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氧化氢溶液,俗称‘双氧水’。”段立言换了一支新棉签,打开另一个棕黄色的玻璃瓶,蘸湿棉签竖在她眼前,“这是碘化钾和碘溶于乙醇的溶液,俗称‘碘酊’——基本功那么差,以后高考时化学是不是准备拿不及格?”
霍知非还有几分自知之明,从不同他争执学业上的问题,心念忽闪之间倒是想起了另一件事,“对了,你能不能帮我在实验室里偷——哦不,是拿——拿一点氢氧化钠?”
“你居然叫我去做贼?”段立言瞪了她足足五秒钟,这才耐着性子道,“要氢氧化钠作什么?”
霍知非半点也不心虚,“我需要它做书签。”
段立言思忖片刻,将棉签按在她的创口上,不理她龇牙咧嘴,顾自道:“学校实验室里使用材料都要登记。改天我去DA帮你要一些。”
霍知非才不管他从哪里想办法,转头又想到之前的话题,“对了,方才你说要给我看什么?”
“好了。袜子等一下再穿。”
他拿了双崭新的运动袜给她,收拾完药箱就要起身,霍知非看出他回避的意图,飞快地扯住他的袖子,“说呀!别吊人胃口了好不好。”
他淡淡瞥了她一眼,“现在,我不想给你看了。”
“你——”她想也不想,扑过去就要掐他,往前一个猛冲险些栽到床下。
段立言赶忙接住她,一扶稳便冲口喝道:“老毛病又犯了是不是?!什么好东西,值得这么不要命?!”
斥责归斥责,他却不再戏弄她,把她抱在转椅上坐好,自己站在椅子后面,一手撑着书桌边沿,一手拉开最宽的那只抽屉。
霍知非凑过去,乍看之下简直惊呆了——桌板上白光闪闪,除了各式各样的打火机之外别无一物,足有二、三十个,排列整齐,形态不一,在黑丝绒面的映衬下每一个都显得那么精致特别,耀眼夺目得令她屏息。
她还是第一次知道他有如此丰富的收藏,就连成天跟在他身后的大喇叭阿齐也从未提过,可见毫不知情。
霍知非迟疑地看看段立言,小心地征求他的意见,“我可以摸一下么?”
段立言忍住笑,顺手取过一个放在她手里。
霍知非摸着这只银光锃亮的打火机,平整圆润的机身,上部刻有“Limited Edition”的字样,银底上镌有的金色图案做工细致,精美绝伦,醒目的数字“2000”标于一角。
“这是两千年的纪念款。”段立言摸摸她手里的这款,又点着绒面上的陈列品,“这个是奥运百年,那个是诺曼底登陆五十周年的纪念,这是最新款的哈雷大引擎,已经绝版了……还有这款,万宝路西部探险,是我从清泽他大哥手里抢来的……这个品牌虽然口碑不错,却没有什么特色,比起它,其实我更欣赏D家的风格……”
那些藏品的来历典故,霍知非并不完全听得明白,她所有注意力几乎早就转移到藏品主人的身上。如数家珍时的段立言像是换了一个人,一脸的散淡闲适玩世不恭统统消失不见,只有一双原本就漆黑无比的眼睛好似曜石般熠熠发亮,幽深如墨,又璀璨如星,生生叫她移不开分毫目光。
“喂!”段立言伸手捏捏她的鼻尖,“想什么呢?”
霍知非吃痛地“嗷”了一声,遂拣起个不痛不痒的话题,“这些东西,是不是很贵?”
段立言不料她出了半天神,脑袋瓜里居然在想这个,“怎么说呢,不便宜就是了。”
“那你还好意思叫我送……”她忍不住嘟囔。
段立言一时没听清,皱眉问:“什么?”
她不敢生事,便朝他眨眨眼,“如果把它们全卖了,够不够你念完大学?”
他认真地思考后,点头道:“我想念完研究生都够了。”迅疾将抽屉一合,用戒备的眼神看着她,“又在打什么坏主意?”
“才没有。我这个人再老实不过了。”霍知非不以为然地撇撇嘴,两腿一伸踩在羊毛地毯上,一瘸一拐走回床边坐下,离得那张书桌远远地,以示避嫌。
段立言哭笑不得,锁上抽屉,在她身边一坐,“你老实?你哪里老实了?”
“怎么不是?”她背着他悄悄地笑,“你抽烟的事我没告诉过任何人;大哥和晚照姐在一起,我连妈妈都没说过;还有——”她转过身,趁他不备抓住他手里的钥匙,朝着他一脸得意,“你偷配了外婆书房的钥匙,是不是这一把?”
沉默良久,段立言无动于衷的脸部表情终于被嘴角的一抹浅笑打破。凭借敏感聪慧,她猜中了十之八九,只是“偷配”二字并不准确,那把钥匙说到底已得了时雪晴的默许。他究竟比她多吃了几年饭,不至于像她一般心无城府,亦不会同她解释这些,只半眯着眼,朝她抬抬下颌,“说吧,想要什么?”
霍知非一愣之后方才会过意来,推开他径自下床,“小人之心!依我看,这世界上最不老实的那个人就是你!”
见她真的翻了脸,段立言也暗悔自己孟浪,忙将她拉住,赔笑道:“我就说嘛,还是你最有见识。”
明知他在哄自己,霍知非还是忍不住笑出来。
见状,段立言趁热打铁,在床头一坐,朝她甩甩钥匙,“这样吧,为了表示道歉的诚意,等哪天家里没人,我带你去看奶奶的书房,怎么样?”
她定睛咬唇,思忖片刻果然又在他身边坐了下来,“书房里究竟有什么好东西,外婆才不轻易让人进去?”
“不过是一些旧书的古本。”他并不在意对她坦言相告,“要论‘好东西’,恐怕只有那幅《快雪时晴帖》还勉强算得上。”
她反应奇快,“王右军的《快雪时晴帖》不是应该在台北的故宫博物院吗?”
他倒有些意外,“看不出你还蛮有研究。”说完,又耐心地解释,“台北的镇馆之宝是唐代的摹本,而这一幅是奶奶的祖上所传,年代要晚一些,约摸在北宋时期。”
霍知非想了想,“那也来头不小了。这样的宝贝放在家里,也不怕不安全?”
“当然不在这里。”段立言笑道,“在银行里存着。”
“啊?不在啊……”霍知非意外之余,神色变得恹恹的,连声音都有些无精打采,“这又是为什么呢?”
段立言只当她着实失望,遂道:“当年,姑姑为了DA拿它去做抵押。偿清全部贷款后,索性就放在银行的保管箱里了。”他笑笑,“开保管箱是要指纹的,你要真想看,回头我替你向姑姑说说情,不过你以后要表现得好一点,怎么样?”
霍知非并不出声,回答他的只是肩头的重重一沉。段立言回过头,见她已靠在他身上睡着了,便连喊她的名字。
她的脑袋在他衣服上蹭了蹭,凭借最后几秒清醒的意识嗫嚅道:“我睡一小会儿……别忘了等一下叫我看电影……”
段立言耸耸肩膀,她却不再理他,反倒变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
屋里少了她的娇声俏语,仿佛顷刻间安静到了极处,唯有床头柜上的闹钟发出有节奏的“咔咔”细响……
段立言蓦一睁眼,这才意识到自己竟倚着床头睡着了,也不知道睡了有多久。他轻轻地抽回手臂,将枕在他胸前的霍知非慢慢放平。只见她神情安然,呼吸停匀,他定定神,拉过被子替她盖严实,然后熄了灯,走出门去。
守护(1)
翌日,段怀雍被晨光唤醒,乍见五尺大的床上还躺着另一个人,险些一头栽到床底。
不小的动静让段立言翻过身,两眼朝着他睁开条缝,“Morning……”
“‘猫’你个头!”段怀雍拍拍胸口,忍不住又嗔又笑,“我说呢,一晚上就跟睡在船上似的,原来是你小子翻身翻个不停。怎么不睡自己房间,跑这儿来了?”
段立言目光空茫,一副失眠未醒的怔忡。
段怀雍笑着推推他,“一会儿我带晚晚去山上,你既然醒了,要不要一起去?”
每天一早是段立言最不在状态的时候。平时,他都会利用这个时间放空思维,但经历了一晚的辗转反侧之后,却不得不强迫自己尽快清醒。他一骨碌起身,稳稳地拥被而坐,“想跟你说件事。”
段怀雍就这一点好,换做他人,段立言难免要费一两分心思揣摩对方的心思,适时提出话头。而正因为眼前坐着的这个人是对他毫无芥蒂全盘信任的大哥,段立言没有特别在意过段怀雍对别人的态度,却足以确定,对于自己,他可以不问前因后果毫无保留地知无不言。
果然,段怀雍只笑了笑,“你说。”
“明年你毕业,之后有什么打算?”段立言揉揉脸颊,尽量使语气显得轻松。
“原来是问这个。”段怀雍好似松了口气,“你知道我对材料这一块没什么兴趣,更不是从商的料,至于‘打算’,无非是继续念书,或者依着我妈的意思进机关……”
申家有从政的传统,按照段怀雍母亲申佩红最初的设计,段至谦这一房既有段家的长孙,又有着段家唯一的孙女,正可政商结合,段家产业和政界人脉两者兼得,却不料温顺的儿子对这份实业没有一丝一毫的野心,就连大学的专业也由着性子来选,环境工程一学就是四年。而大权在握的段至谊近年来着力培养的是哪一个,明眼人都看得明白。
段怀雍志不在此,申佩红便失了力争的底气,气馁之下,只得对女儿频频施压。才进入高中的段知熙还来不及喘口气,已成天被一大堆功课搞得苦不堪言。与此同时,申佩红亦欲多管齐下,已数次有意无意向段至谊举荐过自己明年将要大学毕业的外甥。段怀雍看在眼里,权衡之下作出妥协,亦在情理之中。
“……至于DA,”段怀雍笃定笑道,“不单单是我,还有奶奶、爸爸,他们都相信姑姑的眼光……”
“我说的不是这个。”段立言微微皱眉,打断他的话,“我是说——你跟晚照姐的事,打算怎么办?”
段怀雍惊愕地半张着嘴,“你都知道了?那其他人呢?我是说……”
段怀雍毫不掩饰的惶恐不是没有理由的。
十多年前,父亲在征得家人的同意后,将失怙的姜晚照接来抚养。碍于时雪晴的首肯,申佩红不好多说什么。此后,姜晚照渐渐长大成人,容貌出色,举止有度,上敬长辈,下爱弟妹,引得阖家的亲戚朋友交口称赞同时却越来越不受申佩红的喜爱,尤其当她察觉这个情窦初开的女孩和自己视如珍宝的儿子越走越近……
“这种事还能瞒得了?”段立言转开脸,“不过你放心,除了小丫头——”他指指天花板,“暂时还没有其他人发觉。”
段怀雍虽温和却不失原则,虽谦让却不愿妥协。他能够理解身为母亲独有的占有欲,却始终坚守自己的追求。姜晚照又再温厚不过,考虑到自身所处的特殊处境,主动向他提出,在她毕业后才可以公开两人的关系。
感激之余,段怀雍倍加怜惜,但还不至于被这份感情冲昏头脑。既然无形的阻碍无法消除,总得循序渐进地慢慢化解,好在他们还有两年的时间可以从长计议。
祖母虽然精细,近年来也频显老态,父亲生性温软,不足以借之与母亲抗衡,姑姑又忙于公务,于家事无暇顾及,在段怀雍看来,段立言敏锐精明,行事剑走偏锋却不失超乎年纪的沉稳果断,全家上下最值得信任的非这个弟弟莫属。
段立言的话教他彻底放了心,脸上又有了轻松的笑容,“我知道你是替我着想。不过好在不算太急,总得等晚晚毕了业再说。立言,依你看,有没有更好的办法?”
段立言双目炯炯,不假思索道:“为什么不考虑出国?”
“出国?”
“你念工科,晚照姐学的是设计,处处能够学以致用,譬如欧洲就不错。”段立言恢复了懒洋洋的模样,慢慢将脸埋进被子里,“就算要深造,欧洲也是个上佳的选择。”
段怀雍眼睛一亮,像是看到了另一条光明大道,终于舒心地笑起来,“此言有理,我怎么没想到。DA有你在,根本不用人担心,就算我走了也没什么妨碍。何况还有个知非——晚晚跟我说,小丫头聪明得很,你好好调教调教,没准以后又是一个段至谊……”
“行了行了。”段立言不耐地截住他的话,“说得像是立时要收拾包袱私奔似的,再讲下去,你连儿子都有了……对了!”他猛然抬头,“你打不打算要孩子?”
段怀雍就是脾气再好也禁不起如此露骨地盘问,抄起手边的枕头朝他扔过去,一面笑骂:“我不急着当爹,倒有人急着当叔叔!”
此后,也是因为段立言不经意地一句“先斩后奏”,让段怀雍决心将出国的计划付诸行动。
毕业后,他一面在本城的工程管理局内任职,一面着手联系德国的几所学校。段立言又找来辅修德语的同学乔执帮忙翻看资料,前期工作进行得颇为顺利。
而任段怀雍千算万算,也不会想得到,姜晚照竟然决定直升本院的研究生,且前前后后都未曾放出半点风声,直到拿到入学通知才向他坦白。
面对段怀雍的质问,姜晚照只默不作声地掉泪,却一句认错辩白的话都不肯讲。
段家老大破天荒地发了顿脾气,随即负气走人。学校里待不住,去段家小楼吧又恐露了马脚,最后去了段立言家里。
听完他的牢骚,段立言想了一想,末了淡淡地说:“这种事说不上谁对谁错。晚照姐只是没有做好面对家里的准备,你不妨再给她一点时间。”
酷暑天里,他的话犹如冷水当头浇下,段怀雍恍然大悟。即便是先斩后奏,也免不了向家里坦陈两人的关系。而实际的情况是,申佩红对姜晚照的态度不但没有改观,反倒多次试图为段怀雍安排相亲,令他头疼不已,同时亦不忘放出风声,果然使得姜晚照隐生退意。
姜晚照的这招缓兵之计犹如一条减速带,令他快马加鞭的进程骤然叫停,变相地又给了彼此三年作为缓冲。
三年的时间虽然转瞬即逝,却足以改变许多任何事,包括某些目前无法撼动的不利因素。
段怀雍越想越觉得求稳才是一条更为妥帖的路,至少,它更适用于无法习惯冒进和出奇制胜的自己。不过一两日,他便同姜晚照重归于好。向段立言报备时,这个算不上沉默寡言的弟弟却只说了一个字:“好。”
段怀雍识趣得很,见好就收不再烦他。因为他看得出,这几天段立言的心情可不怎么样,而事情的起因正是在高考中遭遇了滑铁卢的霍知非。
守护(2)
舒晓词和许承宙的第一志愿都报了T大,霍知非得知以后难免跃跃欲试。以她最后一年的状况和正式模拟考的成绩,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