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
“走的那天,你也不要来送我,我怕你来……”她鼻子又开始发酸,“你来了,我会走不了的……”
“好,”他罕有地顺从,细细亲着她微颤的眉眼,“我不去。”
他答应了,她却更难过,“晓词说过,每一次的离别都是为了下一次的重聚。可我,不知道几时才能回来,才能再见到你……”
他滞了滞,又立即道:“很快。不管多久,我陪你等。”
她看着他,满目的心酸和不舍像是即要夺眶而出,可就算再忍不住也舍不得将目光移开,痴痴望了许久才小声喊他:“段立言……”
“嗯。”
“不许你忘了我……”
他亲了亲她的额头,复又将她紧拥在怀,在她耳边微微一笑,“除非我死。”
她浑身一震,忽然抽回手勾住他的颈,头一抬吻在他唇上。段立言猝不及防,抱着她直跌倒在床上。他松开一只手撑住被褥,想要起身又被她揪住衣领用力拽回。
他有些疑惑,“七夕?”
“然后呢?”她仰面而躺,睁大了眼,不再流泪的眼仍是湿漉漉的,却透着灼灼坚定,另一只手已悄然滑进他的衣摆,“你……知不知道……该怎么做?”
才刚放松的身躯忽有一震,他猛地握住那只贴上背心的手,漆黑的瞳仁定定望着她,在原地僵滞了片刻,一点一点地将它从恤衫里拿出来。
交握的两手在两人间滞了许久,久到霍知非终于忍不住羞赧,又挣不开他的掌控,只好死命转过头,借势将烫得快要沸腾的脸藏进软枕。
段立言心底哑然,俯身扳过她脸,不想她连耳根脖子都红透了。他细细端详,又不由自主地攫住她花瓣似的唇,深深吻下去……
最后,他抓住最后一丝理智,在她耳边哑着嗓子道:“我们什么都不做。来日方长……”
这一整夜,除了趁霍知非洗脸时打了个电话,段立言就这么抱着她,心靠着背,脸贴着脸,坐在锃亮的地板上,望着窗外,一步也不曾离开。
他跟她说在厂里上班的趣事,她也把小时候的窘事一一道来,巨细无遗,乐此不疲。不知不觉间,眼里的天色已渐泛青白。
及至某一刻,两个人都不再说话,院里鸟声啾啾,如在耳畔。不过多时,霍知非看着段立言,朝他绽出一个他最为熟悉的笑,一面撑着他站起身。
他了然地回望着她,在她的耐心等待中,长睫顿了一顿,手臂一伸牵住她的手。
下楼,开门,上车……自始至终,没有人再发一声。
天地之间,只有彼此的呼吸,如鸿毛般拂过心头,又似泰山压在胸口,交错融汇,生生不息,成为最后有声的记忆。
其实,她想说的不过是四个字,却最终忍住没有出口;
而他想说的话,连想都不敢去想,所有该与不该的情绪化成落在她额上的轻轻一触。
随着那辆带着顶灯的蓝色小车加速驶离,她留在窗口的清丽容颜在渐渐模糊的视线里变成一个圆,一个点,既而消失不见……
漫无目的兜了一圈回到家,段立言将顺路买的一大袋早点扔在厨房里。等他洗完澡下来,昨晚住在楼里的人已在客厅中齐齐围了一桌。
席上的纵然都是骨肉至亲,也因着他今时不同往日的身份,对他或多或少多了有别于前的客气。只有心无城府的段律齐,一会儿关心他的脸色,问他是不是没睡好,一会儿又不厌其烦地询问他旅行的情形,饱餐的同时还没忘了向他要带回的特产。
一餐终了,时雪晴头一个放下碗筷,“你们慢慢吃。立言到书房来。”说着起身离座。
段立言一气喝掉碗里剩下的粥,面无表情地抽了张纸巾,亦抬脚跟了上去。
来到三楼,时雪晴率先进了书房。段立言关上门,扯扯嘴角,调整出一个还算过得去的笑脸,这才回过身,“您找我有——”一语未了,脸上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
自晓事以来,他从未亲眼见过祖母同什么人动过手,今天这一耳光且急且重,竟毫无预兆地掴在自己脸上,他背脊一挺,想也没想,“咚”一声跪在她面前。
“混账东西!”时雪晴居高临下指着他,怒容满面,素日待他的偏爱和慈祥一扫而空,气得连声音都发了颤,“知非……她,她可是你妹妹啊!”
仿佛脑子里有根弦突然断了,段立言心跳骤地一停,只觉周身的血液在一刹那全涌向头顶,垂在身侧的两手下意识紧紧攥起。
“原本以为这么些个孩子里,只有你是个教人省心的。可你却——”时雪晴的眉心拧出一道深痕,她用力喘了口气,“家里还不够乱是不是?大雍和晚照的事,你比哪一个都清楚。那件事怨不得他们,这两个孩子也真真可怜,那么多年给蒙在鼓里,这辈子怕是也别想拗过这份劲来——那是你大伯造的孽,是他们的命!可你呢?!”
颊上辣辣地疼,段立言的手越握越紧,就这么直挺挺地跪着,梗着脖子不吭一声。
“人是你带回来的,家里学校里样样都是由你安排。你替你姑姑、替我照料了她这么多年,比任何一个当哥哥的都称职,这些事没有一个人不看在眼里。你现在却——你是得了哪门子失心疯,居然留个大姑娘在房里过了一整夜……”
“奶奶!”段立言忍不住开口辩解,“我们什么都没做。”
“什么都没做,那为什么不早些送她回去?”时雪晴立时反诘,“你说你们清清白白,方才天蒙蒙亮的时候,又是谁和谁在大门口难分难舍?!你们就这样……万一叫什么人看到,还能指望人家有什么好话,啊?!难怪啊,难怪一提这事你就老大地不愿意……你……至谊这样信任你,把整个家,甚至把DA都交给了你,你这样……怎么对得起她,对得起你死去的父亲?!”
时雪晴晨起后,眺望窗外正见到两个孩子站在门口分别的一幕,惊得两眼发直,险些背过气去,素日里两人亲厚的一幕幕,现在想来,不啻于晴天里闪下的道道霹雳。
她劈头盖脸数落着犹不解恨,发抖的手紧攥成拳,照着段立言的肩狠狠捶了两下,“你把知非当什么了,啊?!当她是什么人,啊?!嫡亲的表兄妹啊!兄妹乱……唉……”最后那个字她终究不忍心说出口,深深叹了一声气,“立言啊立言,你怎么能这么糊涂,你……真太教我失望了……”
段立言两眼一抬,惊见祖母怒意未消的脸上,一双洞彻世情的眼里竟满是痛惜和疲惫,心头蓦然一阵剧痛。他闭了闭眼,一咬牙便道:“七夕不是姑姑的女儿。真正的霍知非早就死了。”
“什么?!”时雪晴面色骤变,僵立两秒的身体突然一软,直接坐到身后的藤椅上。
“奶奶——”段立言迅疾曲腿起身,一步跨过去,扶着祖母的肩,用力抚着她的心口,“是我闯的祸,跟别人没有一点关系……”
之后的数日中,两人果然没有再见。段至谊让段立言来雅叙茗苑取文件,霍知非躲在房里睡觉;她去外祖母家和大家辞行时,他也借故避到公司里。
在女儿的竭力要求下,段至谊答应不去机场。走的那天,霍知非坐在车里,身边是闷声不快的段律齐。她强颜安慰了两句,便让大哥特地绕到那条栽满法式梧桐的马路,尚未途径段家小楼,她已按下车窗,将头探了一半出去。
清早的街道寂寂然,整条单行道上只有他们的车由西向东缓缓行驶。
晨光未晞,楼下的院里还留着前一晚的微凉,空气中没有一点风,榉树和木槿的叶片纹丝未动。
凝望着空无一人的小院,她黯然地闭上眼,木然靠回椅背。驾驶座里的段怀雍再度换挡,车便稳稳驶过,到了路口向右面的岔道折去……
引擎声由强转弱,由弱又渐强……
后院的长凳上,方才还峻峭紧绷的身影突然像散了架。段立言双手覆面,一躬身,两肘抵上膝头,再也不动……
无声无息坐了不知多久,身边的空位上多了个人,周身的香气幽雅淡远,没有比这更熟悉的味道了。不过片刻,一只手越过他的后背,揽上他的肩头,沉稳又柔软。
他侧身靠过去,轻轻伏在祖母腿上,与二十年前淘气耍赖的模样如出一辙。
时雪晴抚着他的头,亦是一声未发。朝阳初露的光芒洒在祖孙俩身上,伴随着静静流淌的时光,温暖得犹如一幅浸润心灵的油画。
良久,老人的膝头发出闷闷的一声:“我舍不得她……”
时雪晴的手顿了顿,最后落在段立言坚实的背上,轻柔地拍了拍,“去吧,去送送她……”
于是,他以极速将车飙到机场,从如潮的人群中快步穿行,终于在她走进安检口的下一刻,飞快地拖过她抱进怀里。
直到胸口的衣物洇得透湿,工作人员连番催促,他才不得不放开手,在哭得无法自已的她耳边一字一句地说:“两年,最多两年。两年以后,我在这里等你,带你回家。”
绸缪(1)
果然是近年来最冷的一个冬季。雅叙茗苑临江而建,连日北风呼啸,小区里尽是树木残枝的猎猎声响,愈显来往行人的紧张与瑟缩。
进了大门,蔡阿姨仍不住跺脚。因着霍知非的回城,她一早便去场买回新鲜原料,预备大显身手,好好补偿一下这孩子吃不着家乡菜的肠胃。
走出电梯,门口凌乱的烟蒂和突然移动的身影将她吓了一跳,定睛看了才认出,不免有些惊讶,“立言?怎么站在外头不进去?忘带钥匙了?”她一面去摸才放进包里的钥匙,一面还不忘絮叨,“你这孩子也真是的,怕扰了知非睡觉,那你打电话给我呢……”
段立言偏过头,抹了一把脸,“我不进去了,公司里还有事。”说完也不按电梯,径直朝消防通道去了。
蔡阿姨回过神,已不见他人影,只好摇了摇头,“公司公司……钱是赚得完的么?知非妈妈倒下了,这孩子迟早也得搭进去……”
她拿了钥匙开门,一脚踏进门里,却险些被地上的狼藉绊倒,惊魂未定之余吃了更大的一惊。玄关与客厅交界处靠坐着一个人,双目紧闭,脸上泪痕斑斑,正是昨天才回来的霍知非。
“知非?知非……醒醒,醒醒啊!怎么在这儿睡着了?这大理石地冰冷冰冷的,要了着凉可怎么好!”蔡阿姨赶忙扔下手里的东西,扶稳她的上身,一手探过她的额头,顿时急了,“这是怎么话说的,一个烧成这样,准是哭了一夜,一个在外头抽了一地的烟……”
说到这里,她忽地心生一念,松了手奔到阳台,拉开窗户,果见段立言大步经过,便放声喊他:“立言!快来!”
霍知非浑身滚烫,已烧得意识全无,睁不开眼也听不清近在耳畔的对话,唯一的感觉只有冷。当带着体温的怀抱迎面而来,她循着那个熟悉的味道,无力却准确地扎了过去,意识消失前还没忘了说:“别……告诉妈妈……”
霍知非从来不知道,小小的发烧会带来如此严重的不适。病房的窗帘终日紧闭,即便她睡醒了睁开眼,也无法分辨白天黑夜,更不记得自己已经在这张床上躺了几天。
朦胧中手背上又是一阵凉,她的眼睛睁开一条缝,觑见手背上的大片乌青,不禁心中气苦。不曾间断过的点滴仿佛根本没有注入静脉,而是直接进了泪腺,从闭阖的眼角一颗颗滑落。
不是伤心难过,而是真的着了急。她回来是为了照料病重的母亲,不是为了同谁怄气,更不是为了莫名其妙得下一场大病……
她想坐起来,想下床穿鞋,想早早离开这个鬼地方……但高烧烧掉了她所有的气力,即便只是稍稍抬手的动作做起来也如举重般艰难,全身发烫,体内更像是有团火,烤得连想要一点点清醒的意识都是奢望。更令她难以忍受的是,扰人的咳嗽不曾间断过,直咳到胸腔发疼。除了睡觉,她几乎什么都做不了。
明明很累,她却睡得并不踏实,接二连三的梦境犹如落在水面的葫芦,两头按不下,只能任由它肆意漂浮。梦里亦无宁静,有人握住她的手,有人替她擦掉眼泪,有人企图用冰凉的身体帮她降温,有人不断陷入争执,还有人说三天之后要拆了这幢楼……
她被折腾得心烦意乱,想发火,喉咙口倒像有细针在扎,最小幅度的吞咽都疼,此时更是半个字也出不来,于是伸手摸向一边的床头柜,碰到不知什么物件,只觉触手冰凉,便用尽全力掼出去。
“哐”一声巨响,整个房间顿时一片寂静。
失去意识之前的最后一个念头是——
她总算可以好好睡上一觉了。
昏天黑地的一觉过后,霍知非终于有力气睁开眼,只是再随意不过的一瞥,骤然一阵心酸,迅即翻了个身,扯高被子盖住头脸。
“上帝啊!她醒了!”
姜晚照闻得动静,头一个跑过来,拉开被子就去探她额头,“知非?醒了?”
这新生的口头禅让霍知非心里好笑,如果真有上帝,自己就不会待在这里了。
“热度倒是退了……”姜晚照说完,将背过的身体又转回来,“知非,你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
霍知非明明醒着,半天不出声。身后有餐具发出的清脆碰撞,想必是姜晚照在张罗要给她吃的东西。
姜晚照占着手,也不耽误说话:“先喝点粥吧,也吃不了别的。医生说你水土不服,又着了凉,体内一受寒,所有潜在的症状就乘虚而入……”
霍知非又开始想笑。海德堡的冬季天寒地冻,西方人抗寒,亚洲过去的学生鲜有不每年大病一两回的,只有她,除了偶尔的鼻塞和头疼,从未进过那里的医院。未曾想踏上心心念念向往的故土,反倒落了个“水土不服”的诊断,病得不知今夕何夕,真真是莫大讽刺。
想到这里,她问:“今天几号?妈妈她怎么样了?”
“已经初五了。大清老早鞭炮放得震天响,我就知道你该醒了。姑姑还在输液,小熙在医院里陪着。放心吧,都替你遮掩过去了。”姜晚照一手端着碗,一手扯她的被子,“来,起来坐一坐,多少吃一点。”
她用力的姿势别扭,姜晚照一下没扯动,正待上前一步,只见被角下缓缓伸出一只手,指了指对面的沙发,“叫他走……”
姜晚照一愣,“知非?你怎么……”
“叫他走!”霍知非抬高音量,听起来越发嘶哑凄厉,“别让我看见他!”
不等姜晚照转头看去,身后的门“砰”地重重关上了。
她明白过来,没有追出去,两头都是手足,都是急脾气犟性子,她偏帮哪一个都不合适,只推推被子里的人,“这丫头,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