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知非跟过去,看着他板着脸,疾风般翻箱倒柜,有些无措,“你……找什么?”
他一声不出,手下也不停,不一会儿,料理台上已堆满了瓶瓶罐罐。他逐个扯下拉环,拔出瓶塞,“扑”“扑”连响震得霍知非心惊胆战。又见他用开瓶器打开所有尚未开封的酒瓶,连带之前的那些,左右开弓尽数倒在水槽里。整个过程一气呵成,也没有跟她说一个字。
斑斓的液体汩汩流淌,厨房内顿时酒香四溢。
霍知非呆呆地看着这一切,这才意识到他是真的生气了。她心内愁急如焚,却站在原地不敢动,怕此刻的任何举动都会火上浇油,更怕自己的无言以对会被误解为无声的抵抗。
纠结良久,她鼓足勇气向前挪了两步,“立言,我错了,以后再也不喝了……”
段立言两手俯撑在池沿,如霜的面色没有缓和半分,看也不看她,只冷声道:“你明天就去辞职。”
她垂了眼,借此可以不用直视他冰冷的侧脸,咬了咬唇,只轻轻说了两个字:“我不。”
“理由。”他亦是简简单单两个字,显然在竭力控制着怒气。
她横下一条心,反倒不怎么害怕了,“既然你改了标书,让JH拿到水务集团的工程,就不会不明白我的意思。乔策去了快一年,在合作开发这一块已经深得祁隽信任,就连和总部的沟通也会抄送给他,不能为了得到一些不确准的资料而牺牲掉他的位置。不是吗?”
段立言无声地叹口气,慢慢开了腔:“小乔去JH,为的并不是那些东西,他的时间和精力要花在更有用的事上。”他点到即止,不再说下去。
这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承认乔策的事。
霍知非并不在意他有所保留,反倒因为他的直言相告有了底气,上前一步接道:“所以啊,那样的事需要另一个人来做,而我这个半路出家、‘不受段家待见’的女儿,不正是最好的人选吗?我也知道祁隽并不信我,可我也一直没有要他相信。人的精力总是有限的,他对我的疑心越重,自然就放松了对别人的警惕,他在我身上花的时间越多,就越没有心思去猜忌他人……”
段立言冷哼一声,嘴角浮起的笑容似真似假,“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你打算用一点美人计?”
“当然不是……”她涨红了脸急急反驳,叫人听着总有底气不足的嫌疑,“我……”
“霍知非!”他猛然转过脸截断她的话,“你给我听好了,我段立言再不济,也不会拿自己的家人去当炮灰。”说完,直起身子调头就走。
“立言!”她紧追几步,眼看他已走到玄关,一把从背后抱住他,“你别走!”
他身形一滞,僵在原地,却连头也不肯回,任由她将自己死死圈在身前。
“你可以骂我浅薄幼稚短视,怎么样都行,但就是不能让我现在辞职。之所以这么做,并不完全因为我是段家的人。”她的头轻轻靠上他的背心,说得缓慢而坚定,“有件事你没有说过,但我从知道的那天起就不会忘记——”她睁大眼睛,下意识紧了紧手臂,几乎是一字一句道,“妈妈是项绣云害死的,我要亲眼看到她的儿子一败涂地身败名裂,这辈子再也翻不了身。”
他似有一怔,既而果断否决:“那也不行。”
“你怎么还不明白,”她开始着急了,“只有这样,我才对得起妈妈的养育之恩,只有这样,才能心安理得地和你在一起……”
好话说尽,他依旧不吭声,霍知非气得跺脚,“段立言,我告诉你,如果你非要逼我辞职,就别想保住乔策!”
他终于有了反应,侧过头冷冷一笑,“你试试看。”
她的气焰陡然消失,段立言刚要回身,忽觉腰间一凉,不知几时起,她的手已伸进衣摆,如同小蛇一般抚上他的腰腹和背脊。他心头一跳,低喝道:“松手。”
“我不……”她低低的语声不再清越,反而带着一点点妩媚,伴着暖暖的气息一阵阵袭上他的后颈和耳际,“你刚才说,不会让自己的家人去冒险,可我,只是你的家人吗……”
隔着衣衫,他用力按住她的手,声音却已经哑了,“霍知非,你少来这一套。”
“不来就不来!你走吧。”她恼羞成怒地抽回手,转念又觉气不过,踮起脚在他耳垂上咬了一口。
冷不防他猛一转身,下一秒她已被拦腰抱起。天旋地转间,他已一脚踢开卧室的门,将她扔到床上,俯身压住她,咬牙恨声堵住她的惊叫,“霍知非,你自找的……”
玉碎(1)
吵吵闹闹的午休时间一过,霍知非桌前的人潮渐渐散去。她舒了口气,看着脚下半人高的维尼玩偶,经一双双魔爪反复蹂躏依旧傻笑得没心没肺,真想拎起来朝某个人砸过去,最好能砸得他进了医院,也省得他这么没完没了地消遣自己。
有时候,霍知非很难想象,夜里如胶似漆亲密难分的两个人,每一次在面对她在JH的去留问题上,无一不以翻脸而告终。
段立言言尽于此,软硬兼施也撬不开他的铁齿铜牙。她也是铁了心,认准一条道,半点不肯妥协。她一面不时拿了资料交给乔执,一面还要顶住来自段立言的压力,终有一天,在大吵一架之后,趁着他不留神摔门而去。
她庆幸先前的住所没有退租,却又开始为卷土而来的失眠症状担心。好在她深知段立言的个性,绝不会降尊纡贵亲自来JH抓她回去,也就放心大胆继续做她的小职员。
殊不知,段立言早已改变了主动出击的策略。等她意识到这一点,座位旁已经堆满了他发来的快递,吃的用的应有尽有。不出几天,整个公司都知道她有一个神秘的追求者,知情识趣又体贴过人。
霍知非自问这辈子还没碰到过这般完美的大活人,不知旁人怎么就能以小见大,赞得天花乱坠。还是后来Jenny痛心疾首于她的麻木不仁,说:“你看看昨天送来的矢车菊,外头裹的是可是前一天的《图片报》,如假包换德国进口好不好?还有这一大袋糖炒栗子,送到时还热乎着呢,差点把我给吃撑了……”转眼又忘了吃人嘴软的古训,替祁隽操起心来。
到了圣诞节的前两天,段立言竟然送了一棵圣诞树来,被气得发怔的霍知非直接扔在角落里,用椅背牢牢挡住,眼不见为净。然而,霍知非从未见过一棵树有着如此高度的存在感,它时不时用枝条触一下她的后颈,仿佛自知受了嫌弃,借此提醒她自己仍然健在,惹得她难免心猿意马,时时走神。
段立言想用这一招逼得她在JH待不下去,霍知非还偏不让他得逞。她找出封箱带,将维尼绑在那棵树上,引得周围同事哈哈大笑,转头接到祁隽打来的内线,起身去他的办公室。
对于外间似真似假的传闻,祁隽似乎毫不在意,交待了几件并不着急的差事,顺手交给她一个纸袋,“Fiona有事,你跟我去参加晚上的业内年会。”
“业内?”霍知非伸出的手顿了顿。
“建材行业协会。还会有不少投资界的人。”祁隽抬头看她,笑了笑,“你二哥也会去。是不是怕他……”
她嘴角一翘,微扬起头,笑盈盈的眼里不无讥讽,“我才不怕,难不成是你怕了?”
祁隽失笑,无奈地摇头,将纸袋塞到她手里。
霍知非打开袋子,看了一眼尚未剪除的价签,又递还给他,“衣服我自己有。”
“我知道。”他好脾气地解释,“只是没有时间让你回去一趟。你就勉为其难将就一晚,也算是给我个面子?”
祁隽临时接了个电话,没有避过下班高峰。他们的车在停车场一般的马路上龟速前行,一路堵到位于中心城区的酒店。
霍知非还没过了和新衣服的磨合期,下车时险些踩到裙裾。祁隽伸手扶住她,被若隐若现的光芒晃住了眼,眼风下意识定在她绾发的簪子上。
霍知非试着走了两步,这才适应了有些冗长的裙摆,侧头瞥见他的神情,不由浅浅一笑,“临走时问应小姐借的,还不错吧。”
浅灰色长裙设计简洁,纤秾合度,衬着她一双明亮清澈的眼睛丝毫不显沉闷,反而更多了几分落落大方的气度。祁隽把她从头到脚看了个十足十,口里却不予置评,只交代她:“跟着我,别乱跑。一会儿有话和你说。”
进了大厅,头一个见到的便是李副会长。他热情地将祁隽夸了几句,“真是后生可畏,叫我们不服老都不行。这儿还有一个数得上号的——”反手就拉了个人过来,“来来来,打个招呼,以后大家相互关照共同进步……”
霍知非猛一抬眼,面前长身玉立的,不是段立言是谁。手里的香槟衬得他袖口雪白,上面还是那副她用奖学金买来送他的黑曜石袖扣,光泽釉亮,经年如初。
段立言的身侧是同样端着酒杯、光彩照人的沈涵姝,率先开口,笑着喊了声“祁总”。
“对了,立言,”李副会长眼里一亮,伸手左右一指,“仔细论起来,你们还沾着亲吧?”
霍知非心里一紧,只听段立言施然笑答:“要这么算,我们家的亲戚恐怕数上十天半个月都数不过来。”
李副会长对两家的瓜葛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瞥见祁隽微变的脸色才明白大有文章,拘于场合不便多问,只得“呵呵”笑了两声,刚要出言,不防霍知非已笑着接口:“说得也是。段家门槛太高,又有几人高攀得起呢。”说完,还没忘和祁隽相视微笑。
段立言望着杯中晃动的酒面,半个表情都欠奉。沈涵姝见状,忍不住也跟着笑道:“在我们外人看来,高不高攀的不敢说,只不过现如今,就是自家人,吃里扒外的也不在少数。”
霍知非倏地沉了脸,反倒是祁隽无声地拍拍她的肩。
眼见火药味越来越浓,李副会长端起长辈的架势赶紧圆场,“今天机会难得。立言你忙,我带祁总去见见几位老行家。”
于是,段立言掉头的同时,霍知非也随着祁隽离开,临走时冷冷地看了沈涵姝一眼,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
两人经由李副会长逐一介绍某某会长某某委员。霍知非配合着祁隽,在对方目光投来的同时露出一个分毫不差的笑容。这样看似亲热实则程式化的寒暄足足进行了大半个钟头,被一大串头衔搞得头晕的霍知非开始佩服起姚雁翎来。幸好今晚没有采用中式宴席,她还可以在有些可有可无的交谈中偶尔开个小差,视线一错,又看到了那个挺拔夺目的身影。
段立言端着餐盘,周围站了大半圈人,并没有机会留意不甚相干的人和事。倒是他身边的沈涵姝似乎心有感应,朝着霍知非所在的方位瞥了一眼,又平静地转过头去,不动声色地挽住段立言的手臂。
胸口没来由觉得气闷,霍知非收回视线,草草在身后的自助区取了几块点心,才吃了一块松饼,耳边传来一声低叹。她侧过脸,诧异看向祁隽,眼里满满的都是疑问。
祁隽吸了口气,放下酒杯,从她盘子里拿走一块曲奇,吃完后又及时调整出精神的气色,朝着她笑道:“我还是不太喜欢这种场合。但在国内,恰恰是‘关系’二字堪比任何法宝,哪个行业都不能免俗。”
“深有同感。不过你已经做得很好了,销售部的同事都说,最近订单接到手软。JH这么有前景,你根本没必要给自己太大的压力,是不是?”霍知非表示理解,体贴地转了话题,“对了,要跟我说什么?”
祁隽顺手递了杯果汁给她,“喝吧。”
霍知非眨眨眼,“你说吧,我听着呢。”
“你先喝。”他温和地坚持,“我怕你喝到一半,听了我的话会呛住。”
霍知非喝了一大口,将杯子朝桌布上一顿,颇有几分豪气干云的架势,“行了。放马过来吧。”
祁隽浅笑,低头凑到她耳边,用只她一人可闻的声音道:“夏天的时候,我让你考虑的事,现在有没有答案?”
脑海中电光火石,霍知非从未像此刻一样痛恨自己的好记性。她知道祁隽落在她脸上的目光一直没有移开,她所有真实的反应无一遗漏落在他的眼里,自然也就在最短的时间里失去了矢口否认的好时机。
老话说: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她抓起手边的杯子喝了一口,不想是祁隽方才喝过的香槟,呛得连连咳嗽。
祁隽赶忙拿开酒杯,一手向她递过餐巾,一手轻轻拍她的背,头稍稍一低便是她渐生潮红的脸颊,仿若吹弹欲破。他心头一动,趁着所朝的位置正是宾客们视线的死角,忍不住顺势在她脸上轻轻一蹭。
霍知非心里一跳,条件反射般撇开头,又怕太过强烈的反应引起他的疑心,只略略一动便僵在原地,他的吻便落在她的耳朵上。
她在心慌意乱中下意识地抬头,堪堪撞上两道不远处射来的精锐目光。整个晚上,这是他第一次看她。
尚不等她看清段立言唇边浮起的讥诮笑意,已被他忽然伸臂去揽过的沈涵姝遮去了大半视线,只隐隐见到他朝着她低下头,如法炮制了祁隽三秒钟前的举动……
见霍知非脸色有些发白,祁隽反倒笑了,握住她的肩轻轻拥了拥,“怎么还是跟上次一样紧张?这个问题对你而言,真有这么难?”
正值霍知非无言以对的当口,大厅的另一角又起了一阵喧哗。祁隽回身,定定看了几秒,然后朝她笑道:“我还要见几个人。你在这里等一下。”
霍知非只遥遥一瞥便认出了对方,正是方才李副会长替祁隽引见过的两位投资人。她即刻明白了祁隽的用意,心下冷笑之余,话里开始得寸进尺:“我有点累,可不可以先回家?反正你交给我的任务都完成了。”
祁隽想了想,只当她还在为方才的事羞赧尴尬,便点了点头,“也好。你自己小心。到家给我电话。”
玉碎(2)
霍知非走到门外,穿上门厅里取来的大衣,揉揉几近僵硬的脸颊,深吸了一口冬夜里干燥寒凛的空气,终于觉得自己活了过来,只是离了室内的暖气,牙关不自觉微微打战。她望着对面亮如白昼的商业中心,提起裙摆,踩着高跟鞋以最快的速度冲过去。
她在化妆品柜台买了一瓶洁颜油,让导购仔仔细细地为她洗净脸,然后又跑上三楼的服装专柜。出门时已是一身焕然一新的装束:纯白的羊绒大衣下换成了嫩黄的纯羊毛开衫,配上一条浅米色的长裤,脚下是一双暖和又舒适的毛毛鞋,一穿上便觉脱胎换骨,就像从云端重新落到平地,说不出地踏实和松弛。
她把换下的长裙和鞋塞在纸袋里,用一只手挎着,腾出另一只手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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