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天里,段立言对霍知非的冷淡疏远全没逃过姜晚照的眼睛,见她长久不语,只当是触到了她的心事,不由柔了语气,“别看立言心狠,小熙告诉他我打了你,你是没见他那张脸,就跟去年圣诞接到你电话时一个样……”
姜晚照言之凿凿,霍知非倒有些迷糊了,圣诞节时她还在海德堡……她自诩记忆力不错,却一点也想不起姜晚照说的那回事,“我?打电话给他?圣诞节?”
“噫——什么记性啊!”姜晚照嗔她,“那天一早正开着会,他出去接了个电话,好半天没回来,二十多号人就那样干等着。后来我去找他,他还站在走廊里,我拿来一听才知道,原来是你在电话里哭,哭个不停,说想姑姑,想回家……”
霍知非听得目瞪口呆,想了足足半分钟才将前因后果串成一条线——
那是最为孤单的一个平安夜。Chloe搬走了,房东全家照例在新年之际去热带度假,整栋楼的一层只剩她一个人。她在名为欢快实则凄凉的乐曲中自己给自己过节,最后恣意地喝到不省人事……
醒来后,连日的大雪已经停了,窗外白得刺目的团团积雪里,赫然坐着一个眼熟无比的身影,惊得她手脚发软,穿着睡衣就这么跑了出去……
她不知道段立言在门外坐了多久,也丝毫不在意他一身的冰冷潮湿,在他站起的瞬间飞一般扑进他怀里,死死抱住他,胸口杂陈的五味憋得她喘不上气,只知道自己很想哭很想哭。她已经有八百多天没见过他了……
忘情的结果是两个人都着了凉。可怜段立言在海德堡只预计逗留一个晚上,却不得不窝在房里度过每一分钟,裹着毯子一起喝她煮的白粥,同她大眼瞪大眼地两两相望,最后抱着她笑得在床上滚成一团,险些擦枪走火……
曾经多少次回想,她都会错觉那天他的出现是一个梦,是她朝思暮想了那么久以后老天给予的回报;而现在,谜底终于解开。
她欠段立言的,欠段家的,该怎么还,该怎么才能还得清……
成全(1)
当一些疑问找到答案,另一些事便会有决断。
姜晚照消了气,不代表段立言也原谅了霍知非。接连几天的假期,所有人都在段家小楼里住着,他偏有本事只对她一人避而不见;“头七”祭奠那日,全家人齐齐到场,他也只当她是空气,行止间置若罔顾。
霍知非没工夫计较,有比这个更重要的事摆在她面前。既然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长假后的头一个工作日,她又多请了半天假,去了一个从未去过的地方。
她在楼下车库里找到段立言的车,这才搭了电梯上楼。不想“霍知非”这个名号还挺好用,自前台起一路畅通无阻,最后在总经理办公室被秘书拦下。
没有人告诉过她,是她高中不同班的同学沈涵姝做了段立言的秘书。沈涵姝以往和她交情泛泛,此时并不打算同她招呼叙旧,只公事公办道:“段总交代过,现在不见任何人。”
霍知非倒也不意外,笑眯眯地看着她,“沈涵姝,你是不是不认识我了?”
“笑话!”沈涵姝冷笑,“谁会不记得你霍知非……”
“那就是了啊,”霍知非找准落点打断她,“你们段总不想见的是‘任何人’,并不是‘霍知非’,是这样吧?”
沈涵姝明晓得她诡辩,又不好真跟她起了冲突。霍知非的和颜悦色惹得她心里更不痛快,嘴上也就不饶起来:“我是奉命行事,不像你霍大小姐。你能为所欲为,还不是仗着好家世,身后有段家撑腰?”
受了奚落的霍知非毫不在意,反而诚恳地点头承认,“这倒是。”又带了点不解的神情看着她,“不过,那又怎样?”
她一脸的无害无辜无赖如同火上浇油,沈涵姝索性抱臂,后背往桌沿一靠,“是没人能把你怎么样。但现在你就是不能进去。”
霍知非仍旧不气不恼,朝她写满轻蔑的那张脸凑过去,“不如我们打个赌——半分钟之内,如果你们段总不开门,我保证绝不会再踏进DA半步;如果段立言开了门,以后也不用劳你大驾来挡我的路。”
不等沈涵姝有所表示,她便径自朝门前走去。沈涵姝只听“啊”一声,她已跌坐在地,泛着银灰珠光的一只鞋落在一旁,三寸高的鞋跟还嵌在地毯里。
“唉哟!”霍知非抚着脚踝,忍不住低呼,“我的脚——”下一秒,段立言已拉开门,一把将她从地上拎起来。
他皱着眉,略略俯身的同时目光一定,然后另一手抄起她的鞋和手袋,沉冷的声音有着显见的克制,“要死也挑一种好看一点的死法,像什么样子!”
霍知非扁扁嘴,不敢再出声。段立言也不问她的伤势,驾轻就熟手臂一圈,抱着她就朝门里走。霍知非赶忙扣住他的肩稳住身形,又趁他不察,对视线里的沈涵姝眨眨眼,还没来得及看见她恨恨摔了手里的文件,门已被段立言一反身重重甩上。
她捶捶他的肩,轻声道:“我没事。”
“猪一样的演技。”
他松了手,她从他肩头跳下来,还没忘了小声还口:“本来就是演给猪看的。”
不等她站稳,段立言将手里的东西朝她面前一扔,脸色比方才更难看了,“找我有什么事?”
霍知非坐在沙发上,一边捡起鞋穿上,一边开门见山:“有件事,妈妈走后就想告诉你——”她从手袋里取出一个不大的塑料圆筒,起身往他桌上一搁,“银行保险柜里的《快雪时晴帖》是复制品,这个才是米芾的真迹。”
已经走到窗前的段立言倏地回头,眉峰几乎拧成结,似是半天才明白她的话,“你是说,二十年前的银行贷款是姑姑用赝品抵来的?”
“可以这么说,但妈妈自己并不知道。”霍知非望着他一步一步走近,最终停在眼前,“事情是这样的——”
论及段至谊和霍敬亭的相识,也要从这张帖说起。
霍敬亭当年在学校的出挑不仅因为外语学得出色,临帖刻章也是一绝,尤擅模仿米苏。他能将《快雪时晴帖》仿得跟图书馆里的画册一模一样,就连上头用印的位置都纤毫不差。
人人叫好,唯独家学渊源的段至谊嗤之以鼻。经此一役,同样是争强好胜的两个人,明里暗里不断较着劲,却最终走到一起。霍敬亭这才得知,他最引以为傲的作品,真迹正锁在这个女孩子家中的保险箱里。
此后,段至谊决然离家,看似两手空空,不想却瞒着所有人拿走了全家视作性命的东西。
东窗事发已是一年之后。时雪晴深悔将这个唯一的掌上明珠宠得不知天高地厚,震怒之余,即令次子段至诚不惜一切代价将其押解回城。
段至谊舍不得才满三个月的女儿,但更畏惧母亲,遑论还有未婚生子这一层。于是,她决定先带回字帖平息母亲的怒火,也是为了霍敬亭不受牵连,待风头过后再试图求得母亲的谅解,以期一家团聚。
怎料这缓兵之计对于心高气傲的霍敬亭而言,不啻于毕生的奇耻大辱。趁段至谊抱着女儿难舍难分之际,他用自己足以以假乱真的仿制品换走了她行李中的真迹。段至谊走后的第二天,他便带着女儿离开了E市,此后再也无一丝音讯,生生绝了段至谊的所有念想。
“爸爸对我说过,失去了亲生女儿,其实是他该有的报应。他这一生没有认过错服过软,至死也不肯原谅妈妈。可我知道,这个——”霍知非指着段立言慢慢卷起的那幅字,“就是他所指的‘报应’二字。”
段立言将字卷塞进画筒,合上封口“啪”地扔在桌上,人朝座椅里一靠,“他活该。”
霍知非万分理解他尖刻语气里隐含的怒意。霍敬亭欺骗了段至谊半辈子,还害得段家骨肉天人永隔,简直万死难辞其咎。
可不管怎么说,她是父亲一手养大的女儿,总该尽力替他求得谅解,“如果他不是心里后悔,也不会让我来到妈妈身边,还千叮咛万嘱咐要我把他的字换回来。你还记不记得,我来这里的第一天,你就问我,还有什么事瞒着你……”
段立言看了她一眼,沉默依然,下意识把玩着桌上的打火机。
霍知非移开定格在他手上的目光,“其实,原本我打算一来到这儿就把这件事告诉妈妈。但没想到她已经对爸爸有了这么深的成见。那天,我怕情况越弄越僵,所以没敢说,之后便是一天,十天,一年,十年……我就更不敢……一直到妈妈……”她不再说下去,退了两步,颓然地倚进沙发里。
段立言手下一顿,微冷一笑,“你还真是霍敬亭的好女儿。既然责任重大,为什么姑姑走后你也不提?”
霍知非心口一窒,另一只手在他看不见的茶几下紧紧绞住桌布的流苏。
段至谊过世后,她作为替代品的使命理应无疾而终,倘要论及她同段家的瓜葛,仅有的维系便是手里的这幅米芾真迹。只有她知道,这幅字在自己心理究竟占了怎样的位置……
她暗暗遏住这个念头,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不能说,什么都不能说,因为你已经作了决定,因为你已经不能回头……
“因为……”她竭力不让他发现自己言不由衷,“因为我以为它已经不重要了。”
段立言不是听不出她的避重就轻,只不过现在他更关心的另有其事。心绪杂乱,他的声音却沉冷如初:“有时我还真不明白,你到底站在哪一边。”
霍知非忽而一笑,“哪一边,对你来说就那么重要么?”
他没来由地执拗,“是又怎样。”
“可我并不这么认为。”她淡淡垂了眼,许久后抬头,这是她进了这个房间后第一次去看他的眼睛,“我不再瞒你,也是为了跟你要个承诺。”
承诺?
段立言无不讽刺地想,这个叫“承诺”的东西,自己好像从未要过,更没有给过。
打火机被他“啪”地扔开,震得霍知非心漏了一跳,既而他的冷笑利箭般射进胸口,“你觉得你有这个资格?”
“没有。”她稳住神,接过他的冷嘲热讽,将画筒推得离他更近,平静而坚定的目光没有移动分毫,“所以,我拿它换你一句话——”
她深吸一口气,“外婆的事,要杀要剐我随你处置。但我自己的事,请你以后不要干涉。”
和说完话的霍知非一样,段立言眸光如定,两手交叠坐在原位,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生平头一回,两人一声不出地望着对方,眼里俱是无情无绪,无波无澜。
长久之后,段立言率先撇开眼,“段家的东西,我自然要留下。至于你——”停顿时他足下一动,缓缓将座椅转向玻璃幕墙,“你的事,我也不会再管了。”
面朝窗外,他顾自阖上眼,自然再看不到身后倏然闭紧的那双眼睛。
似乎又过了很久,他听见裙摆和沙发的摩擦,听见鞋跟和地板的轻击,听见门锁和门框的碰撞……
于是,整个世界又静得仿佛只剩下他一个……
成全(2)
霍知非收拾心绪,在午休时掐着表赶回JH,首先要做的就是去找祁隽。
没等她去敲挂着总经理铭牌的玻璃门,便被路过的姚雁翎就势拦住,下巴一扬,“Robin现在有客人。”
看来今天真不是访客的好日子,这已是霍知非吃到的第二个闭门羹了。好在她预备了足够的耐心,笑着对尽职尽责的姚助理说:“那我等一会儿。”
姚雁翎看了她一眼,漠然道:“我不保证他们要谈多久。你喜欢等就等着好了。”
霍知非笑盈盈地刚要开口,眼前的门已经开了。
“Fiona,麻烦备辆车。”祁隽吩咐间,眼风一错定住了,“知非?”
姚雁翎答应着去了,临走正见祁隽转向霍知非,“找我?”
“嗯。”霍知非想起他方才的话,“你要出去?”
“不是,派了送人的。”他看了看表,笑得温和,“最多还有十分钟。你先在这里坐一下,还是一会儿我去找你?”
霍知非抬眼朝门里一瞥,果见他办公室的沙发上坐着一位年过半百的长者,便道:“我在外头等。”
祁隽点头,回身关了门,为来客续了茶水,“三叔,等一下让司机送您回去。”
祁洛川笑着喝了口茶,“那就是段家的姑娘吧。”
“嗯。”祁隽笑应,神情自然。
外间的霍知非正捧着杂志,低着头看得聚精会神。祁洛川从百叶帘的缝隙里收回目光,“留她在身边,你倒放心?”
“还有什么比把她留在身边更放心呢?”又是不动声色微微一笑,祁隽转而道,“三叔,黎总那里……”
祁洛川搁下茶盏,“问是替你问了,但就像我先前预料的,我们这位黎大公子并不打算揽这档子事。”
祁洛川跟着黎仲龄打天下,堪称肱骨之臣。数年前,黎氏独子黎纪葳接管LM,祁洛川亦是忠诚不二,深得两任黎总信任,至今仍身居LM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副总高位。现如今,本城进出口业的老牌企业,LM在立足基本业务的同时,已成为商业地产、信息工程等诸多实业领域的后起之秀,其中又以和大型集团IS的连番合作最为引人瞩目。
JH同LM素无交集,但有着祁洛川这条捷径,又怎能不使急于吸纳研发投资的祁隽倚仗近水楼台,蠢蠢欲动。
不同于初生牛犊的意气风发,踏实沉稳的祁洛川对此却并不乐观。不过,出于叔侄之情,他还是私下找了黎氏父子。
黎仲龄笑眉笑眼,只说百事不管,推着一对双胞胎遛弯去了。黎纪葳则就事论事道:“原料开发这一块目前竞争激烈,投资周期不短,在资金上又容易造成缺口。我们手里的项目不算少,即便有这样的意向,也须观望一阵再作决定。”
他直言相告,大有君子坦荡之风,反倒让祁洛川不好过分游说。片刻后,黎纪葳又坦言道:“祁叔,别说时机不成熟,即便有大量闲置资金,我也不敢作这个主。”
见祁洛川不解,他便勾了勾他的肩,脸上又挂起招牌笑容,“不是我驳您面子,您也不是不清楚我们同耿家的关系。要是LM帮着JH去对付耿清泽的好兄弟,您说,这老婆孩子我还打不打算要了?”
听了祁洛川的转述,祁隽淡淡“哦”了一声,许是早有心理准备,故而并未表现出太大的失望。
祁洛川却在回想中不由笑出来,“这小狐狸,鬼精鬼精的。”心念百转,九九归一仍是落到侄儿身上,“阿隽,你老实跟三叔讲,挖空心思私下筹资,是不是打着JH的幌子,准备在DA增发股票时大吃一笔?”
祁隽笑了笑,并不回话,片刻后才道:“证监会的批文才交,猴年马月的事,我可不像段立言那样迫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