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明所以的霍知非侧首看他。
“去对舒晓词说,把你想的统统说出来,想责怪就责怪,想骂就骂。”
在他跟前,霍知非再一次怀疑自己的智商,“这怎么可以?”
“你不说,别人怎么知道你怎么想?就算死也要死个痛快。再说了——”他顿了顿,嘴角微扬,语带薄讽,“凭什么为了全世界的痛快委屈了自己。如果你是怕舒晓词难过,那至少也要扯平;如果舒晓词真的不在乎,你在一刀两断前骂了她才不亏。连这个账都算不过来,笨死了。”
她“扑哧”一下笑出来,这一笑彻底冲散眼里的湿润,“好,我写信去骂她。横竖有你给我撑腰。”
段立言淡淡一笑,“狐假虎威。”
“段立言——”得了他的默许,她拉长了声,讨好的意图一览无余,“念大学好玩吗?你和大哥,还有晚照姐,连外婆家都不去,是不是乐不思蜀了?”
他嗤笑,“又不是什么稀奇事,跟大哥他们一样,回头你问晚照姐就是了。”
“说说嘛。”她不知道哪里来的这份好奇。
他轻描淡写道:“就这样——上上课,做做实验,理理资料,打打球……”
眼珠一转,她迫不及待打断他,“还有那个什么……我可听说周黛也在T大哦,材料学院是吧……”
他像是根本没看出她不怀好意,只反问:“跟我有什么关系?”
霍知非眨眨眼,小心试探,“你不喜欢她?”
段立言也不看她,只似是而非地“嗯”了一声。霍知非估计,如果她问的是“你喜欢她”,恐怕他也是同样的反应。
“那你喜欢谁?”她越发来了兴致,“是不是晚照姐?”
“霍知非,”他终于转过头,神情严正地打量她,“你眼睛没毛病吧?”
她申明:“我心明眼亮,两个都是五点二。”
段立言确定地下了结论,“那就是脑子有毛病。”
她“嘻嘻”一笑,看见他脸上也慢慢漾出一丝笑意,随着那张英俊得不像话的脸越凑越近,一个完美无缺的笑容出现在她眼前,“你真的想知道?”
她心头一紧,下意识抱紧了膝盖,却还是不假思索地点点头。
他笑得简直让人招架不住,声沉如蛊,“那你先告诉我。”
“我才没有呢!你瞎说!”霍知非顿时红了脸,见他毫无顾忌地朗声大笑,她恨不得拿校徽去扎他,可终究还是不敢,索性“扑通”一下跳下横栏,有些赌气地抓过自己的书包,“我饿了,我要回家吃饭了。”
他一把扣住她的手腕,满面笑意,说出那句千年不变的话:“带你去吃好吃的。”
自从来到S城,霍知非不知跟着段立言出去吃过多少次饭,大到富丽堂皇的酒店名寓,小到弄堂里的小摊排档,听他讲着各种菜色的典故,顺带领略到整个城市角角落落的不同风情。不管她是开心还是难过,是愤怒还是沮丧,只要他这么一说,她总会毫无道理又毫无二话地照做。
可今天,她却没有乖乖跟着他走,甚至在听到“奶汤蒲菜”四个字时根本无动于衷,而是抽回手,慢慢转过身,看着他道:“我能不能换一个愿望?”
他不易察觉地略有一滞,随即道:“说来听听。”
她又看了看远处已杳无人迹的操场,微微一笑,“什么时候你再来这里,我是说如果……如果你来,哪怕是路过,能不能进来看看我?”
段立言心头一动,泛起一种从未有过的酸涩。很多年后,他才发现,原来那就是他心底最柔软的一块。
望着她笑容里前所未见的温柔沉静,他突然意识到,眼前的她早已不再是那个不经世事的小女孩。而就是这短短的一年,她的发顶已可触到他的下巴,毫无预兆地蜕变成一个十七岁的大姑娘,有了属于自己的秘密,有了不能和别人分享的心事。
他不着痕迹地收回习惯性伸向她发顶的手,提过她的书包,“走,先去吃饭,然后跟我回家。”
牵挂(1)
立冬将至,天色一日比一日暗得早。段立言才刚看见大门的门灯,便被一个急扑过来的窈窕身影连人带自行车拦在门口。
“立言,你总算回来了,”姜晚照神色急切,“知非有没有跟你说去哪儿了,今天她放学早,姑姑又不在家,说好过来吃饭的,可这么晚还没见人,奶奶都快急死了。”
段立言抬腕,表上的时针和分针恰好重合,“你先进去劝劝老太太,陪她先吃,不用等了。”他果断嘱咐完毕,掉转车把就骑远了。
礼拜五下午,R中只安排了两节正课,此后是课外小组的活动。因老师临时有事,霍知非所在的天文组改为自由活动。听说生物组要到郊区的农业基地收迟桂花,她略作考虑,便跟着去了。
去的一路很是顺利,到了林园里也收获颇丰。生物组的同学收完成果后,分了几枝给她,她也挑了许多合心意的桂树叶,满满装了一口袋。正在乘兴而归的当口,回市区的公交车却在半路上抛了锚。
霍知非在S城待了不过一年多,常去几处附近的路况还算熟悉,到了郊区就抓瞎了。后续的一班车要等半个小时,此地并非居民区,打车也不甚便利,她急着回家,只得跟着几个同学上了另一路车。
好不容易兜了个大圈子进了市区,路两旁已开始亮灯。同学们陆续下车回家,只有她,到了终点站还找不到熟悉的路。最后,她在工作人员的指点下,辗转多时才回到学校。等她到了段家的大门口,别说两腿酸软,就连腰也已经累得直不起来了。
她看着手里蔫得失了形状的桂花,扶腰直喘气,冷不防一辆山地车陡然刹住,硬生生横在她面前。
段立言一脚撑地,另一脚还踩在踏板上,微微渗汗的一张脸神色莫辨,劈头就道:“上哪儿疯去了?知不知道现在几点?!”
霍知非几个钟头没喝水,喉咙口干得像火烧,对于他的质问早已没力气辩解什么。她抹抹额头,白了他一眼就要朝里走。
“先回答我!”段立言脚下稍一用力,那车便向前挪过一尺,再次挡住她的去路。
霍知非越加烦躁,无意中瞥见他身后的背包,车的包架上还夹着一只球拍,顿时没了好脸色,“你不也才到家,有什么资格来数落我。”说完,趁他不备从车尾一绕,看也不看他就进了门。
家里已开过晚餐。见霍知非回来,又是同段立言一起进门的,时雪晴便不再多问,一面让她去洗脸,一面吩咐阿姨将特意留下的饭菜端上。
折腾了一下午,霍知非早已饿过了头,却架不住时雪晴特意坐在身边为她布菜,虽然隐隐觉得胃不怎么舒服,也只好勉强自己多吃一些。
其余人都聚在客厅,姜晚照怕她不自在,也陪着她,一时指着大快朵颐的段立言,朝她笑道:“你再不加油,立言就要把中翅吃掉了啊。”
时雪晴听了也笑了,赶忙从一锅“小鸡炖蘑菇”里挑出一块中翅,放在她碗里,“别听你姐姐瞎说,这是特意留给你的。”
“谢谢外婆,不过不用了,”她皱眉摇头,“我吃不下了。”
时雪晴自然心疼她,怕是菜色不对胃口,又舀了一勺清炒虾仁给她,“这个也是你爱吃的,多吃点,今天的虾特别新鲜。”
虾仁色白如玉,又有碧绿的青豆点缀,换作平时早已见了底,可今天她实在是不在状态,只觉得油汪汪的异常反胃。
她抱歉地看着时雪晴,“我已经吃饱了。”这才放下餐具,把碗一推。
“爱吃不吃!”对面的段立言脸色一沉,“啪”地将筷子摔在桌上,“简直惯得不成样子!还真当自己是千金小姐了!横竖饿不死,谁也别劝她!”
他愤然离席,剩下的各位半天没有出声。时雪晴刚要张口,便被大儿媳请了去,临走拍拍霍知非的头,以示安慰。
姜晚照见霍知非憋得面色通红,睁大眼睛一动不动,就知道她心里一定不痛快。她揽着霍知非的肩,温声劝说:“立言就是这样,一张嘴不饶人,你别放在心上。”
她不说还好,一说霍知非更难受了。她奋力吸吸鼻子,可眼泪还是不听话地掉了下来。
“呀,还真哭了啊。”姜晚照忙扯了纸巾给她,“也怨不得他发火。家里数他最担心你,听说你还没回来,连门都没进就去找你,一找就是大半天,学校、姑姑家、书店……能去的地方都去了……”
姜晚照絮絮解释,却怎么也想不到,霍知非在她的劝慰下哭得更厉害了。
后院宽敞的空地上,倒置着段立言那辆灰色的山地车。他戴着防护手套蹲在车前,慢慢转动脚踏,又拨了拨后轴上的飞轮,然后拿起一旁的扳手。
当他拧下第一颗螺帽,眼前豁然大亮。原来有个人不知什么时候蹲在他身边,正提着应急灯替他照明。
看着段立言头也不回,仍旧有条不紊地拆装零件,霍知非只得按住心底的忐忑,跟他道歉:“我不知道你是去找我了,对不起啊,让你担心了。”
“往上一点。”段立言擦去齿轮里的污垢,才转头看她一眼,“这话你对奶奶说去。”
她急忙回答:“我已经跟外婆讲了,保证以后不会这样了。”
他顾自回过头,仔细地替齿轮上油。
“我不是故意的,你不要生气好不好?”霍知非见他不开口,早已没了方才的镇定。
他抹去残油,重新上紧螺丝。
“段立言,”霍知非急得去扯他的袖子,声音有些哽咽,“你要训就训,要骂就骂,就是不要不说话,好不好?”
他叹了口气,摘了手套扔在一旁,就势朝身后的长椅上一坐,顺手拉起她坐在身边,“动不动就哭,我又没说你什么。”
她扭过头,“我没哭。”
“没哭?”他用手指在她眼睫上轻轻一扫,亮晶晶地示意给她看,“这是什么?”
她垂了眼,委屈的嘟囔几近无声,“你讽刺我是千金小姐……可你明知道我不是……
闹了半天,她在意的是这个。段立言好气又好笑,“好了好了。那你告诉我,放学后上哪儿去了。”
“兴趣组的活动临时取消了。我跟生物组去了农业基地。”
他倒是真没想到,“去那里干什么?”
“他们去摘桂花。这是桂树叶。”她放下灯,从衣袋里摸出一把叶子,“你的生日快到了,我打算送你……”
他愣了一愣,拨着她手心里的树叶,简直难以置信,“你是说,你打算拿这个当我的生日礼物?”
“当然不是啦。”霍知非收回手,捋齐叶片小心地放回口袋,“这些只是原材料。回头做成书签才算礼物。”
段立言并不作声,长久后发出一声长叹,“唉……”
“干吗?你不喜欢?”她不满地看着他,“你别瞧不起人,我的手艺算很不错了,晓词她们几个看了都说好。”
他双手背在脑后靠向椅背,摇摇头,“你的书签的确称得上精美,可我——”
“你不喜欢吗?”霍知非有些沮丧,“别的我也不会了啊,又不能做件衣服送你……”
段立言想起她家里的作品,一下子笑出来,“你做的那些衣服,维尼和米奇穿穿还凑合。”见她彻底泄了气,他才正色道,“我倒是觉得,与其你费时费力,还不如送一件我更喜欢的东西给我。”
她眨眨眼,“那是什么?”
他想了想,起身拉住她,“跟我来。”
霍知非被他拽得步伐趔趄,脚下在石径小道上连磕了几次,终于忍不住痛呼出声。
段立言回过头,见她眼里泪光闪动,还不时小声抽气,大惑不解,“小姑奶奶,又怎么了?”
霍知非蹲下身,解着鞋袢的手都在哆嗦。段立言见状,立时想到她那只受过伤的脚,心头一颤,扶她在台阶上坐好,俯身小心地替她褪下鞋袜,这才发现她的脚趾和后跟都被磨出了血泡,袜子上透着斑斑血迹。
“怎么搞的?”
“回来的路上公交车坏了,我不认识路,又找不到认识的人一起走,转了好大一圈才回到学校……”她也真够倒霉,偏偏在这样的日子里穿了一双新皮鞋,遭够了罪。她咬牙,光着的那只脚踩在草地上,又脱下另一只鞋,“这只更疼。”
段立言好看的眉头再度拧了起来,拎起她的鞋子袜子递给她,一面抱起她。上回她摔伤后,成天被他背来抱去,动作早已练就得娴熟无比。片刻转到楼后,从后门上了楼梯,段立言才不满道:“怎么不早说?”
霍知非扁扁嘴,双手搂紧他的脖颈,在他有力的步伐中轻声道:“我怕说了,外婆会担心,你会更生气。”
他不以为然地“哼”一声。
她缩了缩脑袋,“看吧,我就知道……”
“自作聪明。”他一瞪眼,“这叫生气么?”
“好啦……”她颇识时务,“我知道你是关心我。”
段立言拿她没办法,“霍知非,我上辈子是不是欠了你什么?”
这话听着耳熟,霍知非想起它的来处,立时忍俊不禁,又怕出声扰了楼里的人,只伏在他颈边笑个不停。
她的呼吸里有种茉莉花的清香,一阵阵朝段立言袭来。他被惹得麻痒难挡,却又忍不住悄悄吸了口气,这么一来,原本平稳的气息就全乱了。他下意识地站住,突然收紧手臂发狠道:“还笑!再笑就把你扔下去!”
牵挂(2)
段立言并没有工夫责备她,更没工夫生她的气。进了房间,他放下她便去打来热水,在她洗脚时又找来药箱。倒是床上的霍知非,头一次堂堂正正地坐在这里,睁大一双好奇的眼睛,转着小脑袋,细细打量着他的房间。
不知用了什么特殊材料,这里的隔音效果远比其他房间要好,看来整栋楼里只有外祖母的书房可与之比肩。
初来段家时,段知熙就告诉过霍知非,楼里的整个底层和二层都是他们的活动区,尽可以随意走动,唯有三层的那些房间是禁地,别说他们这几个,就连段至谦段至谊等人也必须遵守非请勿进的原则。而段立言竟然在三楼有一个属于自己的领地,足见时雪晴对他的偏爱。更别说霍知非不只一次见到他上了三楼,拐往的却是另一个方向,显而易见,他还有着时雪晴书房的钥匙。
正这么信马由缰地想着,突如其来的钻心疼痛让她险些叫出来,迅疾将脚一缩。
“躲什么!”段立言一把抓住她的脚腕,“就好了。”
她也明白长痛不如短痛的道理,见他不厌其烦地为自己清洗创口,不好没良心地再为难他,只得找些事情转移注意力。也是她求知欲强烈,忍痛指着他手边透明的药瓶问:“这是什么?怎么没有酒精的味道?”
“过氧化氢溶液,俗称‘双氧水’。”段立言换了一支新棉签,打开另一个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