光下迎风拂动,纤瘦的身体像要被吹散一般,肤色泛着透明的白。
她回头看向屋宅,那个刹那,申妄也错觉她快要化成细腻的粉末消散一般。
而后,她转头,纵身跳了下去。
几乎在同时申妄也就跳下屋顶追了过去,当他莫名紧张地翻越墙头想要寻找她逃离的踪迹时,有什么抓住了他的视线。
他低头,然后囧了。
此刻,地上正趴着个一身白衣的女人,全身抽搐嘴里呻吟着:“我的娘……好痛!”
现实是,铭双跳下去的时候没站稳,跌了个狗吃/屎。
什么消散什么粉末,看吧,美化过头的后果就是落差奇大。
一想起刚才心里冒出的那些“天使”啊“蝴蝶”啊等等撒狗血的词,妄也就很想给自己一巴掌。
他咬牙切齿地瞪着脚下的人:“铭、小、双,你可以再蠢一点吗?!”
铭双扬起满是灰土的脸,傻笑两声。
妄也问她:“离家出走?”
铭双一愣,接着摇头,拍着身上的灰尘,低着头轻声道:“我想回家……”
八岁以前,铭双住在一个小镇上,那里不算富裕却很安宁,依山傍水,空气清新。她家是间独立的小房子,有个小花园,什么都是窄小的,却是五脏俱全。养父是个工人,养母是名语文老师。钱不多,日子却过得很好。
两人坐着的士,一路上申妄也安静地听着铭双讲述她的家乡,不知不觉就到了。
他陪着她走着,数着一栋栋的小房子最后找到熟悉的那一间。
全黑的天色,唯有昏黄的路灯,落着飞蛾子大大的黑影晃动。
铭双扶着铁栏踮着脚张望了好一阵,看着锁上的院门,她有些失落。
妄也说:“我去把门撬开?”
“诶?!”铭双连连摇头,真是怕了他了,行事都那么粗鲁。
未果,就在两人商议着往回走时,一声不确定地叫唤在寂静的夜里突兀回荡。
“小……双?”
铭双身体一怔,慢慢转过身,看见前方的路灯下一个扶着单车的少年,万分欣喜地跑了过去:“阿刃哥!”
妄也从没见过铭双如此高兴过,那么显而易见的快乐,纵使她坐在自己怀里向他告白时都带着悲伤的神色。
他眯了眯眼,远远地打量着那个高瘦的少年。
比自己还短的头发,眉毛没自己浓,鼻子没自己挺,脸没自己帅,身体没自己强壮,腿也没自己长……嘁!
那个阿刃似乎注意到了妄也的视线,远远的望了过来,而后低头问了一句,铭双随之回头望向这边,然后牵着阿刃的手走了过来。
“妄也,这是阿刃哥,小时候经常一起玩。”抬眼想了想又补充道,“阿刃哥好像比你大两岁。”
阿刃笑的温和,朝妄也点了点头:“你好。”
妄也看了眼两人牵在一起的手,再看向阿刃,没有说话。
见他冷着脸,铭双有点无措,求救似的看向阿刃。而这道求助的眼神落在妄也眼里,分外的扎。
他想,果然,这才是女人。白天对着一个人说着喜欢,晚上就可以拉着另一个人的手。上一刻所有的无助都扔向你,下一秒又换了另一个对象去依靠。
这就是女人,和他母亲一样的女人。
阿刃摸摸铭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