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敢看他幽深如墨的眼睛,只凭着仅有的力气伸出手抵在他的胸口,轻而涩然地摇头,“不可以,段立言……我们不……”
他滚烫的掌心已贴上她同样发烫的脸,在她闭上眼、聚起淡淡哀伤的下一刻沿着颊侧的弧线缓缓滑落。他附在她耳边,哑声道:“你不喜欢我么?”
怀里的身躯微微一僵。半晌,他听到细如蚊吟的回答:“喜欢的……”
段立言顾不得心里“蓬”一下开出的那朵花,手臂跟着一紧,“不怕……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然后轻捏住她玲珑的下颌,再度吻下去……
其实,段立言并不清楚。
是他,把她从千里之外带回家;是他,给了她安定无忧的家庭生活;也是他,无意中将彼此的关系界定在一个尴尬的境地……可这些,这一切,他统统都不想去考虑,不想去探究,甚至不想去面对。说他色令智昏也好,说他鬼迷心窍也罢,眼下的他,想要的只有她一个。
只要他还是清醒的,霍知非便可以放任自己什么都不去想。只因在这世上,没有人比他了解她,没有人比他更懂她的喜怒哀乐,更不会有人像他那样对她竭尽关心与宠爱,任她毫无保留地倾注了所有信任和依赖。
正如那颗依然狂跳不已的心,她在他炽热的怀抱和不甚熟练的深吻中渐渐沉沦,放松束缚的手不受控制地绕上他的脖颈,死死揪住他的衬衣。明知是逆风执炬,却依然享受着这样令人心颤的酸涩;明知是大错特错,却还是舍不得放手……
每一秒都是天旋地转的晕眩,漫长得像是过了几个世纪。
上气不接下气的当口,霍知非本能地去推他,以谋求短暂地换气。
段立言胸口一滞,连带着呼吸一错,忍不住连连咳嗽,抬眸正撞上她清澈欲滴的目光中透出的好奇,眼神不由得闪了闪,随即扯扯嘴角,“咳咳……没想到还是个技术活……”
霍知非想笑又不敢,方才的羞赧倒因此淡了大半。她习惯性地将脸埋进他的肩窝,半天后突然觉出不对,“你骗人!你怎么可能没有……没有……没有……”
她重复了好几遍也不见下文,段立言哪会不明白她言下之意,只是这份明白更为他添了几分气恼。手掌用力攫住她的腰,他恨声道:“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霍知非自愧失言,心里却无可否认滋出异样的甜蜜。她伏在他怀里悄然而笑,就手拨着他胸前的扣子,“呃……那个……怎么样……”
“别乱动!”段立言迅疾按住她的手,适时止住了勉力遏制的悸动,不露痕迹地舒了口气,“什么怎么样?”
“呃……”她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就是除了‘技术活’,还有没有别的……”
她言不及意,段立言却依然能听明白。他拧着眉,抬手擦净她唇上被蹭花的唇彩,轻咳一声,“这个东西,多吃几次不知道会不会中毒。改天拿去实验室测一测。”
惊变(1)
二十岁的霍知非自问不是个太执着的人,对过去如此,对将来亦然。她不会让自己对某些过往太过陶醉或追悔,直到那一天……
只要她再多一点敏锐,多一点警惕,哪怕只是一点点,那么,很多事情就不会演变到不堪收拾的地步,甚至是不是还根本不会发生?
四月将尽,当霍知非结束了第二学期的期中考试,段立言被保送研究生一事也成了定局。在霍知非眼里,这些并不算太重要,只感谢“公费研究生”的利好消息替她保住了存折里的存款。
正当时雪晴考虑替段立言庆祝时,又有喜讯接连飞入段家小楼——工作不到两年的段怀雍被破格提拔为副科级,而姜晚照则在国际级的设计大赛上拿到了全亚洲唯一的银奖。
没有什么比身边的亲人获得褒奖更值得高兴了。段怀雍一反素日的淡定闲散,主动牵头,为弟妹们组织了一次郊游。
草长莺飞的暮春时节,加之天公作美,放眼望去,处处都是风景,而美景中活生生的人影无疑最是动人。旁的不论,就拿姜晚照来说,别出心裁地裹了一方天蓝色云纹头巾,搭配同色的羊毛长裙,修长的身线越发显得亭亭玉立,引得霍知非看直了眼,拽着段立言的袖子不住念叨:“你说她怎么可以这么好看呢……”
兄妹六人一早便驱车来到郊外,打球、摘樱桃、野餐、烧烤……一群人都是好玩的年纪,闹得不亦乐乎,几乎忘了时间,直到段怀雍收到父亲的短信,说家里有事让他尽早赶回。
段怀雍心下暗笑,DA事务繁忙,父亲难得有闲心,也不知他是向哪个下属学会了用手机发消息,才想当笑话告诉其他人,只见段立言握着手机从吊床上起身,开始招呼大家收拾东西,随后朝段怀雍走来,“多半是大伯有急事,走吧。”
一行人分坐两部车回家。及至段家小院,才察觉天色早已阴沉下来。
段律齐头一个下了车。副驾上的霍知非见车里已没有别人,拉住段立言,“你说奇不奇怪,我也收到大舅的短信了,可我不记得给过他号码啊。”
段立言眉梢一顿,拔了车钥匙,关上车门时已不见段怀雍那部车里的人影。他加大步伐紧跟过去,还未及理清思路,大伯母申佩红已快步迎面而来。
眼风扫过申佩红身后,时雪晴正端着瓷盅喝茶,段至谦、杨艺、还有自己的母亲邵佳音,齐齐坐在沙发上。几乎所有人都在这个屋里,只除了出差在外的段至谊。一道异样划过心头,他立时停在原地,一把拖住经过身侧的姜晚照。
姜晚照惊疑地转过身,申佩红的声音已清楚地传到耳边,“立言——怎么不进来?”
段立言猛一拍额头,看着姜晚照,“晚照姐,我记得你刚才说导师找你有事——”
姜晚照一脸莫名其妙,其他人包括霍知非都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呆呆地看着他们。
仿佛对这一切毫无察觉,段立言笑着看看申佩红和客厅里的其他人,“这样,我先送她回学校。有事你们先谈。”
“哎——立言,”申佩红的笑容透着几分古怪,同时,她上前一步,做了一个从未做过的动作——她挽住了姜晚照的手臂,像是真的唯恐她即刻走掉,话却是对着段立言说的,“学校里的事不着急。立言,你是家里最有主意的,你姑姑又不在,这样的大喜事,大妈自然要头一个告诉你——”
段立言眉心紧锁,三米开外的段至谦已快步走到妻子身边,满面尴尬地低喝:“当着妈的面,又胡闹什么。”
“佩红,”时雪晴也已闻声走来,“孩子们刚回来,你也累了一天了,有什么话改日再说。”
“妈,您老人家终于坐不住了?不再揣着明白装糊涂了?”申佩红似有一笑,“我知道我不如佳音有文化,也不如小杨招人喜欢,但不管怎么说,申家也算是大户人家,我总还是段家的媳妇,出了这样的事,还得指望您给个公道。”
“佩红!你疯了?!”段至谦且惊且怒,“怎么这么跟妈说话!”
申佩红将丈夫狠狠一推,旋即拖着姜晚照朝着段立言走近一步,“立言,你来见一见你的姐姐。”
段怀雍直觉有异。他见母亲方才对祖母的态度极为反常,只恐她心里有事,故意当着众人的面拿姜晚照出气,不待发作,抢先挽住她的手臂,赔笑着说:“妈你怎么糊涂了,晚晚从来就是立言他们的姐姐啊。”
申佩红骤然变脸,用力甩开儿子的手,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仍是转向段立言,一字一句地道:“她是你的姐姐,你嫡亲的堂姐,你大伯的亲生女儿。”
“佩红!”
“不!”
段立言倏然闭紧双眼的同时,客厅里发出接二连三的惊呼。刹那间,段怀雍脸色大变,颤声高叫:“您胡说什么?!晚晚明明是爸爸好朋友的遗腹子——”
他的话还未说完,申佩红劈手将一叠文件摔在儿子脸上,“相似度九十九点八四。你妈我虽然蠢,可我还没瞎!”
“砰”地一声,客厅里的衣架重重倒下,姜晚照瘫软在地,面白如雪,全身战栗。霍知非迅疾蹲身扶她,却拽不动分毫,还是身后的段律齐用力把她拎起来。
“不可能的!”段怀雍一拳挥在电视屏幕上,骨节立刻渗出血来,引得段知熙“啊”地惊喊出声,被一旁的杨艺赶忙护在怀里。
段怀雍双手紧攥,怒目圆睁,不管不顾地指着母亲厉喝:“你胡说八道!你就是处处看她不顺眼,才要想方设法地折磨她中伤她!”
申佩红“啪”地扇了他一个耳光,气到极点的声音都在发抖,“你……你简直混账!我中伤她?!我用得着中伤她?!我是你妈,我养了你二十几年!她呢?一个跟她妈一样的祸水,一出现就搅得全家不得安生!段怀雍我告诉你!她就是个来路不正的私生子!是你爸爸在外面惹出的孽债!怪只怪姓姜的那个女人死得太早,这点丑事才能瞒到今天!可她虽然死得早,却没忘了留下自己的女儿去报复段家,去谋一份家产……”
“你撒谎!”肿着半边脸的段怀雍几乎要跳起来,若非段立言疾速从背后勒住他,他已经朝母亲扑过去。
“我撒谎?!”申佩红似是挨了重重一击,退了两步,被邵佳音扶住才不至于跌倒在地。她举起右手,嘶声道,“我申佩红敢对天发誓,此时此刻没有半个字的假话!你倒是问问你爸爸,问问你奶奶,他们敢不敢?!”
“不——”屋里爆发出凄厉的尖叫,姜晚照捂住耳朵,神经质一般地摇头,站立不稳的身体犹如筛糠,“别说了……不要再说了!”她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挣脱霍知非和段律齐夺路而逃。
“晚晚——”段怀雍俨然才掉入陷阱的困兽,奋力摔开段立言,转而抓住父亲的肩膀,双眼冒火到几近充血,“爸,你说!你说实话!你告诉妈,告诉大家!晚晚不是你的女儿!不是!你说啊!”
段至谦把住他的手,牙关紧咬,眉头纠成一团,像是忍受着极大的苦痛。
段怀雍却视若未见,死死盯着父亲,“你说!说啊!为什么不说话?!”
突然,段至谦松开手按住心口,直挺挺地倒下去。
整个客厅顿时乱作一团。
惊变(2)
霍知非第一时间跟着姜晚照跑出去,空中开始落下雨点。
待她追近时,见姜晚照踉跄着脚步正要朝路对面奔过去,她心里一个激灵,想也不想便扑过去,双臂圈住她,狠狠往回一拽,一辆车堪堪擦着两人呼啸而过。
霍知非定神后,背心已是冷汗一片。她顾不上后怕,一把拽住姜晚照的手臂,忍不住加重了语气,“晚照姐!你怎么这么不小心!”
一只手拍上她的肩,“知非姐。”
“阿齐?”霍知非循声回头,抓住姜晚照的手却半分不敢松懈,“你怎么来了?”
段律齐试着笑了笑,可惜没有成功,“二哥让我过来看看。”
姜晚照极慢极慢地回过头,看着他们的目光空洞茫然。见状,霍知非想了想道:“来,先把她弄到我家去。”
亏得有了段律齐,姜晚照才被顺利地带回雅叙茗苑。一路上,她任由霍知非摆布,只一声不发。到了家里,霍知非端来茶水和几样点心,她也无动于衷。
霍知非只好将她安置在段至谊的床上,替她盖好被子,“晚照姐,先睡一会儿。我就在外面,有什么事你叫我。”
姜晚照不应,背朝着她裹紧被子。霍知非黯然熄了灯,拉开门,从这个角度回头望去,恰好能看到她露在丝绵被外的那张脸,没有惊恐,没有流泪,甚至连一点可供猜测的表情都没有,仿佛上头只剩下一双大眼睛,怔忡地望着某个不知名的方位。
霍知非回到客厅。段律齐递来一块椰子糕,霍知非摆摆手,他便又放到自己嘴里。尽管客厅和段至谊的卧房之间还隔了个书房,他仍是压低了声:“知非姐,大妈的话你信吗?”
霍知非很想说“不”,可终究还是点了点头。白纸黑字摆在眼前,哪里还能由得人不信。
段律齐抽了纸巾擦手,“其实,晚照姐跟我们有血缘关系也没什么不好。就拿我来说吧,出生时,她已经在咱们家了,自打记事起,她就一直是我姐姐,跟现在没什么两样。不过,我从没见过大哥这样,一下子像是换了个人。”
想起自己和段立言同时目睹的那一幕,霍知非心乱如麻。眼下的段怀雍岂止不像原来的他,恐怕就连杀人的心都能有吧。
不见她有回应,段律齐又用手肘撞撞她,“哎,怎么不说话?”
霍知非终于回过神,“说到哪儿了?”
段律齐提醒她:“大哥。”
“哦,大哥……”她呆呆地重复,又顿了片刻,才语焉不详地说,“大哥跟我们不一样。”
“也是。”段律齐似懂非懂地摸摸下巴,“大哥自小跟她一起长大,感情自然和别人又不同,也难怪他一时间接受不了。”
霍知非敷衍地“嗯”了一声。
段律齐又道:“其实最可怜的还是晚照姐。她又不能选择自己的出生,就算上代人有纠葛,怎么能都怪罪到她头上,让她一个女孩子来承担。”
他显然是憋了一肚子的话,觉得同霍知非谈得来才延续着这个话题。霍知非却听得心惊,又不好突兀地打断他,正值坐立难安之际,门铃适时地响了起来。
一进门,段立言便问:“她怎么样?”
“不说话,不吃东西。现在在妈妈房里睡着。”霍知非摇头,既而又担心道,“家里闹翻天了吧?”
“大伯的心脏病犯了。不过没什么大事,我妈会看着他。”段立言转向已经起身的段律齐,“老太太精神不太好,我让小婶婶留在那里陪她。现在老大在你家,情绪很不好。小熙不顶用,你跟我马上得回去。”
段律齐二话不说去玄关换鞋。霍知非送他们到门口,趁段律齐不注意,悄悄扯住了段立言的袖子。
段立言声色未动,将车钥匙扔给弟弟,等段律齐进了电梯,他握住霍知非的手,微微低头,“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幽暗的楼道里,站在他身影下的霍知非睫毛一闪,抬头看住他,明镜般的双眸一瞬不瞬,“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她的瞳仁里清晰地倒映着自己此刻的模样,他在她的目光里无可遁形,就像把一颗单质钠从油里投进水里,全身滋滋作响,一点一点开始溶解。
他配了祖母书房的钥匙,常常溜进去,坐在地毯上看书。在一个令人发闷的午后,看着看着迷迷糊糊睡着了,醒来后才发觉房里多了两个人。他被宽大的书桌挡得严实,自然不会在这个时候暴露自己,却在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