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她的决定,祁隽自然乐见其成。他不再拾起交往的话头,公私分明得令霍知非只觉汗颜。她不仅顺理成章成了JH的全职员工,还被指定为总经理的翻译,不用理会任何与技术部门相关的业务,只受祁隽一人差遣。
不久后,霍知非才发现,众人眼里勤恳踏实的祁隽无时无刻不在找着偷懒的机会,待她在各方都上手以后,索性连涉及英文的对外事务也一并交由她处理。
在外企,领一份工资打两份工纯属正常现象,可霍知非付出的辛劳,绝对比翻倍有过之无不及。她现在才体会到国内的职场被称为“大熔炉”的真正寓意,如Jenny那样的明眼人自然明白她的辛苦,那些无中生有的蜚短流长同样在所难免。好在姚雁翎这位首席助理颇令人心存忌惮,在她的喝止下,谣言流传得颇为有限,而霍知非所要付出的代价是不时接受她一日冷似一日的目光。
幸而天无绝人之路,正当霍知非遭遇危急存亡之时,她此生中莫大的救星之一——舒晓词出现了。
虽说舒晓词在律所里只待了四年,却因出色的专业知识和协调能力,加之她无可忽视的背景,一年前便被委以在本城筹建分所的重任。
舒霍二人一直保持着联络,即便霍知非身在国外的那几年也未曾中断。舒晓词听她讲完最近的景况,再淡定也难免几分惊讶。
霍知非丑话说在前:“我拿你当最好的朋友,才什么都告诉你。要是走漏了风声,我们十来年的情分就算到头了。”
舒晓词好气又好笑,“我才懒得蹚你和段立言这局浑水。不过你说走就走,想让他就此罢手,怕也没那么容易,毕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
“时间再长又怎样?”霍知非黯然道,“当年你和许承宙还不是……”
舒晓词略微一顿,“我和许承宙之间平静得既可怕又脆弱,一旦有新鲜事物出现,这种平静立刻就会被打破。许承宙没有错,只是遇到了他认为更值得拥有的东西,也更清楚自己要的到底是什么。但是,段立言不一样。”
霍知非不由自主问:“怎么不一样?”
“想想他这些年都在做什么。”舒晓词笑了,“念书时是在替他姑姑照顾女儿,现在又在替他姑姑管着DA,哪一件都跟你脱不了干系。他已经习惯了背负起别人给予的压力,习惯了在重压下施展才能的生活,即便他想抽身,又哪能像你这样不管不顾一走了之。”
霍知非默了半晌,“妈妈走了,我的任务也算完成了,严格地说,同段家最后的一丝瓜葛都断了,再留在他身边算什么呢?妹妹不是妹妹,女朋友不像女朋友……难道真要那样过一辈子……”
她心结未解,舒晓词便无法再劝,“那接下来有什么打算?考虑答应你们祁总了?”
“眼下哪顾得上这些,开源节流才是当务之急。”霍知非苦笑着摇头,指指空荡荡的屋子,“真后悔找了这么好的房子,现在合同都签了,赔违约金连带新一番折腾更划不来。”
舒晓词这么个玲珑之人,想了想,不再说话了。
其实,舒晓词目前的住处条件一流,霍知非若搬过去,分摊房租倒不失为缩减开支的好办法。舒晓词言谈举止让霍知非隐隐觉得,她的生活中已经有了另一个人的位置,此刻的欲言又止更让她的判断多了几分把握,这个让她羞愧的念想甫一冒头,便被她果断扼杀了。
此后,对于这个话题,舒晓词只字不提,只在一个多礼拜后给霍知非带来一个大大的文件袋。
面对厚厚一摞等待翻译的资料,霍知非的反应足以用“热泪盈眶”四个字来形容。舒晓词此举无异于雪中送炭,解了霍知非的燃眉之急,她以前所未有的热忱搬出所有工具书,一门心思投入到利用私活创收的洪流中去。
那个盛夏的雨期长得出奇,似乎没捱几个高温天,秋季已携着凉意提前到来。
舒心日子还来不及好好享受,霍知非已与总办的同事们收到最高指示,打起精神进行赴海外参会的前期工作,忙得四脚朝天,恨不能一分钟当两分钟用。
新型耐火材料是此次研讨会的主题,亦是业内翘楚DA尚未及涉足的领域。祁隽向美国总部提交了方案,打算在这一市场占得先手,不日便收到总部回复。随后,他点齐人马,打算在与会后顺道去往慕尼黑,同合作方进行一系列磋商。
霍知非亦在随行之列。除了助理和专业人员,甚至还带了精通技术的高级翻译。不论祁隽有何用意,这一安排大大降低了霍知非的焦虑感。自回来后,她从未想过还有机会再回去,喜出望外的兴奋总是不可避免的。
唯一让她焦虑的是,身份证和护照都要重新办理。再精明过人的段立言也有百密一疏的时候,竟忘了在她的户口簿上动脑筋。于是,霍知非凭着这本偷偷带出的户口簿,顺利地申请到各种证照,只是时间上有些赶,最终比大部队晚到了一天。
祁隽在酒店见了她,第一句话竟是:“到底是有经验的人,坐了十几个小时的飞机,气色还这么好。”
霍知非哭笑不得,天晓得她又吐又睡了整整一路有多煎熬。
她负责的那一摊是平常做惯的事务,例如准备材料、陪同接待……都是驾轻就熟的份内事,只有一样让她有些措手不及。
祁隽婉拒了会务组安排的同传,指名要她上台翻译自己的报告。好在报告的内容不算陌生,又有几次临场经验垫底,加之她和祁隽与日俱增的默契,倒也应付过来。祁总台风不俗,一举手一投足俱恰如其分,在台上赢得的阵阵掌声,甚至让霍知非顿觉与有荣焉。
最后一天的酒会尤其轻松。围坐一堆的同事们谈论着当地的风土人情,头一个要问的便是霍知非。还有几人打算在公干后的假期里就地旅行,打听得就更细致了。
她知无不言,除了德国境内的景点,还连带介绍了邻国的几个城市,讲得绘声绘色引人入胜,几乎连自己都忍不住想跟他们一起去,果然引得同事当即改了行程。
祁隽和他们一桌坐着,一直没有加入讨论,直至回到酒店,他叫住霍知非,“慕尼黑你就别去了。”
霍知非一愣,不免惶恐,“是不是我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好?”
祁隽倒被她引得笑了,“别那么紧张,你做得很好。所以多放你两天假,可以搭上之后的长假好好玩一玩。回去的机票,到时你自己联络秘书,叫她们改签。”
没想到声色未动,祁隽已将她那些心思尽收眼底。霍知非感激之余,仍不忘担君之忧,“那么,慕尼黑那里的工作……”
“如果JH只剩霍翻译,恐怕离关张不远了。”祁隽笑道,带着她朝电梯走去,“你只需抓紧时间把相关资料交接给Peter,其他的不用操心。”
想到团队里还有一位德语翻译,霍知非不由感叹祁隽的未雨绸缪,由衷道:“谢谢。”
祁隽替她按下所住楼层,转头定睛看住她,轻声道:“你我之间,用不着提这个‘谢’字。”
迷途(3)
意料之外的福利落到手里,霍知非反而有些不知所措了。头绪全无,第二天跑到火车站,她下了决心闭上眼,只听心里的那个声音越来越响,不断催促着自己:“想去就去吧……”
于是,在六个小时以后,她站在海德堡的俾斯麦广场上。
欧洲城市大多善于保持风貌,数百年甚至千年仍如一日,这座以文化繁荣著称的城市更是如此。霍知非走了不过大半年,重返旧地,仿佛从未离开过。
依河而建的城市古老秀丽,再浮躁的心也能感受到她独有的安宁和平静。从老街到古堡,再到哲学家小道……霍知非就这么走着,看着,什么都不去想,只凭着记忆,凭着本能。沿途都是熟悉的风景,可她就如同初来乍到那样看得津津有味,仿佛眼中的一切都有着属于自己的生命力,站在原地,带着沉默和友好等她回来。
经古桥到老城区,天色将暗未暗,以往常去的书店已关门打烊。她像这里的大学生一样,在附近的餐厅买了简餐和饮料,挑了张露天的圆桌坐下。结账时,老板娘居然还能喊出她的名字。
德国人的人际关系绝不像他们严谨刻板的工作态度,诸如老板娘这样热情贴心的大有人在。她在霍知非告辞前告诉她,前不久有两个中国人来打听过她,好像还和她以前的房东太太起了些争执。
霍知非以前的住所离此地不远,拐个弯就是了。她谢过老板娘,随即急跑过去,见大门紧锁,门上不起眼的角落挂着小小的矢车菊花球,这是房东一家出门度假的暗号。霍知非心头一松,这才觉得筋疲力尽,腿一软直接坐在台阶上。
入了夜,街上便有了寒意。对面的楼里已亮起灯,暖暖的浅橘色。霍知非依然记得,楼里住着一位研究东欧史的单身老教授,平时尤其喜欢放各色各样的钢琴曲唱片。去年的平安夜,他放了一晚的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以祝福为名的乐曲莫名让她听得悲从中来,最后喝掉了房间里所有的酒……
大概是老天也看不得她孤身一人过节,醒来后发现,屋外的台阶上坐了一个人,比接连不断的梦更教人难以置信……
那一天,她得到了可能是这辈子最好的圣诞礼物,却在不久的回国之后,在那些她无法掌握的错综复杂里弄丢了他,也弄丢了自己……
她把头埋进臂弯里,看不见偶尔路过的行人脸上的表情,只觉得心上被划了一道,看得到,感受得到,却无法触碰,更无力安抚。当忙碌的麻药失尽了药性,那道口子就越来越疼,疼得她抱紧自己也无济于事,难忍的委屈和怨念全变作眼泪,掉得止都止不住……
直到有人在她肩头轻轻拍了拍,她抬起满是泪痕的脸,眼前是一个陌生的本国小女孩,一只手还被身旁父亲模样的男人牵着,用带着温软童音的德语问她:“你迷路了吗?”
霍知非笑了,眼泪还在流,“是啊。”她说。
她找不到回家的路,因为,她早已没有家了……
迷迷糊糊刚睡着没多久,手机发出震天动地的响声。霍知非不耐烦地按掉,不出三秒钟,刺耳的铃音再度响起,不依不饶地像是要掀掉整个屋顶才肯罢休。她只得接起,闭着眼还不忘含糊抱怨:“大半夜的……哪位……”
线那头静得可怕,片刻后,对方问:“你在哪里?”
乍听之下,霍知非几乎惊跳起来,浓浓睡意顿时消散得无影无踪,不假思索地反问:“干什么?”
段立言似是隐着气,提高了声量,一字一句道:“我问你在什么地方。”
“海德堡。怎么了?”连日来的头一个好觉被打断,霍知非没法好声好气,上扬的尾音满含挑衅。
段立言顿了顿,既而毫不客气地吩咐:“马上给我回来!”
一听这命令式的口气,霍知非就来了气,故意顶他:“我在出差,有什么事回来再说。”
“出差?”段立言冷笑,“JH的兄弟公司在纽约柏林曼彻斯特新加坡,办事机构在柏林匹兹堡伯明翰,近期只在哥德堡汉堡参加了两次研讨会,目前的技术合作在慕尼黑和芝加哥,其他的专利都在国内,同德黑兰合资的意向八字还没一撇,你霍知非在海德堡出他妈哪门子差?!”
他的声音由小到大,语速由慢变快,语气由弱渐强,一气而成的一通话包括最后那句脏话砸得霍知非当场懵了,来不及去多想他没来由的火气,脑中第一时间冒出的竟是另一个人,霹雳般破空而出的念头惊得她握着手机的手都开始发抖,“是乔策……乔策是你的人……”
霍知非整日在祁隽身边,虽不涉及业务,但总耳濡目染,对各项事务不可谓不了解。而眼下段立言的一席话足以让她清醒地认识到,他对JH信息的掌握比她这个内部人员都要多得多。即便在JH本身,只有为数不多的高层才能做到这一点,其中自然包括新晋不久的国际合作部主管乔策。
JH不过上下三层,平时吃饭也基本有固定场所,她碰到乔策的趟数却是一个手就能数过来,其中还算上了他被祁隽召见,不得不路过她座位的次数。原本她还有些奇怪,现在看来,除了故意躲她,不会再有更合理的解释了……
段立言不容她多想,厉声喝道:“我不管你有什么事,现在就去订机票,就是走也要给我走回来!立刻!马上!听见没有?!”
霍知非一抬手摔了电话。
发脾气也没让她痛快一些。阵阵寒意从心底涌起,脑子里却像煮沸的开水,翻腾来翻腾去的全是那些曾经的晦暗不明,眼下的豁然开朗。
扰人的铃声又来了,她忍无可忍,抓过手机便朝着话筒道:“段立言你有完没完?!”
“知非姐……”
是另一个熟悉的声音,霍知非乍一听,突然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阿齐?你怎么了?怎么……哭了?”
那头的段律齐声哽如咽:“奶奶……奶奶快不行了……”
手机从手里滑出去,霍知非扑过去捞,一个重心不稳直跌下床。
“知非姐?”显然段律齐听到了这边不小的动静,“还在吗?”
她不顾全身疼痛,挣扎着抓起地上的手机,急忙叫他:“阿齐!你说外婆,外婆她怎么了?”
“前两天还好好的,昨天在家突然晕倒了,是急性心梗……医生说,多半是不……”段律齐再也说不下去,“知非姐,你赶快回来,回来见她……”
霍知非不知道自己怎样收拾行李退了房,天还没亮已叫了车直奔火车站。海德堡没有直飞航班,她只得先行去往法兰克福,希望能赶上最早的那一班。
在机场里,霍知非磨破了嘴皮,终于用头等舱的价格换到了别人的机票。
她拨电话给段律齐,那头接起,只叫了一句“知非姐”便是“乒”一声巨响,紧接着传来示意断线的“嘟嘟”声,之后再接不通,也没有再打过来。
知返(1)
当飞机稳稳降落在停机坪,S城早已在朝阳中迎来了新的一天。
因是长假的第一天,整座城市不复平日的繁忙喧嚣,段家小院前更是宁静如常,只是大门和小楼正门黑白二色的布置,和三个多月前几乎一模一样。
霍知非只觉脑子里“轰”地一响,将行李一扔,拖着软到无力的两条腿跌跌撞撞跑进门,险些绊倒在台阶上,“外婆!外婆……”
“知非姐!”段律齐头一个在玄关接住她,摇头之间眼眶红了又红,“不行了……你现在才回来,太晚了……”
寥寥数语犹如压死她的最后一根稻草,一瞬间什么意识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